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能感觉到,她待他有所不同,可他又怕自己会错了意,认错了情, 他很想亲口问一声,想要她明明白白地告诉他,可又怕再次从她嘴里听到不敢高攀,说是他多虑。
他犹豫再三, 直到走进那一片胡杨林,盘旋在嘴边的话也没能说出口, 前面的人却突然停了下来。
沈熙看着满脸心思的顾潜, 含笑道,“有劳侯爷在此稍后片刻。”
“好!”他抬头看去,目光落在她手中的包袱, 脸唰地一下又热了起来。
火光下, 她看着他那不自在却又强撑的脸,眼里的笑意越来越浓。
她转身朝着最大的那棵胡杨走去,将身形隐在树后, 再出来时, 远处的那人早已背过身, 伫立的身姿挺拔, 莫名地让人心安。
顾潜听得身后撩水的声音,脑中的画面不停晃动, 他想闭上五感,却又担心错过未知的险情,只恼恨自己定力不足,干脆背起了经来。
沈熙走上前时,见他凝眉掐指,口中念念有词,细细听去,竟是八卦推演,不由得奇道,“侯爷还懂五行八卦?”
顾潜正算得认真,冷不丁被人打断,转头看去,只见沈熙一身短打,长发披肩,月光下,脸白似玉,眉目如画。
他立刻转开了眼,摇头,“不懂。”
顿了顿,他又开口解释道,“曾被师傅逼着学过几年,始终不得法,只剩了些口诀,常用来凝神静气。”
沈熙闻言,轻笑出声,她还是头回见人靠推演八卦来静气的。
他看着她笑,眉眼也跟着舒展开,目光落在她的脸上,问道,“是要说了吗?”
“看吧。”她只是不想再瞒着而已。
当初入府,她只想圆了二娘的心愿,时间长了,她也说不清到底是圆了二娘的愿,还是遂了自己的心。
她在这世间是真正的孤魂,虽将自己练得铜头铁臂,也替自己准备了远走高飞的银钱和帮手,却在沈缈的满心依赖下,老夫人的全心爱护中束手就擒,就连侯爷,虽藏着私心,却也几分真情。
他人待我以诚,我亦待之以真。
“好。”顾潜点头。
沈熙看了过去,这事儿,有什么好或是不好的?
沈熙走后没多久,她杀的那只狼便被找了回来。
王充带人将皮剥下,刀削水洗,打算带给候爷瞧,狼肉则交给了永安侯府的人,七八个护卫煮的煮,烤的烤,腌的腌,忙得热火朝天。
墨棋则带着剩下的人在周围布陷设井,草原上的夜漫长而危机四伏,谁也不知道下一刻会遇上什么。
可即便这样,没人觉得恐惧,有沈熙孤身杀狼在前,每个人都觉得自己能干得下一整个狼群。
营地里热闹地像是过年,唯独黄皮一言不发。
王充提刀回来,见他叉着馍儿在火上烤,笑道,“有肉吃,吃什么馍儿,快收起来!”
黄皮头都没抬一下,继续转着手中的树枝。
王充咦了一声,一屁股坐在他旁边,“我说,你真有心事?”
“担心候爷?”
“放心,候爷那人,闭着眼都能将北蛮绕一圈。何况他身边还有大公子白师傅他们!”
“不是!”黄皮转头看了他一眼,闷闷地吐出一口气来。
王充见他这幅模样,也收起了笑,“那到底为了什么?”
黄皮不说话,只盯着烧成一团黑的馍儿发愣。
“我说你能不能别像个娘们似的,有话就说,有屁赶紧放!”
黄皮一听娘们两个字,立刻转头看了一圈,见没人注意这里,这才压低了声问道,“你这一路跟着三公子,没发现他不太对劲吗?”
王充一听这话便直起了身,冷着脸道,“你要是再胡说八道,我就是再拿你当兄弟,也得揍你一顿!”
三公子的身世外人不知,他们几个却是一清二楚,不能因为他生母是个娼妓,就怀疑他对候府有二心。
“你是不知,当初我回去送消息,府里连个主事的人都没有,就三公子,里里外外地张罗,上头下令围府,也是三公子拿着圣旨闯宫门,求圣上允他来找侯爷,他要是对侯爷有二心,我老王日后跟你姓!”
他也不管黄皮什么表情,当即将侯爷走后的事情一口气说了一遍,连路上的事也没拉下。
最后,他拉着黄皮的胳膊,“你说,你知道这些,还能这么想他?”
黄皮一把甩开他的手,“我什么时候说三公子有二心了!”
“那你什么意思!”王充来了火,嗓门也跟着大了起来。
王充说得越多,黄皮越难过,“我觉得三公子,怕是个女的!”
