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微微一笑,接着道:“我不会如殿下一样,想方设法给叛军找生路……”
夏漓眨眨眼:“又不是北元人,需要赶尽杀绝,是咱们同族,自然得给下层士兵活命的机会……”
黎寻之垂下眼睫,内心笑叹:他的阿漓不爱管事,平日还爱强调自己有多‘凶残’,但真要管事儿时,言词辛辣,奇招频出。但行事仍有女子特有的柔软,只因她有雷霆手段,足够护住她的菩萨心肠。
她说她习惯了一个人,但她又会在意身边之人的感受,对他如此,对其他人也是如此,他眼眸清亮,看着她:“殿下当年,也是这样唬住李将军,让他与你一起去烧北元粮草?”
他怎么老爱问李永年,从前提起时,就追问不休,她也看着他:“李永年可比这帮人厉害多了,费了我不少口舌,边军更比这帮卫所兵训练有素的多,……你听听,这外面闹哄哄,跟菜市场有什么区别?合该将内地守军挨个拉上前线,在战场养出血性!”夏漓听到外面动静,再想想刚刚见到的松松垮垮的将官,真是气不打一处来。
这帮军士确有懈怠,但也没有她说的菜市场那么严重,毕竟靠近京畿重地,年年朝廷都有派人下来督军。他能感觉到她其实一直情绪低沉,只不过为了他不担心她,方在面上将所有情绪压下,他轻声道:“殿下担心陛下?”
见她皱起的眉心,他继续劝慰:“明日祭典陛下必有安排,邓柯在外,要想有动作,明日是最好的机会,正因为这样,陛下才放心让殿下出京,在陛下与殿下之间,邓柯必定会选陛下……”
……就是没有人预料到北元四王子居然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带着区区百人便敢潜入帝京……,本是想着有陵卫在,邓柯即便想对她做什么,也无从下手,不想却仍是出了岔子,在他眼皮下,仍是让她差点伤着性命,他的内心被自责、内疚淹没,陛下让他护她出京,本就是防范邓柯,可他却没有护好她……,他收回一直不离她的视线……
“计划赶不上变化,陛下明日最多会带个五千人马,对比两万仍是危机四伏。”她故意将对她皇兄的担心露于面上,接话转移他的注意力,她知道他仍因为她受伤自责,当初她不过小小擦伤,他都纠结许久……
黎寻之果然被转移了注意力,安慰她:“陛下身边的人再少,都是朝中精锐,挡住一时半刻必能做到,等我们到了之后,必能摧枯拉朽,一举覆灭叛贼。”
她伸出自己的粽子手,拍拍他的肩:“没错,等咱们到了,有他们好受的,走,咱现在去煽动这一万兵士的男儿热血!”
点将台前方,诺大的校场灯火通明,众军士知道护国公主点兵,俱都睁大双眼一直盯着台上。他们平日见过最大的官便是自家指挥史,何曾见过皇室中人,更何况是本朝立国百年后,又一可掌兵的公主。
突然,数十禁卫快速移动,威风凌凌的分立点将台两侧,有一女子,身姿凛冽缓缓步入台中,英挺身姿并无女子的柔和,反而更像是一把神兵直直插地,她身侧的男子与她同样的冷凝,以护卫之姿沉默挺立。
整座校场鸦雀无声,台上护国公主面容冷静,静静矗立,打量台下一片黑压压的人头,与一张张朴实的军士面容;台下军士在灯火中也在偷偷打量上方身影。
以指挥使刘益亭为首,同时行军礼,山呼:“拜见护国公主殿下!殿下千岁!”
夏漓上前一步,将自己的身影更清晰的暴露在众将士眼中,清越嗓音在场中回荡:“岂曰无衣,与子同袍,诸位同袍,免礼!”
