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了,你下去。”皇帝面容不耐烦中透着倦怠,闭上了眼睛。
皇后装模作样安抚几句,转身时嘴角却露出一丝得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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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皇怎么说的!”
侍卫刚一进门,就被江隐攥住了衣襟。
他双脚一软差点栽在地上,靠着门好不容易站稳,哆哆嗦嗦说:
“宫里的人传了信,说,说......”
“说什么!”江隐几乎是吼着问出这句话的。
侍卫结结巴巴说:“陛下,陛下说让殿下您明日上朝,亲,亲自说......”
他说完,战战兢兢朝他看去。
宫里的探子还说陛下发了好大一通火,但他根本不敢说出实情。自从岐川寨被灭之后,殿下这几日一直心神不宁,杀了好几个追随他多年的侍卫。
他就是一个报信的,捡着好的说就是,只要把命保住了,以后的就好说。要是命没了,以后什么都没了。殿下不顾念旧情,连从小就跟随他的侍卫都杀,他要是触了他的霉头,还有什么好活?准要被他杀了。
江隐听见此言,眼中一亮,紧接着又问:“父皇还说了什么?”
“陛下,陛下只说了这么多。”毕竟是第一次在江隐面前说谎,侍卫眼神还隐隐约约发虚。
但好在江隐只想着他刚才说的话,根本没有注意他的表情。
他手一松,放下他的衣襟。
巨大的欣喜涌上他的心头,让他几乎有些站不住脚。这些天他一直在找各种理由进宫见父皇,为的就是揭发宋砚和国师之间的勾结。只是每次他去,皇后总会有意无意派人将他拦下来。
他思来想去,只好写了封奏折呈上去。本来是试探宋砚去的,但却到了陛下手上。
若是往常,他一定会怀疑宋砚为何敢让父皇看这封信。可是此时激动蒙蔽了眼睛,连普通的怀疑都抛至九霄云外了。
“恭喜殿下得偿所愿。”侍卫跪在地上,冷汗落下,连恭贺的话都说得格外违心。
心中百转千回,盘算着如何才好神不知鬼不觉地脱身。
现实就明晃晃摆在眼前,他看懂了,大皇子府的下人也都看懂了,唯独只有身在局中的大皇子看不懂。
他早就失了圣心。不仅失了圣心,说不定连陛下都已经对他起了疑心。
明日上朝,几乎是可以预见会铩羽而归,可是大皇子却还是一意孤行。要是往常他定会劝上一劝。但如今这样,好言相劝指不定还会人头落地,还不如跑路来得实在。
“得偿所愿?哼,还远得很。”他捏紧拳头,语气含着无穷的恨意,“凡是挡在我面前的人,我要让一寸一寸碾碎他们的骨头。谁都别想阻止我登上那个位子。”
侍卫避开眼,噤声不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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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一早,天还没亮,朝臣从都城各处来参加早朝。
纳兰初还在被窝里,隐约听见祁叙在她耳边呢喃了几句。她没太听清他说的什么,似乎说的是早饭。等祁叙车马一走,她很快又睡了过去。
皇帝一病不起,已有一段时候没主持早朝。所以一上朝,便有不少朝臣你一句我一句说了起来。
三言两语说得很是杂乱,又多是鸡毛蒜皮的小事。不是说东家的孩子被车马撞了,就是说西家的家臣横行霸道仗势欺人。
皇帝很快听得心中升起不悦,连带着脸色也黑沉沉的。
“今日早朝,各位卿家就说些有用的吧。”
皇帝话音一落,方才还在唇枪舌战的朝臣们立刻安静下来,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都不说话。
除了这些......他们也说不出什么来啊?几件以前在早朝时候翻来覆去提起的事,都被五皇子解决得差不多了。北疆也安安静静的,狄人没来找打。
皇帝一病,朝政大都由五皇子处理着。当时皇帝如此安排的时候,还有不少朝臣不服,说五皇子出身乡野,一窍不通,这等大事不应当交予他。说这些话的除了各个皇子的支持者,其余的多为朝廷的肱股之臣。
整个朝廷都在等着看宋砚的笑话,谁知后来却被实实在在打了脸。
短短几个月,他不仅平定了困扰都城多年的匪患,又将受冰灾失去粮食的百姓安排得妥妥帖帖。为政有张有弛,进退有度,又有仁德之心,比几个在宫多年的皇子好上太多。
那些找不到托付的中立老臣们心里早就乐开了花。
“陛下。”国师站了出来,“臣以为,最重要的事,是立储君。”
他话一出,众臣立刻炸开了锅。
第84章
“太子早已定下,国师此言,未必言之过晚。”
国师偏头看了他一眼,淡淡收回目光。
上前几步,拱手道:“此言差矣,众位皆知,太子行事轻浮,疏谋少略,不理朝政,实在不是一位好的储君人选。”
“反倒是五皇子,虽然出身乡野,但学富五车,文经武略,无所不通,倒是堪当储君一任。陛下病的这几个月,五皇子的才干,众位也都看在眼里。依我之言,不如改立五皇子为太子,为陛下分担重任。”
他话一说完,朝中中立多年的老臣们三两看看,都点了点头。
对他们而言,谁坐上那象征最高权力的位子其实并不重要,他们在乎的,不过是谁能对国家有利而已。显然,眼前有勇有谋的五皇子,要比无所作为不思进取的太子好上太多。
“胡说八道!”站在他身边的老者气得吹胡子瞪眼,“太子是先皇定下的,怎能说改就改。况且朝令暮改,天下百姓如何看待朝廷?!”
