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子里蝉鸣个不停,竹林里则安静清凉许多。微风一吹,竹叶相接,沙沙作响。有几束光从竹叶间漏进来,打在书页上。
这书是她随手从架子上抽来的一本,就实在是乏味至极,她翻了几页便看不下去了,把书页盖在脸上打盹。
竹风和缓,吹在身上凉津津的。
入睡前一瞬,如兰激动的声音在不远处炸开,瞬间赶走了她本就为数不多的睡意。
“姑娘,你看谁回来了!”
她直起身,盖在眼上挡光的书本瞬间就掉了下来,她愤愤起身,气鼓鼓地往传来声音的地方看。
谁来了都不能打扰她睡觉!
她踩着竹根沿着回路走,打算找如兰理论一番。林间转角,她没见到如兰,却见到一张含笑的脸。
簌簌风声仿佛止息,耳边只能听到来人的一声轻唤。
“妹妹。”轻柔又小心翼翼。
纳兰初眼泪唰得一下就出来了。
她别过脸,擦去眼角的泪水,眼眶泛红地看着不远处的人。
“纳兰铮,你还知道回来啊?”她声线微微颤抖,虽被她竭力抑制的软弱,仿佛遭遇了洪水冲撞的堤坝,即将分崩离析。
“是啊。”纳兰铮背着手靠过来,语调仍笑着,“我答应过一个小姑娘,要陪她看除夕的烟花。”
纳兰初低着头,眼泪顺着脸颊一滴一滴落下。
“别哭了。”纳兰铮心软成了一滩水,想要如儿时一样抱一抱她。
纳兰初却退后半步,撩起袖子擦去泪水,直直看着他。
“纳兰铮,你变丑了。”不仅变丑了,还变黑了,整个人都像个黑炭一样。
纳兰铮心里准备了无数句安慰她的话,在来之前还在脑海中无数次练习过要用怎样的表情,怎么样的语调才能让她不那么生气。
她此话一出,直接把他要说的那些煽情话堵在了喉咙口,他叉着腰,打算跟她掰扯掰扯。
“我这不叫丑,这叫男子气概!再说在战场上厮杀,哪个不是日晒雨淋?北疆那地方,不晒成这样才奇怪。”
纳兰初暗地里切了一声,心道:祁叙也是北疆人,非但不黑,有时候站在日光下,皮肤冷白都能反光。
再看看纳兰铮,就跟地上的泥巴似的,只有两只眼睛还能看得出来是个人。
两人沿着竹林间的小径往院子里走,忽然,纳兰铮咳嗽了声,装作不经意问:“听爹娘说,你有了心上人?”
“嗯。”
“是谁?”纳兰铮嘴角笑着,眼里却几欲喷火。
好啊。
他倒要看看是哪家不长眼的臭小子,竟然趁他不在,就偷她妹妹!
纳兰初闻言回头瞅了瞅他,“你又不认识,告诉你做什么?”
“我怎么不能知道了!”纳兰铮急了,跨步走到她面前拦住她,“我可是你哥!怎么连这臭小子是谁都不知道?!”
“哦,一个几年不回家的哥。”她语气嘲讽,避开他的手,“回去歇着吧你。”
罕见地用了一个倒装,足以见得现在她多么不待见纳兰铮。
被自家妹妹一顿精神攻击后的纳兰铮呆愣在原地,这不是他预料的发展啊。
按照他设想的,难道不应该是他们兄妹两个互诉衷肠泣涕涟涟,然后其乐融融握手言欢,最后和爹娘一起吃顿饭?
纳兰初不告诉他祁叙的身份,一是想着别让她这不着调的哥给阿叙添麻烦,二是他们总有一天要见面的,早些晚些也没有什么不一样。
只是她万万没有想到,总有一天的一天,说的就是今天。
她刚走出小竹林,就听见娘招呼她。
“初初,祁叙来了。”
他站在水池那边,似乎在与爹交谈,听见声音,他转过头,嘴角弯了弯。
“阿叙!”
她提起裙摆跑过去。他们已经好几天没见过面了,当然,除却昨天的梦。想起昨晚的一场意外,她脸颊升起微微的红。
阿叙真是哪处都合她心意。
她走得急,又分着神,没注意脚下的石子。身体一趔趄,眼看着就要摔倒。好在祁叙视线从未从她身上移开过,急忙伸手接住。
当即抱了个满怀。
怀里的姑娘温温软软的,发梢都带着日光的清香。祁叙不太想松手,但一前一后两道目光太过灼烈,让他不得不暂时拘忌。
罢了,来日方长。
“阿叙,你怎么来了。”她没顾着整理散落的头发,一脸惊喜看着他。
“今日休沐,便顺道来了。”他低头把核桃酥挂在她指尖。
纳兰铮就跟在她身后,从他的角度看过去,两人正好是十指相扣,当即炸了毛。
冲着她怒气冲冲地吼:“纳兰初,这是谁!”