王充盯着他哈哈笑了起来,可很快又停了下来。随即,又摇摇头,继续笑起来,笑到最后,声音越来越小。
三公子穿上那身素白衣裙时,这样的想法曾在他脑海里一闪而过,可随后便被他给拍灭了。
他亲眼目睹了三公子将他化成了一个病怏怏的老头,他把自己扮成个女子又有何难?都是瞒人的把戏而已!
可就在刚才,他看着顾潜小心翼翼地将三公子从马上抱下,这样的想法又是在脑子里闪了一下。
如今,黄皮干脆直接断言。
两人沉默了起来。
他们做探子的,虽谈不上火眼金睛,却看得多,经历得多,自然比常人多了几分敏锐。
“侯爷跟石爷说过,咱们侯府能不能再撑上个几十年,就要靠三公子,他若是。”
王充没说话,只直直地盯着远处走过来的两人,目光落在其中一人身上,脸色顿时难看了起来。
沈熙的眉眼还是之前那个眉眼,脸却是白得跟涂了粉一般,月光下一照,同那最上等的羊脂白玉一般无二。
原来,这才是三公子的本来面目。
他再看向走在她身边的顾潜,立刻站了起来。
“程东!林子!油鸡!天都黑了,营地还没支,这是打算挂树上睡?”
还在忙皮子的几人立刻扔了手里的活儿,小跑过来,却有些摸不着头脑。
他们一路都是宿在野外,开始时,两府落脚的地儿隔了几丈远,各自将自家的主子护在中间。
后来熟悉之后,不知为何,就变成了三公子在最中间,王充铁柱等人散着她四周,顾潜则在另外一边,最外面才是永安侯府的人。
因此,这挑地方,清地面,驱虫蚁的事就全交给了永安侯府的人,他们只要在地上铺上垫子就好,怎么今日又突然变了卦?
黄皮也看到了那两人,自然明白他这邪火从哪里来。
他跟着站了起来,对几人道,“往南再挑个地方,将火堆先点上。”
“不必了!”
沈熙听到几人的对话,走近吩咐道,“此处野狼出没,还是不要分散的好。不过,倒是可以多点几个火堆,再多备些柴来,确保一夜火不灭。”
几人立刻领命而去。
王充两眼盯着顾潜,“三公子日后自有我昌平候府护卫,就不劳永安侯费心了。”
沈熙皱眉,正要开口,却被顾潜打断,“你一个还需主子来救的人有什么资格跟本侯说这话!”
她朝他看过去,顾潜立刻抿了嘴,冲她点了点头,抬脚走人。
王充满脸通红。
顾潜那话虽嚣张气人,可说得半点不假,若不是三公子,他早被人一刀砍死了,更不要说护着她了。
沈熙见他脸色难看,劝道,“各人所擅不一,王叔不用介怀,更不必跟他一般计较。”
这本是劝慰开导他的话,听在王充耳朵里,却成了替顾潜开脱,想想之前两人在他眼皮子底下扮了夫妻,刚才还一起去了小树林,他气得恨不得上去将顾潜的狗腿打断。
自己府里的闺女,还没养熟,狼崽子就上门了!
他奶奶个熊!
猴子在一旁看了看沈熙,又看了看顾潜的背影,不可置信地朝铁柱看过去,见他几不可见地点了点头,立刻咧了嘴。
他就说这顾潜什么毛病,老盯着他家三哥,原来是看上了啊!
那,他三哥就是未来的侯夫人?
猴子恨不得学着沈熙叉腰仰头笑,可一看王充那眼神,顿时收敛了神色。
丸二却举着一大串烤肉跑了过来,“三公子,肉!”
丸二无肉不欢,因着百味坊猪颈肉的缘故,他与沈熙也算半个肉友。
王充立刻瞪眼看过去,这么一想,那璞玉也是不怀好意,竟然还派了个盯梢的!
可一想到丸二那脑子,又立刻将他抛到了一边,只盯着对面的顾潜,鼻孔不停喷气。
黄皮见他之前还跟自己一起替侯爷焦心,转眼就被顾潜带偏了,叹口气,也不再管他了。
自从知道三公子是女儿身,王充这个单身了三十多年的汉子顿时觉得自己多了个闺女。
他要盯着对面的狼崽子,还要看着自己这边的蠢汉子,还得拦着沈熙别跟猴子铁柱丸二靠得太近,只觉得自己像只陀螺,转个不停,操碎了一颗老心。
就是到了夜里,看着沈熙睡着了,他又起身看了最后一遍,确保人都离了一丈远,顾潜更是三丈开外,这才放心倒头睡去。
睡到半夜,长啸声忽起,众人立刻翻身而起。
第88章 天火
夜空下, 十几条身影快速地朝着他们袭来。
众人连忙拿起枕下的刀剑,不等他们多做准备,已有身影从火堆之间跃了进来, 冲着躁动不安来回走动的马就扑了上去。
“是狼!”
