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路两旁草长莺飞,落英缤纷,实在是一年春日里最好的景致。
看着这些花草,纳兰初心情莫名好了些,连手上的伤似乎都缓和了许多。目光扫到走在前面的少年,纳兰初按捺不住好奇,快步赶上去。
“你是如何找到方才那个人的,又是怎么找到我的?”
他半晌没回声,就在纳兰初准备开口再问一遍的时候,只听他慢悠悠吐出一句话。
“猜的。”
实际上是他在寻她的时候,在路上听到那壮汉与同伙在闲谈,说起今日打了不少鱼。他心中生疑,见他手上白净,不似渔人。又想起他前几日追赶一位女子,便明白这打鱼是行间黑话,应该是今天截了多少货的意思。
他便藏身在他马车内,等他驾车时出来一脚将他踹下车捆起来,逼问他同伙的去向,这才在路边找到了她。
听见他的话,纳兰初眼神更加炽热了,攥住他的衣角:“这么说,你还会算命不成?”同他相处这么多天,她算是了解了祁叙便是旁人口中常说起的那种人外人。寻常时候不显山不露水的,但一到紧要关头却能切中要害。
别说是算命了,就是他说他能上天,纳兰初也会毫不怀疑地把敬畏的目光投向他,然后拍拍手称赞一声“你真厉害。”
祁叙倒不知自己多了一个忠实的狗腿子,他目光下垂,停在她左手上。
纳兰初恍然不觉,脸上的笑多少显出几分没心没肺。
满目融融的春意中传来一声不合时宜的轻叹。
祁叙垂下眼。她头顶上两个小揪揪随主人的蹦跳一翘一翘,好像两只振翅欲飞的蝴蝶。
他视线随她而去,眉头微皱。
她到底什么时候能学着照顾好自己。最起码,受了伤也不要让他看见。
临到一条小溪前,祁叙忽然停了下来。
泉水潺潺,如鸣佩环。明澈的泉水清澈见底,于眼前蜿蜒而过。
“过来。”他指着岸边的小石头道。
纳兰初不明所以。坐在这里干什么,难不成是钓鱼?她没有开口问,只是一眨不眨看着他。
祁叙被她的气得额头一抽,忍无可忍道:“洗手。”
果然对她不能抱有任何期望。
“哦哦。”纳兰初领会过来,转过身开始洗手。手上的伤口一遇到水,就好像是被唤醒似的,疼得她眉头直皱。
身边人双手抱臂,脸上显出几分看不过眼的嫌弃。
她心里委屈更甚,手上又疼,眼眶一红,泪水没抑制住,全吧嗒吧嗒砸入水里。
祁叙别过眼,干脆眼不见心不烦。狠心不过几瞬,他便撑不住了。他从衣服上撕开一条布,蹲下身,语气无奈:“把手给我。”
纳兰初心里纠结了下,还是伸出了手。
“那只。”
她又把左手递给他。
祁叙从怀里拿出一个瓶子,抖了抖,把药粉均匀洒在她伤口上。药粉刺得伤口疼,纳兰初下意识缩回手,不想手却被他攥得紧紧的,一点儿都动弹不得。她心念一动,不知为何又想起了今日被困在车上一动不动的那个犯人。那困人的技巧,
她眼睫上还挂着泪,吸吸鼻子:“你怎么有这个?”
“捡的。”祁叙轻描淡写,回答得一点也不走心。
他熟练包好她的左手,叮嘱道:“近几日不可碰水。”
纳兰初哦了一声,很明显没什么兴致。视线停在缠成一个包子的手上,叹息着摇摇头。等会儿回到家,肯定会露馅。虽然张氏最近不打她了,但万一呢,她可不想身心齐齐遭受摧残。
见她摇头晃脑,一脸郁卒的样子,祁叙不知为何心中一动,伸手理了理她鬓间碎发。
理完之后站起身,若无其事往大路上走。
纳兰初愣住。祁,祁叙居然给她理了头发?
这可真是头一遭啊。
她伸手摸摸头发,起身盯着他的背影往前走,心中暗忖,铁树开花了这是,她还没见过他这般体贴呢。这感觉,都不像是他了。
真奇怪。
纳兰初晃晃脑袋,把里面一堆没用的记忆全晃出去。
算了算了,不想了。
第27章
到家的时候比平日稍晚一些,纳兰初把手背在后面,生怕被张氏发现自己手上有伤。
不曾想才刚到门口,就见她站在门前,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这边,用老鹰盯兔子的那种让她浑身发麻的犀利目光。
纳兰初屏气凝神,把手缩进宽大的衣袖里。
虽然她常常嫌弃这衣服太大总是让她摔得全身散架,但不得不说,它在藏东西这优点上确实没有其他衣服能出其右。
不过也就这点儿好处了。
为了不让张氏看出破绽,她两只手都缩在袖子里,步子缓缓的,像蜗牛一样往前爬。
但走得近了,她才发现张氏的目光并没有集聚在她身上,相反,她一直都看着祁叙,面容严肃,好像是要宣告什么密旨一样。
“回来了?”走到门前,张氏才看向她。
“嗯。”她低着头,心里七上八下。
“你哥也回来了,进去吃饭。”她神色仍旧是老样子,冷漠冰霜到纳兰初都在怀疑是不是她已经发现了她的秘密。
却没想到她视线一转向祁叙,明显缓和过来,带上几分和颜悦色。
“祁叙啊,还没吃晚饭吧,来进去,和我们一块儿吃!”
