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光从画上落到对面那人身上。
发髻一丝不乱,手指洁白修长,指甲修得圆润整齐,指缝间干干净净。
她又扫了一眼屋内,心思一转,捻起一颗瓜子,吐出两片瓜子皮来。
第23章 祭酒
屋内寂静无声,接着又是一声咯嘣脆响。
璞玉目瞪口呆地看着薄薄的瓜子皮从她嘴里飞出,一片中途便落了地,一片却飞到了对面的柱子上。
他在一上一下,一远一近的两片瓜子皮之间来回巡视,一眨眼,地上又多了两片,四片,八片。
他一个激灵,立刻将桌上的瓜子碟拿下,起身送到了柜台后。
沈熙忍住笑,看着他在柜台里掏了半天,再转身,手里便多了只更小的瓷白碟来,四颗皱巴巴的蜜饯躺在当中。
“天干气燥地,还是吃些梅子吧,生津止渴,肥叔的手艺,尝尝,尝尝。”
璞玉笑得勉强,努力让自己不看地上的狼藉。
沈熙看了他一眼,拈起了一颗,扔进嘴里,嗦得巴巴响,一边嗦一边含糊着道,“确实不错,酸的恰好,甜的不腻,还有没有,再给我点儿。”
“没了,就剩最后这四个!”璞玉眼睛盯着她嘴巴,将身子又往后挪了挪。
丸二一阵风来,一阵风过,地上的瓜子皮转眼不见,连柱子都被重新抹了一遍。
沈熙看得好笑,抬起一条腿,高高翘起,一边抖着脚,一边含糊着道,“可惜了,这么好吃的梅子,我这辈子还是头回吃,猴子,来,尝尝,比货郎卖的好吃多了!就是太少了,璞掌柜,真没了?您可不能小气,像你说的,咱可是老朋友了……”
璞玉从她开开合合的嘴巴移到了抖动欢快的双腿,他长这么大,还是头回见人,如此不雅!
这哪里是哪家公子,分明就是个市井无赖!
他想转开头,却鞋底那一摊黄黄绿绿吸引,眼见那东西摇摇摆摆,要落不落,僵硬地将自己的脖子转了过去,“我刚想起我还有些事要做,就不多陪了,告辞。”
说罢,不等沈熙反应,逃似地冲向了一旁的楼梯。
沈熙撇了眼脚底的那一团干鸡屎,轻笑出声。
见对面的老掌柜看过来,她立刻张了大嘴冲他笑起来,“肥叔,好手艺!您要是出去卖蜜饯,我肯定能出八个大钱一包!”
老掌柜白面皮抖了抖,慢慢将手中的书举了起来,遮住了对面的视线。
铁柱去得快,来的也快,两坛太湖白成了一千两百两的银票。
沈熙冲手心吐了两口吐沫,搓了搓,这才接过老掌柜手里的银票,数了一遍不放心,又数了一遍。
“真是一千二百两,一分没多,一分没少,肥叔这眼神,没得说!”
老掌柜从她吐吐沫开始,就远远退到了一边,听她说着话,也不答话,只拿着眼朝门口看。
“猴子,收好,今晚回去就买上十斤肉!可惜,没尝一口这太湖白什么味!亏得了!”
“丸二,送客了!”老掌柜见三人站的牢,终于忍不住,喊了一声。
“不急不急,还没跟您老好好聊聊,您呀,这蜜饯的手艺真是一绝!吃了一回还想第二回 !真没有了?
咱们如今可是熟人了,日后若是得了空,哥几个一定常来看您,陪您说说话,您记得多备些蜜饯点心就行,旁的随意,我爱吃鱼,我两兄弟,一个爱吃猪下水,一个爱吃臭鸡蛋,您别忘了!还有,千万别拿小碗装,哥几个饭量大,对了,丸兄弟一顿吃几碗?”
沈熙被丸二推着往外走,还不忘跟老掌柜和丸二说话。
人刚跨出门槛,身后的门就砰地合上了。
转过身,沈熙立刻收了笑。
铁柱看着她这半天的唱念做打,半点儿没吃惊,只默不作声地跟在后头。
猴子却觑着她的脸色,小心地,“公子,咱们是不是亏了?”
沈熙不说话,回头看了眼醉仙居,淡声道,“你情我愿的事,没什么亏不亏的。”
嘴上说的淡然,心里却一阵哀嚎。
预期中的两千两,一下子少了八百两,八百啊!
