许是见了四姑娘哭得动容,美绣仍揪着这个话不放,忿忿不平道:“原来四老爷也是中过举的,春闱让老太太拦了,有同窗帮忙才谋了个从九品的什么官,不过很快又让老太太装病给弄了回来。四老爷一家也太惨了,平日里就算病了,老太太也卡着不让请大夫。四太太就是这样坐下的病根,再没生养,他们一家子,困在这里边,只能一天一天熬。好在四老爷那位好心的同窗,记着往日情谊,一入京就定下了这门好亲事,四姑娘才有了盼头。这些都是梅香说的。”
就算梅香立场有偏帮,以老太太行事的肆无忌惮,这些可能没有夸大,就是事实。
莒绣又叹一声,救命稻草一样看向美绣,问道:“这样的人家!你说要是你写信,让叔叔劝劝家里,早些来接我们回去,祖母会同意吗?”
美绣也摇头叹息,撇嘴道:“我看难,家里那个,也不是好打发的。出来时,我爹都赖地上打滚了,也不管用。至于这老太太,今儿早上我看她那副样子,还以为要去了呢,害我白高兴一场。老侯爷要是身子康健就好了,总有个人管管她吧。”
这样的人,谁管得了?
莒绣不说话了,美绣又凑上来道:“大姑太太倒是个好的,这边送了银子过去,她来老太太房里,温温柔柔一顿劝,都是让体恤家人,老太太这才放下骂,改吃肘子去了。就是可惜了,这样好的人,居然嫁了个那样的人家。”
这话方姑娘也说过,想来大姑太太为人一直是这样的好。
“婚事父母做主,她也没得选。她将范姑娘范公子教得这样好,老来一样安享。”
美绣摇头,得意道:“你可千万别被范雅庭的表面功夫给骗了,她这人呀,怪会做样子,其实心眼可小了。姐姐妹妹喊得亲热,你看她私下里和咱们说过话吗?你知道上回她那丫鬟叫咱们什么吗?泥腿子,乡下妮!范雅庭从来只和这家里几个得宠的说话,甭说咱们了,马家四姐妹,就因为没有个做官的爹,也没有才貌特别出众的,所以不论嫡庶,她一个都没搭理过的。”
好像真是这样的,那她要是和先生结缘,会好好待他吗?
唉,这事哪里轮得到我来操心。
莒绣惆怅一番,转头看美绣,夸道:“你进益了!”
美绣咬着下唇傻乐,乐过随即又愁上了,悄悄道:“上回冬儿那丫头不是瞎传我跟七少爷嘛,还真……”
莒绣急了,忙问:“怎么了,出了什么事?”
美绣掐绕着宫绦,为难道:“我从老太太院子里出来,他就在夹道那等着,问我从哪来,预备去哪,问我要不要到园子里走走。”
“你和他说了什么?”
美绣坚定地摇了摇头,她一听园子就不由得想起了那骗子,哪里敢多待,一句也没答,落荒而逃。
莒绣一时也琢磨不透,流言的传出,究竟是七少爷对美绣情之所起,露了痕迹,还是他把美绣当玩意,嚷了玩笑话,让人听见传了出来。
她只好问:“你说你想嫁个好的,那你到底是怎么想的?”
美绣咬着嘴扭捏了一阵,这才放过唇齿,怯怯道:“就是要嫁个好看,又有点才情的。”
得,果然还是个孩子想法。
莒绣笑道:“这样的,说少也不少,说多也不多。我想给你加一条:人得是个好的。要不然,光有那两样,娶你回去好上几日,又去招惹了别人,那有的是苦日子熬。”
美绣干脆地点点头,不好意思地道:“我就是这么一想,你说得对,人得先认清自个。不说外边,就这破侯府,比我出身好,长得好的,有一屋子呢。这好的,哪里轮得到我来挑?找个还行的我就满意了,比我爹好点儿就成。”
“你爹是不讲究了些,但他心是好的,对你和你娘,都没话说。”
这点美绣没法反驳,点头道:“也是,那就找个对我好的,没那么好看,没那么有才情也行。不过,得干净些,胡子拉碴、浑身酒气的可不行。”
这要求就脚踏实地了,莒绣高兴道:“你是真长进了。”
美绣上前抓了她手,愧疚地道:“姐姐,对不起,以前我被惯坏了,不懂事。”
莒绣含笑摇头,她从来没恨过美绣一家。说到底,她们一家过得不好,错的根源是祖母。叔叔虽然冷漠了些,可那年有个糟老头来求娶母亲,祖母盯着聘礼动了心思,是他出声阻拦了。婶娘自私了些,也没像桃花她婶子一样,为了省口米粮,怂恿婆母卖了侄女。
美绣想到过往,再看姐姐如今,真心实意道:“姐,你长得比我好,性子又比我好,定能嫁个十全十美的好人家。”
莒绣再摇头,从前她还想着能嫁个管事,如今到了外边,才知道自己是多么渺小无力。
“再说吧。”
美绣说话间没忍住打了个哈欠,莒绣催她回房歇了,自个却怎么也睡不着,翻身起来一页一页练字,可这心,左右都静不下来。
搁了笔,穿针引线,抓着那鞋面,怎么也下不去手。
她仔细回想过,老太太虽没露过鞋面,可她人是个矮的,论理,脚长不了。莒绣自个在女孩里算大脚,也比这小上一大截。所以,虽然没有见到鞋底子,单看这鞋面,她也能知道,这鞋只怕是给个男人预备的。
鞋是不能乱做的。除至亲长辈,就只有夫婿,即便是长兄幼弟,到了一定年龄,也要避嫌。
这到底是老太太的疯主意,还是二奶奶借她之名搞阴谋?