纳兰初:“???”
她和祁叙谁是她亲生的?
虽然好像都不是......
但是她好歹占了个壳子吧,祁叙也才不过见过张氏三面,怎么比她的待遇还好?
尽管近些天张氏好像是被谁下了降头一样,和善到她不敢置信。但和对他而言,简直就是大巫见小巫。
她朝他投去一个羡慕嫉妒的目光,里面还含了几分难掩的酸涩。
这边,祁叙也没想到她娘回来这一招。
原本他已然想好了今儿早上的应对方法,却没想到张氏不按常理出牌,又换了种方式想让他进去。
就在这时,宋砚听到动静也从屋里走了出来。
见三人齐齐站在门边,微微一笑:“先进去吃饭吧,不然菜该凉了。”
祁叙拗不过两人,只得进去。
吃饭的时候,张氏一直不停地给祁叙夹菜,活像一个担忧孩子的操心老母亲。
“看你都瘦成这样,肯定是没吃好饭吧?以后有时间就到咱们这儿来,我给你做。”她一伸手,纳兰初最爱的竹笋就见了底,再一伸手,她心心念念的香椿就只剩下一个空碗。
纳兰初心中留下了悲伤了泪水。
宋砚压着笑,把碗里的竹笋夹给她,看着对面祁叙饭菜堆积如小山的碗,不禁失笑:“娘,你少夹些,他碗里都快放不下了。”
纳兰初把脸从碗里抬起来,夹了一口竹笋放在嘴里。竹笋的清甜仿佛带着几分竹林的清香,让人忍不住还想再来一片。
奈何碗里已经空空如也。
她收回目光,心下叹息。转念一想,她又觉得是件好事,反正现在她的心思全在祁叙身上,没工夫看她。自然,这手上的伤也就自然没那么容易被发现。
哪知她这念头刚起,嘴角的笑都还没收住,就听见对面张氏发来灵魂一问:“宋初,你吃饭怎不端着碗,你左手呢?”
屋里突然一停,碗筷碰撞的声音骤停。
三个人,三道目光,全都齐刷刷地看着她。张氏是审视,宋砚是探寻,至于祁叙,则像是在看她好戏。
纳兰初咬紧后槽牙,缓缓抬起头,露出一丝尴尬而不失礼貌的微笑。
凝住神,屏住气,她缓缓抬起缩在衣服里的手,隔着衣服端起饭碗,继续吃饭。
张氏目光敏锐如斯,怎么可能看不到她手掌缠着布条。放下碗,扫了她一眼。
“你是自己交代还是让我……”
纳兰初知道今天这事怕是逃不过了,手从衣袖里缓缓伸出来,心里不停地找借口。
张氏:“你这伤怎么弄的?”
纳兰初:“割,割草时不小心割到了手。”她说这话的时候很是心虚,眼神飘忽。其实她今天根本没出去,给牛喂的草也都是昨天剩下的。只要张氏走几步去看看,就知道她在说谎。
但是她又不能告诉她实话,张氏若是知道自己和祁叙去了城里,还差点被人牙子绑走。按她的脾性,说不定直接把她关在家中不许出门。
她可以少吃一顿饭,但绝不能少出一趟门。
山间风景宛如人间仙境,全是她在都城见不到的景致,她决不许她的眼睛缺席这群山上的每一次日出。
所以,她绝不能被张氏发现!
“伤口上过药没有?”
“上过了上过了,祁叙帮我上的。”
“嗯,是这样么?”她目光看向祁叙。
祁叙端着碗,对上纳兰初热切的目光,轻微地点了一下头。
她问的是药,确实是他替她上的。
看张氏的脸色,似乎并没有对他说的话产生怀疑,纳兰初大松一口气。
“嗯,果然是好孩子。”她笑得一脸满意,又祁叙碗里夹了一筷子菜,“别客气,多吃点!”