沈熙一跃而起, 正要上前,却被一旁的王充拉住。
“三公子!”
她回头看去,王充立刻松了手。
“您坐着,不是, 您在这儿等着!”王充满脸焦急,语无伦次。
她转身抽刀,直冲上前,丸二铁柱猴子紧随其后。
不远处, 顾潜弯弓射箭,箭矢声落, 一头狼应声倒下, 不等它翻身, 沈熙的尖刀便从天而降,直直插入它柔软的腹部, 再用力一拉, 野狼发出尖厉的嚎叫。
铁柱猴子如法炮制,转眼便又杀了两头。
黄皮见王充愣在一旁,上去就是一拳, 吼道,“傻了?快去救马!”
王充一惊, 随即反应过来, 立刻提刀跟了上去。
因事先有准备,二十几人对上十几条饿狼, 不算狼狈,甚至可以算得上胜券在握,一口气杀了十来头狼之后,剩下的狼转身逃离。
眼见危险解除,顾潜大踏步上前,一边上下打量着眼前的人,一边问道,“可有受伤?”
沈熙目光扫过他手中的弓箭,摇头,“没有,放心!”
有他在身后护着,她又怎会有事!
她转头看向营地,狼藉一片,狼尸遍地,马虽倒下了三四匹,人却都好好地站着。
看着那几匹马,她又转头朝着顾潜看了过去。
出关时,顾潜一张口就向齐宽要了二十四匹战马。
齐宽似乎早就料到他会开口,也不多话,尽数给他备齐,连粮草弓箭也一并给备上了,没想到,这么快就派上了用场。
他似乎永远算无遗策,有备无患。
王充看着站在一起的两人,恨不得上前将人拉开,可脚下的步子却始终迈不开。
黄皮见了,拍了拍他,“三公子即便是女子,也非寻常女子可比,你想想咱们大小姐!”
黄皮所说的大小姐乃是昌平候长女,沈砚。虽为女子,却自小不爱红妆爱武装,夏练三伏,冬练三九,虽比不上先世子惊才艳绝,却也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上阵杀敌,下马练兵,唯一心愿就是做当朝第一女将,后下嫁给了侯爷手下一名副将,夫妻二人一同驻守边关,至今已有十几多年。
王充想到那个意气风发的大小姐,看了眼远处的沈熙,长长唉了一声。
怎么就又是个女子呢!
东方泛起鱼肚白,众人简单收拾了下,翻身上马。
再次上路,队伍明显更加谨慎,虽又遇上两次狼群,好在数量不多,自然也有惊无险地安然化解。
一连奔波了十来日,到达旺吉河畔时,看到大军挖坑埋灶的痕迹,疲惫不堪的众人顿时来了精神。
沈熙看了眼黄皮手里的马粪,脸上也浮起了笑。
看来,他们的方向没错,速度也够快,照这样下去,只怕不过两三天便能追上大军。
她看了眼河面上的冰块,转头问王充,“听说北蛮当年先是北逃,而后又掉头往西?”
王充点头,“当时我们沿着旺吉河往北,一直追到了和林,接着他们就突然转了方向,沿着扎卜汗河一路向西,看样子是朝着金山的方向去了,只是不知他们最后到底逃到了哪儿。”
她的手指在地图上划过,“从旺吉河到扎卜汗河,再到乌布苏诺儿湖,再到金山,北蛮人逐草而居,就是奔逃,也本能地靠近水源。”
“对,咱们只要沿着旺吉河继续追下去,定能追上大军!”
一旁的顾潜听了,却摇了摇头,“不会!”
沈熙也摇头,当年战事是在初夏,如今却是初冬,时间不同,北蛮自然不会像之前一样继续向北,大周的军队也不会。
王充一愣,“那咱们该往哪个方向?”
想到跟随北蛮一起入侵的鞑靼铁骑,再算算大军的行进时间,两人同时出声,指着图上一处道,“这里!”
“往这儿!”
王充看过去,却是旺吉河东面的柴甘朵河,离此处三百八十里地。
三日后,一行人快马加鞭,离柴甘多河还有百来里地,远远就见到了驻扎在山脚的大周营地。
刘能手下副将陈忠听说永安侯来了,吃了一惊,连忙迎了出来。
“末将陈忠参见侯爷,不知侯爷来此,可是有圣谕要下达?”
顾潜看了他一眼,没有在意他的防备,道,“不知昌平候何在?”
陈忠一听他问昌平候,立刻直起身子,语气更加生硬,“侯爷若是有公务寻大将军,还请先出示文书。”
沈熙拉下面罩,上前一步,“陈副将,我乃昌平候府沈熙,奉圣上口谕,特来此寻大将军昌平候沈远柱,烦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