“朝令夕改,嗤,那这朝夕未免也隔得太长了。我说张尚书,谁不知道你一向与谈家交好啊?你这话说的,明显是在偏心谈家嘛。”谈家,正是皇后的母族,与太子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他闲散的语调拖得老长,轻佻又漫不经心。此人姓楚名岚素,是如今都城世家楚家的当家人,一向与宋砚交好。
楚岚素说完,皇帝阴冷的目光就斜了过来。
自三十年前朝臣结党营私造成的国库亏空一事查出来之后,朝廷便严禁朝臣之间的利益交换,对皇子和朝臣的交往也严加控制。他这番话要是中立的态度,皇帝倒不会多管,但一旦是为了自己的利益而辩白,那就是在皇帝心火上浇了一盆油。
张韦言心底的隐秘心思一下子就被楚岚素捅了出来,脸色又惊又怒。
“楚家小儿,你,你休要信口雌黄!”
“不过是说说而已,张大人何必如今惊慌失措?莫非,是真有此事不成?”
“陛下,臣只是实话实说。”他跪在地上,辞色恳切。
“行了行了,朕被你们吵得心慌。”皇帝揉了揉眉心,看向一脸无所谓的太子,“太子,你有何想法?”
“回父皇,儿臣实在没什么想法。”他笑了笑,竟有几分乐得轻松的意思,“五皇子确实德才兼备,儿臣差得远。不如退位让贤,也有益于国家百姓。”
他倒是轻松,只是一群背后支持谈家的人却白了脸。
太子此言,是要把自己完完全全撇开啊!太子自己都不想做太子,还要他们怎么说!
皇帝视线一偏,又问:“五皇子,你又如何看?”
宋砚神色淡漠,“张大人说的没错,太子是先皇早已定下的,臣才疏学浅,不能担此重任。”自始至终,他的自称都是“臣”,而非“儿臣”。
皇帝心中叹息,目光滑向祁叙。
“祁卿,你以为呢?”
“臣支持五皇子。”
“你倒是实诚。”皇帝露出一丝笑。
就在这时,皇帝忽而脸色一变。站在身后的太监见势不对,忙呈上了帕子。
“咳咳咳!”
皇帝捂着帕子不停咳嗽,咳了许久才停下。
移开帕子,上头的一抹殷红几乎灼痛了他的眼,无声提醒着他,他命不久矣。
他不是一个明君,这辈子也做过太多错事。找到了孩子,是他这些年来唯一的慰藉。好在砚儿随他娘,以后应当是个明君。
这天下交给他,他也能放心的走了。
他不声不响攥紧,隔着长长的旒苏望向殿下的人。
“储君是谁,朕自有决断,你们无需再多言。”他撑着额,眼底倦怠,“朕也乏了,众卿若是无事,就下朝吧。”
“父皇。”
早已在朝列中等候已久江隐站了出来,目光瞥向一身朝服的宋砚,压下嘴角抑制不住癫狂。
皇帝只略略抬眼,眼中平淡。
只是这眼底到底是恨其不争还是无所谓,没人能说得清楚。
“儿臣要禀告父皇,五皇子和国师沆瀣一气,犯下了欺君的大罪。宋砚,只是一个乡野书生,根本不是父皇的亲生子!”
他这话声如洪钟,震得朝臣瞠目结舌。
片刻平静之后,就是压不住的窃窃私语。原本站宋砚的老臣们也动摇了,他们是要仁德明君,但无论如何,这人也得是陛下的孩子。
而站在朝列中的国师脸上一白,双腿一软几乎要站不住脚。
这事只有他和宋砚知道,江隐又是如何得知的!