二奶奶若是个真心好的,以她的能耐,怎么会看不出来?
莒绣愤怒地丢下鞋面,很想立时将它们绞了,可是,已经应承的事,又如何交代呢?
她伏在桌上,埋首默默蹭干了泪,等着心里缓和了些,捡起鞋面,将它塞进柜子最里头,眼不见心不烦。
冬儿从外间进来,瞧见桌上的针线篓子,笑道:“姑娘果然大好了,我来分线吧。”
她坐下来,伸手就取那棕黄色丝线。
莒绣背后发凉,垂首道:“我方才试了下,手上无力,只怕绣不好,暂且再等等吧。”
冬儿眨眨眼,放下丝线,看向门帘道:“也好。”
莒绣不甘心,抬头问她:“冬儿,你母亲可大好了?”
冬儿转回头,盯着桌上茶碗答话:“多谢姑娘关心,已经好了。”
莒绣又问:“你家里就你一个吗?”
“还有个……兄长。”
“也在府里做事吗?”
冬儿迟疑了片刻,含糊道:“跟着老爷们。”
莒绣笑笑,道:“那也好。”
冬儿站起来,小声道:“他像我爹,性子轴,容易得罪人,要是肯听劝就好了。”
莒绣端起茶碗抿了一口,轻描淡写道:“他是兄长,又是男儿,该是家里的顶梁柱,你也不必过分操心。”
冬儿好半晌没接话,莒绣仰脸去看她时,她才挤出一句“是啊”。
第34章
夜里这顿饭,美绣花三十个钱加了份赤苏鱼汤,那鸡汤仍旧有,只是味道变了些,里边加了补药,有淡淡的药味,但并不冲,不难入口。
莒绣问冬儿:“你可问过是谁交代的?”
下午两人说的那会话,难免有些别扭。
冬儿见主子又如常,便安下心来,答道:“杨妈妈只说是主子吩咐的,让连做两日。我问是哪房的,她说她一个奴才,怎么好过问主子的事。”
这话说了跟没说是一样的。
既然那人要隐了身份,莒绣便吩咐她:“那就不要多问了,横竖人家是好意。”
“嗯。”
诸事不顺,莒绣胃口不大好,仍是吃上一小碗就落了筷子。
美绣倒是高高兴兴的,吃过饭就挤到她这来,居然是带着针线过来做的。
她勤快了,莒绣却没打算做活,只抓着书,边读书边陪她。
她不问,美绣可憋不住,主动告知:“瑜姐姐和梅香还有许多绣活要做,我见这个不难,便揽了些过来帮她做。”
莒绣凑过来看了看,见只是给帕子包边,以美绣如今的针线手艺,确实能做好。
“也好,等我好些了,也来帮她。”
美绣笑嘻嘻的,摇头晃脑道:“明儿我还过去,在那帮着分线,下午就做这个。”
莒绣跟着笑道:“这比闲着要好多了。”
“是呀!”
美绣一想起能听墙角就兴奋不已,如今她也是个干要紧事的人了!
莒绣看着她的高兴模样,白日里那些心烦意乱渐渐淡了些。
隔日请安,莒绣惦记着那鞋面,没忍住悄悄往老太太那上下瞧了一眼,哪知老太太正好看过来,那眼神,倒像是和她有血海深仇。
莒绣心里一咯噔,懊悔地垂下头去。
好在老太太眼前有大敌,顾不上和她计较,只盯着二奶奶连骂了几句“混囊饭袋”,“一无是处”。
二奶奶不辨不驳,恭顺地领了训斥,等老太太歇一口气,就淡淡地应一句“是”。
大姑太太从外边匆匆进来,阻拦道:“母亲,万不可迁怒,韵儿是个好的,这些事都不与她相干。”
她身后的三姑太太也跟着劝道:“母亲,太医可说了,切记大动肝火,有事您慢慢说。这府里上上下下那么多事,偶有差错,也是常事,哪里怪得上韵儿?”
