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停在行宫内院大门处,行宫依山而建,宫殿根据山势高低错落,如不想走路,便只能乘轿。
车辆停下后,蓼蓝在前弯腰扶住夏漓手臂,夏漓起身,慢慢跨出马车,刚探头出车门,但听到何有才的声音:“殿下!奴回来了,殿下,您没事吧?”
何有才等在内院门口,好不容易听见车马声,伸长了脖子等着夏漓。
夏漓站直腰,准备下马车时,觉得头更晕了,她不动声色,扶住车身,对车下的何有才道:“没事。”
一侧扶住他的蓼蓝问何有才:“何公公,太医可到了?”
何有才摇头:“没有。”他睁大了眼睛看着夏漓,忙上前想帮着蓼蓝将夏漓扶下马车。
夏漓看向四周,觉得自己的身体疲惫不堪,干脆靠着马车车身,慢慢坐在车辕上,晃晃双腿:“蓼蓝,劳烦你去请太医在寑殿等我。”
“是,奴婢这就去。”长公主身子明显不对劲,蓼蓝见有何有才在,立即答应亲自跑一趟,转身匆匆而去。
夏漓再对何有才道:“有才,你帮我跑一趟,去请黎世子来这儿。”
“是,奴这就去。”何有才看了看守着夏漓的禁卫,咬咬牙答应下来。他想守在殿下身侧,都要请太医了,殿下一定很难受,可殿下开口要他做的事,他也更想为她做到……,他转身小跑着跑开。
夏漓双手撑在车辕,觉得头重脚轻,怕自己再摔一次马车,她微微后仰,耐心等着黎寻之过来,她得在晕倒之前安抚住他,她不想再看到她坠崖时,他惊痛的样子……
很快,她便看到黎寻之在前方出现。
他几步来到她身前,见她看着他在笑,心中微松,揖手道:“殿下,何公公说你身体不适,是伤口疼?还是有其他不适?”
夏漓朝他招招手,示意他再近一点,直到她脚微晃,能踢到他的距离,才道:“别担心,我只是有些累……”
昨日惊心动魄,觉得累很正常,他就近观察她,她面色苍白,唇色浅浅,气色很不好,他的心提起,伸出手想摸摸她的额头,被她躲开,然后双手抱上他的脖颈……,她难得的主动,他立即回抱住她。
夏漓感觉自己有些发热,不想让他察觉,便伸手将他抱住,下颌抵在他肩上,阻止他的手碰到她前额,她已经有些迷糊,阖目在他耳边喃喃:“寻之,我只是太累了,要休息一下,…你…别担心……,…会…很快醒来……”夏漓的意识慢慢远离,整个人渐渐沉入黑暗……,她……,真的很累很累。
黎寻之大骇,怀中的她声息渐无,身子直接软下去,他忙打横抱起她,转身向行宫内院跑去,边跑边大喊:“传太医!”,再轻声唤她:“阿漓,阿漓你怎么了,你醒醒……”
何有才全力迈步,掀起挡路的下摆抓在手中,大跨步在抱着殿下的黎世子前方,大喊:“传太医,传太医!殿下晕过去了!”
三日后。
皇帝气急败坏,将案几一脚踢翻:“没用的东西,长公主高热不退,昏迷三日,你们居然束手无策?!朕要你们何用?”
“……陛下容禀,长公主湿热之邪蒙蔽清窍,心神被扰,故而昏迷,臣已对症开方,或再有不久,便能退热,只是……,长公主心神融释,对外界无有反应,臣已试过银针刺穴,但收效生微,请陛下再给臣等一些时间,臣等必竭尽全力为长公主殿下诊治……”以太医院右院判吴止为首,数名太医以额触地伏跪,吴止战战兢兢请命,顺便为自己求情,他们也没想到长公主会突然高热不退啊。
皇帝阖眼深呼吸,忍住怒气:“说这许多,就是想说朝阳是心病?治病没本事,推卸责任倒是一把好手!来人……”
“父皇息怒!小姑姑的病情还需要太医院戮力救治,且先记下他们的过错,容后发落……”一众太医要真被处置了,哪里能现找大夫给他小姑姑治病,一直立于皇帝左侧下首的太子,只得先为这群庸医求情……
皇帝不愿看这群没用的东西,转身背对所有人压制心中的戾气,这一幕何等熟悉,十年前他也是在这里这样对妹子的病情无能为力,他微侧头看着左侧的屏风,想着后面躺着无声无息的幼妹,心伤难言,时至十年后的今日,他仍是对生病的她束手无策,他哑声问道:“太子,智能大师可有消息?”