可一想到自己顶着侯府公子的身份,到醉仙居里卖酒还可以一句玩闹盖过,真要到妓院讨价还价,被人知道了,铁定没好话。
算了,少赚就少赚吧,本来就是白得的。
猴子见她心情不好,有意打岔,“公子,那璞掌柜也忒小气了些,您没瞧见,那叫丸二的抓了一大把瓜子放碟子里,璞掌柜给拦了,倒回去大半,最后端上来就剩那么一小撮,刚嗑了俩,嘿!又给端走了。”
“还有,他拿蜜饯的时候我也特意看了,开始拿了六颗,后来又放回去两个,哎呦,这还是男人嘛!抠抠索索的!”
沈熙笑出声来,“待会儿给你称上个几斤带回去。”
猴子有些不好意思,“我不是想要吃他那点东西,是看不上他这人!”
穷人家的孩子平日里没个零嘴,最常见的便是瓜子,猴子其他都不爱,到哪儿都爱嗑一把瓜子,今儿算是惹了他了。
铁柱在一旁突然插话,“都说醉仙居的东家为人精明。”
“不精明他们一主二仆怎么在这京城混下去?”
沈熙倒不反感,只要不伤害到别人,精明一些不是坏事。
正说这话,忽地从旁边的巷子里跑出来一人,吓了猴子一大跳,正要开口骂,却听那人开口道,“这位小哥,你们手里还有太湖白吗?”
说话的不是别人,正是先前要买酒的小厮。
“你怎么还在这儿?”猴子见是他,忙将到口的脏话咽了回去。
小厮却不答,只拿眼盯着沈熙看。
“对不住,我们只两坛。”
小厮哭丧着脸,“真没了吗?一坛也行啊,我,我出一千两。”
猴子差点儿叫出声来,一坛一千两,早干什么去了?让他们白白损失了八百两!
沈熙听他说一千两也有些无语,可看着小厮一幅死了爹娘的脸,到底没有火上浇油。
“真没有了吗?你们想想办法,既然能拿得出两坛,再找一坛应该也不是难事吧?”
小厮不死心,依旧堵着路。
沈熙定睛朝他看了看,笑了起来,“我这兄弟没骗你,真没了,不过。”
“不过什么?”小厮眼睛一亮,满脸期待。
她慢吞吞地开口,“你说的也没错,能弄到两坛,就还能再弄一坛来,就是,这价钱嘛。”
“钱好商量,好商量!”小厮见有戏,连忙开口。
“有您这话那咱们就放心了,看您诚心的份上,再难也得再试试不是?”
“多谢,多谢!”小厮大喜,随机看了周围一眼,压低了声道,“那,这事。”
“爷放心,货到您手,钱入我兜,咱们就此不相识,此后也再不相见,再说,咱们本就不相识。”
小厮彻底放了心,“行,行,不过,这价钱,你要多少?”最后一句压着声,几不可闻。
“两千两!”沈熙的声音也轻飘的让人抓不住,眼神却亮得像饿狼。
猴子咕咚一声咽了口口水,铁柱也歪了头。
小厮想了半晌,终是咬咬牙,“行,只是这事,千万不能让人知道!”
这话一出,沈熙眉目舒展,嘴角轻扬,“放心,我们更怕让人知道!”
小厮又将三人打量了一番,了然,再不多话,拱了拱手,便急急掉了头。
看着一旁高兴地都不知道说什么的猴子,沈熙忽然从心底涌起一股子说不清,道不明的委屈和怅然。
若是半年前,她这么轻易就能弄到这么多银子,二娘,应该不会死吧?
猴子欣喜过后又开始发愁,“三公子,咱们哪来的太湖白?”
“祖父那里不是还有一坛吗?”
猴子立刻抚了抚自己的胸口,“吓我一跳,还以为公子你要把那两坛太湖白给抢回来呢。”
沈熙闻言,皱了皱眉,转头问铁柱,“抢得回来吗?”
铁柱看了她一眼,摇头,“抢不回来。”
隔了半晌,他又瓮声瓮气地加了一句,“再加上我爹,差不多可以!”
猴子刚放下的心立刻又提了起来,“公子!”
沈熙爆笑出声,“放心,你家公子不干这么没品的事!”
猴子狐疑地看了她几眼,沈熙也不管他,自顾自地盯着前面的小厮,脚步不停。
铁柱也盯着前方,却忍不住提醒她道,“公子,侯爷也爱喝太湖白。”
“能舍出去两坛,就能再舍出去一坛。”
沈熙毫不在意地回道,看着小厮一路朝着槐树胡同的方向,终是停了脚,吩咐铁柱,“你去看看。”
“是。”
沈熙带着猴子转头去寻包袱,刚将身上的衣裳换下来,便瞧见一个面熟的人一闪而过,顿觉不好。
一进府,更是觉得气氛诡异。
金戈见他们进来,一向沉稳的脸上都带了几分急色,“公子,您可回来了。”
“怎么了?”