“谢殿下!”一万军士声音激昂,同声应答。公主称他们同袍哎,他们个个挺起胸膛,顿觉有面儿,与公主同袍,既荣幸,亦新奇,诸人都有些激动。
“本宫在三年前率边军一万,毁敌军全部粮草,灭北元敌军三万,得‘护国’之爵!今日,与本宫同上战场的边军副帅已任主帅!与本宫一起活下来的边军至少官升三级……!
诸位同袍!陵卫谋反,陛下势微,你们敢不敢与本宫一起,勤王救陛下,杀叛军!诛叛将!?”
“敢!”
“你们敢不敢与本宫一起,青山埋忠骨,马革裹尸还!”
“敢!!”
“你们敢不敢与本宫一起,身死有抚恤,生死领军功!”
“敢!!!”
“好!!热血男儿自当沙场立新功!封妻荫子的时候到了!诸位同袍,护卫陛下,效忠朝廷,且看今朝!”
“吾皇万岁!吾皇万岁!”
“出发!”
“是!”
黎寻之立于她半步之后,看着她负手于身后,挺立如梭枪,铿锵数语,便将一万将士,个个激得踌躇满志,恨不能立刻与叛军对上……,连他也内心激昂,仿佛看到当初她在北元战场上,与她的‘同袍们’一起抛头颅,洒热血,英勇无匹……
卯时,一年一度祭天大典开始不久,便陷入交战,皇帝为首,朝中重臣与勋贵统统被两万陵卫叛军包了饺子。
皇帝戴十二旒冕冠,着十二章服,立于高高祭台上,俯视四周,目光睥睨,不怒自威,对所发生之事似是早有预料,沉稳如山岳,负手稳稳挺立。
太子位于皇帝身侧稍后,面容冷肃,与皇帝一样,并未对突发情况有所惊异,他父皇不肯听他劝,去祭台下暂避,更不肯集中兵力突围,定要立于最高处,以帝王之尊鼓舞士气,等待援军,可等京卫到此地,最快也还要半日的功夫……,更何况,还有一个了无音信的小姑姑……,他的心中焦躁无比……
持剑护在皇帝另一侧的二皇子,面上也是从未有过的冰冷,他的双眼一直寻索场中,企图找出罪魁祸首……,他要问问他们把他小姑姑怎么了!
父子三人,均冷冷凝视四周兵器交锋,耳中金戈之声不断,被两万叛军包围,虽然悬着心,但心中不约而同更担心的是提前一日去皇陵,但现在毫无消息的夏漓。
四周数千皇帝亲军、御前禁卫护卫圈一寸寸缩小,禁卫死伤渐众,他们如果被突破,有伤帝王,便是粉身碎骨也不能抵罪,故个个悍不畏死,以性命为屏障,只能倒下,绝不后退!
骤然间,东南西北四个方向,同时突有敲锣打鼓,上万人同声大喝:“首恶必诛,缴械免罪!首恶必诛,缴械免罪!”
禁卫们刹时便觉所受攻击一松,压力骤减,外围更有多个方阵,盾牌在前,梭枪四出,弓箭一轮轮射向陵卫,更有骑兵穿插手起刀落,斩下一个个头颅……
接着,在锣鼓喧嚣声中,万人呼喝声转为:“杀首恶,获百金!诛首恶,免死罪!”
“……”
皇帝见这热闹场景,心中顿时一松,有些哭笑不得,有谁见过战场上跟唱大戏似的,锣鼓喧嚣,鼓乐齐鸣,这事儿只有他那促狭的妹子做的出……
夏漓老远便见到祭台的龙旗高高飘扬,便知道她皇兄必是在上面督战呢。她挥手,让官兵们按原计划进行,先乱叛军军心,再收割顽固分子性命,要是能让陵卫反水,转而擒拿他们的上官,那则是更好,毕竟同为国朝军队,最好是不要自相残杀,最大限度的保下被挟裹而来,身不由己的下层士兵。
你看,战术这不是凑效了么?已有陵卫跪地缴械,更有追杀将官服饰的陵卫满场跑,立功赎罪才是他们最好的归宿,毕竟自她皇兄登基这十多年来,国泰民安,朝野称赞,民心向背不要太明显,皇帝无有失德,有谁会为了杀皇帝而不顾自家性命?又不是要反击外族欺辱,只要给够不愿反叛之人足够的理由,自能扭转乾坤!