“回父皇,暂时没有,皇觉寺传来的消息说,智能大师这些年云游从未有消息传回,儿臣已经命人传喻各地,如有大师踪迹,立即上报。……父皇,小姑姑吉人自有天相,一定不会有事,请父皇保重御体,要是小姑姑醒了,您却病倒了,可怎么好?”太子忧心的看着父亲的伛偻背影,躬身揖手回话。他爹爹心气郁结,面色沉暗,他担心他急出个好歹,这些天一边处理政务,一边还得安慰父亲,他也甚是焦头烂额……
太子答完话起身后,看着对面另外需要他操心的二弟与寻之,心中长叹,自小姑姑病倒,一向跳脱的二弟,非必要硬是完全不开口,开口必是咒北元,骂太医,其余时候则面色沉沉的在一边守着……
二弟便罢,自小就爱与小姑姑在一起逗趣,自她这次回来,二人更是亲近,甚至都相约一起逛行院楼子……,感情深厚自是不用说……
就是这寻之,本就不爱说话,这几日不但不开口,更是水米不进,眼看着一日日的憔悴……
太子就是没想到,自小一起长大的兄弟,会对自家小姑姑如此用情之深……寻之性格冷硬,平日不苟言笑,他原本以为他会喜欢那种温柔小意的姑娘,却不想他偏是看中了自家小姑姑……,不是他贬低自家人,……他小姑姑真是跟温柔完全不沾边,更别说小意了,她那性子,那完全将打趣人当作乐子,上至父皇与他,下至她身边侍从,她都没放过,平日看着亲善,实则内里完全没个正经……
他都不知道寻之是何时对他小姑姑有意的,问他他也不肯说,他只能尽力给他创造机会,让他不着痕迹的接近她,寻之平日看不出什么,这一次自小姑姑病倒,他整个人都像失了心魂似的,对外物完全不理,只守在一侧,抢了婢仆的活,给他小姑姑喂药、换药,甚至连给她擦脸拭手,也不肯假手于人……
小姑姑,你快些醒过来吧,孤快坚持不住了,这儿除了孤还能稍微冷静点,其他几人稍有风吹草动,立即就能跟着你一起倒下,孤就怕孤也跟着你倒下后,没有人能顾着他们了!
“都出去,朕与阿漓说说话……”皇帝无力向后挥挥手,哑声吩咐。
一众太医如蒙大赦,立即应‘是’,起身退后几步,与屋中侍候的宫婢,先后退出。
太子看了看对面木头似站着的两人,无奈上前,一手抓住一个,将二皇子与黎寻之一起拉出了门外,然后放开他们,回转身,掩住门。他不由有些后悔,不该把雷子嘉与韦世游都给打发回京帮着处理东宫事务,不然他还有个帮手,能轻松些……
待他再转身时,二皇子跟没骨头似的,已经倚在廊柱上,仰头看着屋顶,不知道在想什么。
再看黎寻之时,他身子笔直,一只手中有流苏垂下,似是在用力捏着什么东西,目光无焦,站在阶前似在看着前方,又似是什么也没看,太子无奈,拉住他手臂,将他按坐在廊椅上,自己则坐在他身边,劝慰道:“寻之,你且放宽心,当年智能大师说过,只要小姑姑过了及笄之年回京,会一世平安,你这样不吃不喝的折磨自己,把自己折腾出个好歹,到时候怎么成亲?”
黎寻之也不知道是听见,还是没听见太子的话,只弯腰双肘支膝,双手掌根捂住自己双眼,仿佛承受了不能承受之重……
“……”,太子也知道自己的劝慰起不了作用,他小姑姑还躺在那儿不醒人事,如果再不退热,性命都成问题,他自己本也悬着心担忧,见此情形,干脆也闭嘴不再开口……
二皇子则动了动身子,换了只腿承受自身的重量,目光低下来盯着他小姑姑寑殿门,里面断断续续传出他父皇的声音……
皇帝绕过屏风,看着夏漓陷于头枕的小脸无声无息,不禁悲从中来,缓步走到床沿侧坐下,轻抚她鬓角,轻声开口:“朝阳,睡了这么久,该起来了……
记不记得你的封号为什么叫‘朝阳’?……即便身处炼狱,也要踏破黑暗,迎着日出的方向,总能迎来朝阳。
……
阿漓,不是说要给阿兄当向导,带朕看遍美景么?这样躺着可不行……
……,咱们兄妹熬过了世上最难熬的时光,如今否极泰来,你可不能丢下阿兄先走……
过去的都过去了,你是不是还死心眼儿的记在心里……?都是大人造的孽,与你有什么相干?……是先帝与兄姐们不好,让小阿漓目睹了他们死去的惨状;是老天不好,让阿漓小小幼童过目不忘……
……都过去了十多年,一切已经成为过去,阿兄是不是跟你说过,过去的不重要,要向前看……你是不是把阿兄的话都当成了耳旁风,听过就算?”
皇帝深吸一口气,压住自己眼眶的酸意,伸手拭过她发烫的额头,责备道:“你说你,身体不舒服,不知道找阿兄,反倒找寻之,怎么?还未嫁出去,就向着外人了?臭丫头,还口口声声不愿嫁,这就自打嘴了吧……?