“纳兰铮,怎么跟你妹妹说话呢!”许章绾美眸眯起,好在他隔得远,要是隔得近,早赏他一个爆栗了。
纳兰铮这时候哪儿顾得上自家母上大人的话,一股怒气上了头,端着平日里训兵士的架势,气势汹汹提着剑朝祁叙走去。
纳兰初第一反应是把祁叙护在身后,手刚刚抓住他的胳膊,双肩却轻轻搭上一只手,将她挡在身后。
“放心。”
纳兰铮上下打量着祁叙,只觉越看越眼熟。
这张脸,他绝对在哪儿见过!
脑子忽然劈过一道闪光,面前人的脸忽然与当年密林中的少年的脸重叠起来。
“怎么是你?!”纳兰铮着实惊住了。北疆距京城相去千里,难不成真有容貌如此相似的人?
纳兰初从他身后探出头,盯着自家不着调的哥哥。
“你认得阿叙?”
祁叙偏过头,跟她耐心解释:“当年在北疆,我们曾见过一面。”
“不是,这,怎么可能是一个人?”纳兰铮脑袋里一团乱麻,面上万分纠结。
当年这人还算帮过他一回,他这一拳打下去也没个轻重的,要是真打出个什么好歹来,岂不是要算他恩将仇报?
第87章
有纳兰初和许章绾看着,他是如何也下不了手的。更确切的说,是不敢下手。要是真动了他一根毫毛,不单自家这个胳膊肘拐了十万八千里的妹妹要对他没好脸色,还有背后这个心偏了十万八千里的娘也得揪着她的耳朵一番训斥。
爹说过,好男不跟女斗。何况,他也斗不过啊!
天快暗时,四人坐在饭桌边吃饭。
纳兰铮全程盯着祁叙,看着娘给他频频夹菜,郁闷地直冒酸水,筷子尖都快咬断。
“娘,你怎么把笋尖都夹给他,我也要!”
许章绾一眼横过去,“你自己没手么,不会自己夹?”
“娘!”
“行了行了。”纳兰昀笑着打圆场,拍拍他的肩,夹了一筷子青菜给他,“你不是爱吃青菜,你爹我都给你留着呢!”
纳兰铮看着碗里的一团绿油油,感觉自己就是那地里被遗弃的小白菜,爹不疼娘不爱,还活着就是个意外。
“爹,我何时说我喜欢青菜了?!”
他从小到大的青菜都在纳兰初碗里好么!真是他亲爹啊!
“额——”纳兰昀擦去额角并不存在的汗水,若无其事掩饰掉尴尬,“你爹我记性不好,忘了,忘了啊。”
“别说了,快闭嘴吧。”纳兰初从盘子里夹了一块肉塞进他嘴里,然后把轻车熟路地把他碗里的青菜夹过来,放进自己碗里。
果然还是亲妹妹好啊!纳兰铮心中泪流满面。
纳兰初心里耻笑了一声。
纳兰铮从小到大就不爱吃青菜,不管是什么菜,只要带了点儿青色,不是悄悄放在她碗里,就是趁娘不被扔进池子里喂鱼。
第二种方法风险太大,他还得绕路到池塘边上去销毁证据。前者省时省力不说,还不浪费粮食。以前他老爱打着“青菜吃了就不生病”的理由给她偷偷塞青菜,害得很长一段时候她都以为青菜就是药材,能治百病。
不过这招没多久就露了馅。有一次她生了病不肯吃药,非要吃青菜。娘知道是谁说的之后,当晚就赏了纳兰铮一顿棍棒,外加吃了一个月的青菜。
吃得他脸都绿了,看谁都一副菜色。
纳兰初瞥过正在埋头扒饭的人一眼。
这么多年过去了,她哥还像个孩子一样。
和纳兰铮空荡荡的碗不同,祁叙碗里的饭菜都堆成了一座小山,身边还有一个许章绾不停给他夹菜。
他吃相文雅,总带着一股子气定神闲般的不疾不徐。纳兰铮则与之相反,吃饭跟风卷残云似的,看得许章绾眉头直皱。
敢情去了一趟北疆,把早些年她教过的礼仪全都忘得一干二净了。
这两两一对比,她瞧着祁叙是越看越满意。再看看自家这不争气的臭小子
——算了,简直没眼看。
“纳兰铮,多跟人家祁叙学学,吃个饭像刚从牢里放出来似的,吃这么急,你赶着下辈子投胎啊?”
纳兰铮抬起头,脸色青白交加,那叫一个有苦说不出。
他,到底,做错了,什么?!
小时候娘拿他跟江黎比,说江黎君子端方,说他猴子转世,长大了又要跟祁叙比,他只是个人,他又不是度量衡!
总拿他的短处比别人的长处,算什么英雄好汉。
他目光扫向祁叙,恨恨不已。
面前这人抢她娘的欢心不说,还要抢他妹妹,简直可恶!