夏漓负手在黎寻之与玄一等人的保护下,缓缓向祭台方向移动,她的手如今只是摆设,只能优哉游哉看着周围五色侍卫,与黎大世子奋力砍瓜切菜,顶多偶尔闪身躲避流失,或者一脚踢开飞来的刀剑……
黎寻之则一边对付叛军,一边余光时时不离她,见她如此闲庭漫步,不由内心微叹:原来只有双手不能动的时候,她方能好好待在他身边接受保护……
第84章平叛军尘埃落定
离祭台越来越近,夏漓的目光四处察看,突然,她低喊:“黎寻之,左边!邓柯!”
听到她的呼喊,黎寻之不为所动,只淡淡看向邓柯所在方向,手中剑不停,挡开一次又一次攻击。
夏漓无奈,送上门的功劳都不要,她只能换个人喊:“玄一,你去!”
“是!”玄一并不犹豫,将所在位置让给堇一,自己则腾挪向邓柯所在方向,心中默念:已是到祭台前,在黎世子和御前禁卫的护卫下,殿下不会有事。
夏漓举目看到不远处,雷子嘉与韦世游领着东宫卫率,王乘风与冯景指挥御前禁卫,分别在祭台左右近处围剿顽固分子,她在心里嘀咕:雷子嘉这家伙总算赶上了立功受奖办大差,想必以后不会再闹着要给她打下手了吧?她收回视线看了看近前的黎寻之,他的视线虽看着前方,但余光一直在她身上,她现在应该是支不走他的……
祭台已近在咫尺,夏漓直接踏上石阶,不再东张西望,以最快的速度登上最高处,终于,眼前巨盾挪开,她看到了一身冠冕的皇帝,她闪步上前,灿然而笑:“皇兄,我来了!”
皇帝微笑,摸摸她的头,道:“来了便好。”
兄妹俩相视而笑,仿佛瞬息间回到那段隔窗共赏月的时光。
“小姑姑,你手怎么了?”太子近距离看到夏漓背在身后,被包裹严实的一双‘熊掌’,不由惊呼。
皇帝一急,这才看向夏漓的双手,她无奈伸出手,皇帝立即将她的双腕抓住查看,双眉紧蹙:“怎么回事?”
“……”夏漓刚启唇,便被身后之人抢先……
“臣无能,未能护得长公主周全,致殿下摔下山崖,请陛下赐罪!”黎寻之立即跪下请罪,他的罪责自该由陛下亲自惩处。
摔下山崖?凑近皇帝身边一起查看夏漓伤势的二皇子,与皇帝同时打量夏漓全身,急急道:“怎么搞的?还伤哪儿了?”
“传太医!”皇帝眼睛不离夏漓身周,口中直接下令。
从黎寻之请罪起,这么半天,夏漓硬是没插上话,她这会儿忙道:“先别传太医,这会儿太医来,也没有药可熬,我就是摔下去的时候,抓住藤蔓下滑划伤了手,其他地方没摔着。”
手被包裹的严实,看不到伤处,但额头上鼓起的包青紫明显,皇帝顿时心疼:“怎么会摔下山?”他的目光扫向夏漓后方跪地的黎寻之。
“呃……”她得说的委婉点……
“呃什么?寻之,你来说,朕把人好好交到你手上,她怎么就受了伤?”皇帝的怒气飙升。
“臣无能,与长公主出妃陵时,被北元四王子带人围住,不得已上山借助地势对敌,争战中致殿下被北元四王子击下崖,臣未能护住长公主殿下,都是臣的过错,请陛下治罪!”黎寻之跪地叩首,再次请罪。
皇帝双眼微眯,沉声震怒:“北元!”