纳兰初一脸戚戚然。搞了半天,她竟是为祁叙做了嫁衣。
说实话,他碗里那一堆菜,她也很眼馋。
夜晚,万籁俱寂,头顶星辰缀在如轻纱似的银河里,清冷的月色铺满人间,为黯淡的夜镀上一层圣洁的银辉。
纳兰初躺在床上,迟迟睡不着。只好把脸朝向窗外数星星。
“初初,睡了吗?”
纳兰初听见宋砚敲门,忙下床打开门让她进来。
“哥哥,你怎么来了?”
宋砚点上灯,把从怀里掏出一个白色的小瓷瓶放在桌上,眼神比月色还要温柔三分。纳兰初突然有些羡慕宋初,有宋砚这样一个好哥哥。虽然她哥哥也很好,但是拉她下水的样子怎么看怎么让她咬牙切齿。
昏黄的灯火中,少年的目光仿佛能洞察一切。
“我来看看你的伤。”
纳兰初只觉热气从上往下升腾而起,她慌忙把手往身后一背,急切道:“已经上过药了,没事的。”
“初初,我的直觉告诉我,你在跟娘说谎。”
他眉目清隽,在烛光的照耀下显得眉骨深深,一派谦和。明明是让人如沐春风的眼神,纳兰初却觉得莫名开始发怵。
谁能想到,夺得过张氏的眼睛,躲不过宋砚的只觉。还是纳兰铮好,虽然平时不大着调,但她稍微用点儿功夫就能把他糊弄过去。但宋砚不一样,他平时看着不声不响的,哪知道看人这么厉害!
但现在想跑是不可能的,她瘪瘪嘴,慢吞吞把手伸了出来。
宋砚笑意加深,不急不缓地解开她缠手的布条。
灯影下,那几道银簪戳出来的痕迹显得格外刺目,分明不是刀割的痕迹。宋砚眼底微冷,却又怕说了重话吓到妹妹,只得压低声音问:“怎么弄的?”
纳兰初可怜巴巴地望着他:“哥哥,可以不说吗?”
“好,你不愿说,我就不问。”他揉揉她的发丝,一只手拿过瓷瓶,小心翼翼地把药粉铺在她的伤口处。
上完药,他又给她手上缠好干净的布带。
“天色晚了,早些睡。”
纳兰初乖巧点头。
他笑了笑,转身关上门,眼底却是一片冰冷。
第28章
一连下了好几天雨,空气中弥漫着淡淡青草的香气。万物润泽,清新可爱。
纳兰初坐在茅屋里,撑着脑袋看着窗外。
春雨淅沥,落在屋顶的茅草上,汇集在末梢,均匀滴下来。
在她身边,祁叙沉默地编着竹篮。身前放了一堆半指宽薄竹条,竹条随着他的指尖来回穿梭,一动,便有莹莹的水珠滴落下来。
在两人中央,燃烧着一堆小小的火焰。是由竹子做的木柴,所以连燃烧时的气味都泛着青竹的香气。
“这雨到底什么时候会停啊?”纳兰初双手托腮,看着窗外下个不停的雨水,心情随着霪雨也不免染上几分烦闷。
“就在这几日。”祁叙头也不抬答。
纳兰初点点头,目光转到他手上。
这些天,祁叙以及渐渐习惯了她的目光,尽管有时会显出几分不自然。他定了定神,继续做着手中的活计。
一室寂静。
过了好久,听见似乎有人踏雨而来,纳兰初先是支起耳朵。随着脚步声愈来愈近,她转头看向门外。
只见张氏站在门前,低头摘下斗笠,拍拍身上的雨水,抬脚进来。
“娘,你怎么来了?”纳兰初语气讶异。以往她不管多久回来,只要是没在外头过夜,她都不会出来找人,今天这是怎么了?
张氏瞟了一眼她的衣服,见头发干燥,衣衫也并未沾雨,心下少许松了口气。她把手里的布袋子放在木桌上,温声说道:“这是今年的稻种,我们田隔壁还有一个小田,已经耕过了。我想着你住在这里总是要吃东西的,便想着把种子给你,你自己种就是。”
祁叙站起身谢过。
张氏转身又看向纳兰初,说道:“家里来了人,找你的。”
“找我?”
张氏颔首,说道:“好几天你和祁叙进城,你应该好好想想如何同我交代。”她视线下移,停在她左手手心尚未痊愈的伤口上,“包括你手上这伤。”
她语气平淡,但纳兰初却宛如被雷劈中一般,僵直在原地。
张氏意味深长地笑了笑,把斗笠扣在她脑袋上,施施然而去。
屋里,纳兰初回味着张氏的目光,只觉心里一阵毛骨悚然。她怎么会知道这件事的?明明宋砚哥哥都说好不会告诉她的!而且他都不知道她进过城......
纳兰初想起什么,猛然低头:“不会是你吧?”
祁叙手一顿,黑脸道:“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