大姑太太挨着老太太坐下,替她端了茶,又小声劝:“小辈们都在呢。”
三姑太太走到二奶奶身边,手搭在她肩头,柔声安慰道:“好韵儿,累你受委屈了。”
老太太疯疯癫癫,却很愿意给两个女儿面子,居然顺着坡,软了口气道:“我年纪上来了,有些糊涂,你们早该劝着些。”
大姑太太朝菡萏使了个眼色,菡萏便摆手示意挤在一旁的姑娘们都出去。
出了荣逸堂,众人都安安静静的。
从确定采选消息起,往日里的说笑,早就烟消云散。这让莒绣大为不解,即便采选之中,大家都要争名额,可还没到那时候,往日的情谊就要这样随风飘散了吗?别的不说,五姑娘和六姑娘彼此连眼风都没一个,往日两两挽手的马家四姐妹也是各怀心思、冷冷淡淡。亲姐妹尚且如此,外人之间,那更是暗流涌动了。
唯一还算亲近的是董家两位,按理来说,这两位是最名正言顺的官家小姐,有资格傲气,可她们从来都是安静本分的。方才三姑太太进屋,劝了老太太,安抚了二奶奶,却始终没往两个女儿这看过一眼,这也不寻常。
范雅庭和她们是姨表亲,又是个八面玲珑的,可她和董家两位姑娘,几乎无往来,也就是日常虚应一句两句。
除非……董家两位姑娘不是真正的嫡出。
算了算了,自个的事都理不清,何必管他人檐上雪。
她方才百般留意,不过是想看看,究竟是谁给她看的大夫,添的鸡汤。可惜,这场景,没人往她这分过一眼,看不出一丝端倪。
昨儿没练画,莒绣掩了心事,背着书袋垂头进的学堂,到先生案前请了早安就默默地下去坐好。
她将学画的用具都一一预备好,摸到那方印时,忍不住抬了头,糟了,先生正看她呢。
莒绣垂首,一时心乱为难。
先生会不会觉得自己是那种用完就跑的无情无义之人,不需要先生帮忙了,就画也不练了。
她昨日心里乱糟糟的,一笔也没练,这会子懊悔也来不及了。
先生是不是生气了?
她悄悄抬眼去瞄,急得想哭——先生还盯着她呢。
她磨磨蹭蹭起身,从书袋里翻出一张没什么用的稿纸,走到先生那,忐忑地将纸伸过去,老实认错:“先生,昨儿我惫懒了,没有练习。”
韦鸿停看她这副样子,没忍住笑了,怕吓坏了她,柔声道:“养好了再画,这些你有底子,不比她们差,不急一时。”
他抬了右手,左手将方才被压住的那一叠画纸拿起,递给她,又道:“这些改好了,你要是想自己学着下笔,过两日我单教你笔法。”
莒绣怔怔地接过来,顾不上看,因为他又说了:“身子要紧,这几日都不要练了,上半日学再歇半日。课堂上的,画得完就画,画不完也不要紧。”
所以他不是不理我,是因为担心我身子扛不住吗?
莒绣大喜,因怕自己太激动,说出什么不得宜的话,便抱着画纸抿嘴连连点头。
韦鸿停不敢看她这模样,只好移开目光,对着案上那幅样图道:“下去吧。”
莒绣踩着云朵一样软绵绵走下来,将手里的画纸小心翼翼摊开,一张一张细看了,再一张一张叠起来收好。
范雅庭又是第二个到的,照旧上去找先生检查练习稿。
莒绣见这情景,心里再不难过,只偶尔偷偷瞧一眼。她好像有些明白了自个的心思,但她知道这不是她该想的,可又忍不住劝自己:远远欣赏不亵渎,不算罪过。
我们喜欢牡丹芍药,见了开得好的,不折不踩,只多看一眼,在心里赞一赞,过后回味,又不曾伤害别人,不也是大家都默许的规则吗?
我喜欢先生,欣赏他的才华,敬佩他的品行,感恩他的善意,也会祈祝他能幸福。这样……有错吗?
下了学,豁然开朗的莒绣干干脆脆离开学堂,回屋放下书袋,高高兴兴吃了饭,主动邀了美绣陪着。
“我和妹妹说会话,你们也歇歇。”
有这话,冬儿不好随便跟着进来。莒绣摸出针线,大大方方开始绣那八副画。
她手里的好料子,只有二奶奶给的那几尺,因心存芥蒂,便弃之不用,用它从美绣那换来了牙色软缎。
此刻的她,神清气爽,突发奇想抛弃鸡犬的本色,另换了对比鲜明的颜色。
杨柳用的葱青,野狗用的杏黄,公鸡用的酡红。
就像戏台子上的人物一样,用色更重,更分明。
他画得好,我也要绣得好!
美绣在耳边说说说,她一边听着,一边专心飞针过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