“……北元四王子为首的所有贼匪已被全诛,北元四王子更是黎世子亲手刺死,虽然世子请罪利索的我都很想成全他,但是吧……,成全他的话……有些昧良心,陛下,要不是他护着,我就被那四王子砍成八块了。”这黎寻之揽罪责的动作太快,她没能阻止,这都什么跟什么,她摔下崖那不是机缘巧合么,跟他有什么关系?
“北元四王子如何能瞒天过海入帝京的?这狗东西,怎这般不要脸,还搞暗杀女人的下三烂招数?!”二皇子怒声嚷嚷。
“……,必是邓柯勾结陵卫,用前兵部尚书的门路,将北元人放入关,再入皇陵。”太子深深皱眉,他们没料到邓柯居然敢冒天下之大不韪与北元勾结不说,居然还收买了陵卫……
皇帝吩咐:“来人!传朕口喻,将贼匪全部给朕捉拿下死牢,拷问清楚!”皇帝缓了口气,抓住妹子的手翻看,包的太严实,实在看不出什么来,无奈轻轻放下,转而对黎寻之道:“寻之,你先起来,朝阳既无事,便恕你无罪,你现在先去给朕将邓柯等匪首捉拿归案,其他事容后再说。”
“臣遵旨!”黎寻之揖手后起身,目光不自觉看向夏漓。
夏漓已经移动到皇帝一侧,见他看过来,无奈道:“我就守在陛下身边,不会再有事。”
黎寻之微微点头,这才放心转身离去。
“啧啧,看看寻之,何时添了这婆婆妈妈的毛病?!”二皇子见一向清冷的黎寻之黏黏糊糊,一副舍不得走的样子,忍不住发牢骚。却被皇帝为首的其他三人,同时狠狠瞪了他一眼,把他瞪的低下头再不敢开口。
“小姑姑坠崖,寻之这是被吓到了,二弟,你让我说你什么好?”等皇帝与夏漓都看向仍在争战的祭场,太子才低声在二皇子耳边道。他这二弟莫不是缺根筋,寻之刚转身,都还没走远,他就在人身后说人坏话,莫不是想讨打?
二皇子:“……”,坠崖的当事人好端端的站这儿呢,屁事没有,反倒是没坠崖的吓到了,他理解不了……,这让他哪说理去?
叛军指挥使被当场诛杀,邓柯被生擒,但剩下的陵卫还得妥善处理,待京卫赶到后,将叛军悉数看押甄别,才能做出奖惩决定……,还有勤王的宁郡卫所官兵得安置奖赏,一堆事需要处理,皇帝便决定暂驻行宫,处理妥当此间事宜后,再返京。
经过一日一夜的奔波,夏漓终于能安心歇一歇,她将双手掌心向上,随意置于腿上,靠坐在马车车壁上,深深呼吸,从见到北元四王子开始,一直高悬的心终于落下,除了叛军,所有人都好好的,她只觉身心皆松:尘埃落定!夏漓,你终于不用再眼睁睁的看着亲人离去,你能护着他们了!
……
但,不过片刻,摔崖、浸水、奔波的后遗症显现,她的头一阵一阵的抽疼,晕眩,疲惫之感侵袭全身,皱眉阖眼忍过一波后,身侧有人轻唤她:“殿下,可是有不适?”
她身边没有人侍候,她皇兄把他身边的大宫女蓼蓝给派了过来。
“嗯,待会儿马停了,便让人去找太医吧。”夏漓并未睁眼,只轻声对蓼蓝道。
“是,殿下放心,陛下已宣太医去行宫等着,待会儿便能让太医为殿下诊脉。”宫女蓼蓝细细观察长公主的面色,见她上马车后,反倒面色更加苍白,不由忧心,这是能直接影响陛下情绪的长公主,太子为首的皇子、公主也对她亲近有加,今次她更是引兵救驾……,听说长公主昨夜又是摔崖,又是浸水,要是身体有个什么万一,她不敢想象后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