……,不是想推迟婚期?只要你醒过来,跟朕亲口再说一次,朕便答应你……
阿漓,朕老了,你忍心让阿兄白发人送黑发人?快些醒来……”
目堵了……惨状?
太子顿时握紧双拳,深吸气,憋回眼中的酸涩,他没有办法想象,小小孩童,目睹自己所有亲人一息之间惨烈死去,会是怎样的人间地狱……
二皇子侧过头,抬袖狠狠在脸上一抹,转身背对房门……
黎寻之保持刚刚以手撑首的姿势,只是身形明显紧缩,似乎在勉力抵御疼痛……
“太子殿下,长公主府上侍医陈小飞求见,他说自秦大夫去后,长公主的身体便由他调理,他有办法能救治长公主,求殿下赐见!”
颓丧守于院中的何有才,在宫人给他传报陈小飞来此后,立即转身,大声向在殿下寑殿外守着的太子通传。
“快宣!”太子猛的起身,对何有才大声道。
黎寻之与二皇子,同时动作,瞬间立于殿前台阶之上,目光中透出希望之光,直直凝视通往此处的方向……:‘老天爷,我家小姑姑吃了太多苦,可她并未做错什么,求您让她活下去,她也应该活下去……’
‘阿漓,你说过很快会醒来,现在是该醒来的时候了,快些醒来,已经过了很久,我等的很怕……’
第85章醒来以后被围观
夏漓睡了长长的、黑甜的无梦一觉,直到耳中传入熟悉的动听笛曲,是她最喜欢的那首,她在继续睡下去,和看看是谁在吹奏只有她会的曲子之间,犹豫了一番,最终还是缓缓睁眼,转动脑袋看向曲音发声处……
有个男子身形的人,侧坐在她床前矮凳上,正吹的起劲,在她看过去时,曲音戛然而止,她不满的哑声道:“显摆什么?我承认你吹的比我好还不成么?”曲谱她没给过别人,这家伙为什么会?
黎寻之怔然片刻,看着她睁开的双眼,喉咙哽住,半晌才沙哑出声:“阿漓醒了?”不是他在做梦?
夏漓全身酸软,艰难的翻身侧卧,回答他:“醒了……”她不解的看看他,再看看周围,看到一边的何有才,还有宫女蓼蓝……,这儿摆设是行宫没错,她的目光落在目不转睛盯着她的黎寻之面上,呃……,他一外男守在她床前,是不是不太好……
“……殿下醒了!快传太医,不……,小飞,小飞公子你快来……”何有才终于反应过来,大喊大叫跑了出去……
黎寻之被何内侍的大嗓门惊醒,起身带翻凳子,半跪在她床头,看着她睁开的清凌双眸,手伸向她的脸颊……
夏漓被何有才一嗓子给吓了一跳,转眼间,眼前便是一张放大的俊脸,她伸手将脸颊上的手压下,道:“干什么?”明目张胆的占便宜要不得!
她醒了!黎寻之大喜,俯身以额抵住她额头:“殿下睡了七日了。”
室内光线沉暗,但他抵近的双眸明亮,夏漓放轻呼吸,眨眨眼,再眨眨眼,七日?难怪她觉得全身没力气,她将头向后撤,道:“我饿了。”这么一算下来,她都快十天没用过膳,她莫不是要做神仙了吧?
黎寻之直起身,眼中笑意上浮:“我去传膳。”
“殿下,陈小飞、太医院吴止求见,为殿下诊脉。”
屏风后传来何有才的通报声。
小飞来了?夏漓看了看屏风,收回视线看着黎寻之……,她皱起眉头,虽然他双眸泛着笑意,但脸色苍白:“你怎么一副病容?……太医是来给你看病的?”生病的不是她么?
“殿下,世子这是守着您多日没有睡眠之故。奴婢为您套上外衣,先让太医进来诊脉可好?”一旁一直在床尾方向守着的承明宫大宫女蓼蓝,眼见着黎世子的侧脸从一脸寒霜,转变为柔和,而长公主则是一开口就打趣,不由有些好笑……她想着这几日因长公主昏睡,几位主子爷没一个安心,觉得还是先顾着公主殿下的身子好,忙出言劝道。
夏漓看着还半跪在自己床头的黎寻之,道:“我要喝粥。”
“好。”
他对她展开笑颜,起身缓缓退出屏风,几日未清洗,怕她嫌弃他,他得去洗漱一下。太医与陈小飞都说她随时会醒,他便一直守着她,要不是二皇子说他胡子拉碴会吓着他小姑姑,他连胡茬都未刮,她说过他‘邋遢’,他不能让她觉得他是真‘邋遢’。
“殿下,您要是再不醒,别说陛下,就是太子和吴王殿下,还有黎世子都要急疯了。”蓼蓝将夏漓扶着坐起,一边侍候她穿衣,一边与她闲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