他扫了一眼周围,最终把目光投向了自己老爹,然后——收获了一枚爱莫能助的抚慰眼神。
纳兰昀的目光既同情又装满了无奈。
儿啊,不是爹不帮你,而是人多势众,他在家的地位又卑微若斯,就是想帮也帮不上呐。
祁叙自动过滤掉他气咻咻扫来的目光,一脸淡然。这模样,看得纳兰铮越发不淡然。
不是是生了一副好皮囊么,他在都城多待几天就白回来了。想当年,他和江黎可是并称都城双花!
等等,江黎呢?
纳兰铮摸了下下巴,目光在祁叙和纳兰初身上打了个转,若有所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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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都城最繁华的酒楼最高处,有两人迎风而坐,看着远处地面上一片璀璨的灯火。
纳兰铮在北疆生活久了,连喝酒都带上几丝不羁。他挑眼看前人,猛灌了一杯酒,心中还是不太明白。
“不是,你不是从小就喜欢她么,这就放弃啦?”
对面的青年眼尾飘过一丝薄红,抿了口酒,轻缓放下酒杯。
“你知道?”
“废话。”纳兰铮白了他一眼。他又不是个瞎子,那些年江黎在背后做的那些事他虽然不说出来,又不代表不知道。
更何况,他根本没想着掩饰。也就只有纳兰初那傻姑娘,懵懵懂懂的像一张白纸,啥都不知道。
和祁叙相比,他肯定是更满意从小一起长大,知根知底的江黎。他当年离开时说让她有事找江黎,就是给他留了个机会。
之所以没告诉她江黎的心思,是想着纳兰初还小,让她长大了自己察觉。只是没想到,江黎这家伙却是个看不住人的,在眼皮子底下都能让她喜欢上旁人。
夜风拂过衣摆,腰间坠下的玉环碰撞了下,泠然作响,清脆的声响随着晚风蔓延至远处,不知扰乱了谁的心神。
江黎饮了一杯酒,向来冷静恬淡的面容上,浮现出一丝苦涩。低低的嗓音比风还轻,却还是灼痛了他的喉咙。
“小初她......不喜欢我。”
喉头隐隐传来一阵干涩,酒滑过舌尖之后,余下的便只有一片充盈而来的苦意。
她不喜欢他,可是对她的喜欢,他却躲不了,也避不开。
她总是笑得疏离,连称谓,也从小黎哥哥,变成了不咸不淡的殿下。
他也曾无数次告诉自己不要急,慢慢来,总有一天这个姑娘能发现他的好。总有一天,他能牵过她的手,告诉她当年树下的秘密。
可是他却发现,他不能够了。他心心念念想与之白头的姑娘,心里有了别人。同看他时的疏远不同,看着那个人的时候,她眼里总是盛着漫天的星光。
无穷的妒火将他烧得几欲失去理智,无时无刻都在折磨他,心被反复捶打,被灼烧,是煎熬啊,是无间炼狱般的煎熬。
他又倒了一满杯,痛饮而尽。
同嘴角的酒滴一起留下的,还有灼热的眼泪。
世间最卑微的喜欢,莫过于没有回响。
年少时一见钟情的喜欢,是他深藏在心底最隐秘的事,可是这么多年过去,在当年树下等待的人一直只有他。
“罢了。”纳兰铮拍了拍他的肩,“大丈夫何患无妻,我那妹妹从小对感情就是少一根筋的。”
其实,纳兰初比他更早认识江黎,只是这姑娘记性差,全给忘了。或者说,她根本没有当回事过。江黎小时候曾经被刺客抓走过,是纳兰初把她救出来的。那时候她还小,又是跟着偷跑出来的,没胆子在外待太久。便让江黎站在树下,说过会儿她会回来救他。
结果呢,这小丫头直接把人撂在树下了。差了个侍卫告诉宫里的人,自己跟着他翻墙回了家。
直到现在,他还记得多年前江黎告诉他这件事的时候,眼里遮盖不了的神采。
“罢了,不提这事。”他喝了口酒,想起最近朝堂上的一些事,“陛下的身体,如何?”
“不太好,需得靠药撑着。”江黎摇头。皇后执掌后宫,打着父皇养病不便打扰的旗号,不准后宫妃子和皇子来探视。但据他所知,皇后暗地里已将伺候父皇的人换了一批。这其中原委,不得不让人提防。
“皇后一向视你母妃为敌,这段时候,在宫中需得步步谨慎。”
“这是自然。”江黎抿了口酒,淡淡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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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纳兰铮别过江黎,正打算回家。半路上,不知想到什么,又折了回去,敲开了祁叙的院门。
“你昨晚说的话,究竟是什么意思?”纳兰铮手撑着门沿,目光越过他,扫视着院中陈设,想找到些许蛛丝马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