“把人带进来。”
殿门打开,一个脚带镣铐的人佝偻着背走了进来,对上国师的眼神,他急忙瑟缩避开。
国师一看到被押进来的人,心已经凉了半截。
“陛下,此人国师应当认识。毕竟,他在国师手下可是做了很多年了。我说得对么,国师?”他转过头,嘴角微勾。
“我可不认识!”他心惊胆战别过脸,额头冷汗直冒。
“这人我倒认识,去年还替国师送过帖子呢,他右手上有一道疤,我还记得!”
众人目光看向他的手,果然看到了一块拇指大小的疤痕。
“看来,他果真是国师身边的人......”
江隐:“此人是儿臣碰巧救下来的,当时大雨,国师府的人正要将他扔进河里。”
皇帝目光沉沉望过来,俯视着带着脚镣的人。
“国师为何要杀你,一五一十说出来,朕不会拿你如何。”
“国师杀我,是想要斩草除根......当年,国师命我在浮安城找一个和当年宋家送走的那个孩子相仿的人,我寻了许久,才找到一个相似的。也许是国师怕我将此事泄露出去,才要对我痛下杀手。”
“你说的当真?”皇帝声音寒冷刺骨,即使是在初夏这样燥热的天气里,也想淬了冰似的。
“陛下,臣说的话句句属实。”他顿了顿,继续道,“当年和国师去过浮安城又知晓情况的,一共有三人,其余两人皆被国师杀害,我是最后一个,也是唯一一个活了下来的。若陛下不信,也可派人去问浮安县县令,他知晓其中经过,当年找人的时候仅仅停留了半天,草草敷衍而过,根本没有认真找。”
他话还没说完,皇帝脸色已然铁青。
他抬袖往案上猛地一拍,怒不可遏。
“国师啊国师,枉朕信你多年,竟做得出这样的欺君之事来,你对得起朕这么多年的信任吗!”
国师脸上再无往日淡然,只剩一片灰败。颤抖的腿哆哆嗦嗦跪下来,涕泗横流着求饶。
“臣只是,只是想着陛下思子心切,迫不得已出此下计!臣,臣实在是一片痴心啊!”
“一片痴心?朕看你是想满足你自己的一片私心吧!”
“陛下,陛下饶命,臣一时被猪油蒙了心,才,才做出这种祸事来,还请陛下饶臣一命,定当将功补过!”
“来人,把他拉下去,朕要亲自审问!”
国师很快就被拖了下去,殿中还回荡着他宛如鬼哭狼嚎的求饶声。
“既然无事,就下朝吧。”
皇帝抬眼,准备由太监扶着往殿后去休息。
“父皇。”江隐上前几步,神情惊愕,“宋砚他鸠占鹊巢,和国师合伙欺君,为何不处置?!”
“你真当朕是傻的?”
皇帝放下手,目光锐利看着他。
“砚儿他究竟是不是我的孩子,谁能比我更知晓?且不说孩子肖父,你以为当年国师送人来都城之后朕没有查过么!”
“江隐啊江隐,少耍那些花花肠子,你做的那些事,真以为朕不知道?!”
皇帝冷眼一瞥,挥袖而去。
“退朝——”在太监尖锐的嗓音中,朝臣如流水般出了殿。
“啧,大皇子如今是好日子到头啰。”
“他本来就不讨陛下的欢心,如今又来这一招,这不是自己往火坑里跳么!”
“我原以为五皇子今儿怕是要没命,结果自始至终,受伤的就只有国师。大皇子今天这招,可以说是伤敌一千,自损八百啊。”
有人压低声音,“哪有伤敌一千,他真正的敌人,可半分毫毛没伤到啊。”
朝臣谈话的声音逐渐远去,江隐倚着柱子,浑身气力尽数卸去。
心像被撕开一道大口子,空空荡荡,穿殿而过的冷风灌入,阴寒无比。
他望着高台上的龙椅,猛地捏紧了拳头。
这笔账,他一定要一分不少地讨回来,既然别人不让他好过,那他们也别想自己好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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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臣出了殿门,宋砚叫住祁叙。
“阿叙,你同我来一趟,有些东西要给你。”
祁叙点点头,跟着去了。
“天热起来了,这是今年新上贡丝绸,我送去织造坊做了衣裙,你拿给初初。”
祁叙掠了一眼,收回目光。
“自己去。”
“我近日被政事缠身,你又不是不知道。”岐川寨的山匪还没审问安置完毕,昨日又有蝗灾的消息,他实在是分身乏术。
祁叙倒也没再说什么,接过衣裙,抬眼问:“阿初的父母,你打算什么时候放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