“三爷,听说您让人卖了太湖白,说您不孝,要家法处置。”
铁柱正好进来,听了这话,忙看向沈熙,就见她皱着眉头问,“你回来的路上可碰见什么人没有?”
铁柱立刻想起之前的事来,“出远门时,远远看见五公子六公子从澄园出来。”
沈熙点点头,又问他,“那人是哪家的?”
铁柱不回答,却看了金戈一眼。
金戈被他这一眼看的莫名其妙,不待他反应,就听到永安侯几个字。
“永安侯府?”沈熙和金戈同时出声。
沈熙立刻想起了两个月前城外那张俊美冷然的脸,原来,是他家啊。
“公子可是遇到他家什么人了?可要小的去请侯爷?”金戈立刻紧张起来沈熙盯着他看了一瞬,笑了笑,开口道,“金戈,祖父既然将你拨到我身边,便是这宣武阁的人,这事我也不瞒你。”
当即将卖酒的事说了个大概。
金戈听得心惊肉跳,却又难掩激动。
三公子要说好服侍,那是最好服侍不过得,吃的用的都不挑,也不用人贴人伺候,甚至连内室都不让他们进,犯了错也不计较。
若不是他压着,院子里的小厮婆子只怕仗着公子脾气好就要闹上天了。
可他知道,这样好脾气没要求的主子却是最难亲近,他若不争取,只怕一辈子也就同院子那些打扫的小厮一样,随时被替换。
可公子本就事少,再加上还多了个应天来的旧人,更是用不上他,他每日无所事事,闲得让自己都发慌。
原本还有一个铁柱,可不知为何,自从昨日铁柱跟着公子出去一趟,他便感觉自己离公子又远了一步,甚至连铁柱都遥不可及了。
如今,公子竟跟他说这些事,这是公子信他了,把他当心腹了!
“公子放心,小的绝不往外多嘴一句。只是,这事若是被府里知道了。”
“放心,侯爷不会知道。”沈熙笑了笑,毫不在意。
“可是,这酒只怕是要祭给先永安侯顾勇的。”
见沈熙不说话,金戈接着道,“顾勇平生最爱喝酒,听说,每年在他忌日那天,顾潜都要送上几坛好酒。自从京中有了这太湖白之后,他的祭酒就都成了这太湖白。”
“不过不知为何,醉仙居从不卖酒给永安侯府,侯爷知道后,又跟各家打了招呼,顾潜买不到酒,便在黑市上高价买。据说,前年他足足花了五千两才买到一坛!”
“五千两?”猴子叫出声来,“这永安侯府的银子难不成是大风刮来的?”
震惊还没退下,喜气便从心里往外冒,声音也有些发抖,“公子!”
沈熙也被五千里惊的一时说不出话来,五千两,够普通老百姓安安生生过好几辈子了。
见猴子两眼精光,她自是明白他的意思,笑了笑,转头吩咐铁柱,“一会去打听打听那人叫什么名字,在那里当差,家里有几口人,平日里跟谁关系好,越详细越好。”
又吩咐猴子,“出去看能不能打听到买酒的黑市在哪儿?今年这酒什么价儿?有多少人卖?另外,再打听顾潜去年的酒是在哪儿买的,什么价儿。”
金戈见她一连串的吩咐,明显没有打消主意的意思,急得都快哭了,“公子哎,要让侯爷知道咱府里的酒却给顾勇那厮喝了,侯爷还指不定气成什么样呢!”
“那就不让他知道!”沈熙毫不在意,富贵险中求,舍不得被打,赚不了银子!
“再说,即便知道了,天塌了,有我顶着呢,你怕什么!”
金戈被她这话反驳地哑口无言,只得耷拉着脑袋将这事抛开。
“行了,咱们说正事。今日你们仨都在,我来分个工,金戈对府里熟悉,日后宣武阁和这府里的事就全交给你,我不在,你帮我看好院子,没有我的允许,任何人不得进正房,更不能让人进内室!”
“是!”金戈这一声像是领军令状,响亮的让铁柱都多看了他两眼。
沈熙忍住笑,看着他的眼,正色道,“除了咱们院子之外,你也要耳聪目明,尤其是后院,有什么消息赶紧告诉我。”
金戈有些迟疑,“公子,后院咱们进不去啊。”
“那是你的事,我不管你用什么法子,总归给我盯紧这府里的人和事。”
“是!”金戈虽迟疑,到底应了下来。
“铁柱,你以后跟着我,只是你以后记住,你的命跟我的命一样重要。”
铁柱看了她一眼,垂头应了。
这话跟他爹和金管事说的不太一样。
他爹说的是,既择了主,那便是用自己的命换主人的命都是应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