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说这一手也真狠,户部发放银两,从来都是库管经手,李大人一案被爆出,原来的库管便也一并被砍了头,新任的何大人却专程向圣上请了旨,称愿意亲自运银下两江。
此举得罪的人不少,可这位何大人以前本来就任的是军职,是个混不吝的主,要是有谁参他,他必是当场就回了过去,一点面子都不给对方留。
此番他如此不合规矩,可偏偏圣上却未申斥他,还赞了一句“忠心勤勉”,自此,朝堂上更是没有人对他的行为有异议提出。
“呵呵,现在银子进了河道衙门的库房,此事便算是与户部无关了,咱们这位何大人啊,看着是粗枝大叶的,其实最会浑水摸鱼。”卫怀策轻笑摇头,肯定了传言。
听父亲这么说,卫奚却更觉李大人之事蹊跷。
黄河春汛,冲毁堤坝无数,虽然大多堤坝都无可再查,却仍有一些未全毁。
京中派人下去调查,便道是银钱没拨够,本来八十万两修堤银子,到了地方却只剩三十万两不到,且皆有账目可查,对比清楚。
河道上查不出端倪,便只得查抄李府家当,哪知却未见这剩下的五十万两下落,而立侍郎更是在事发的当日便自缢身亡。
如今他一子一女失踪,事情便越发透露出玄机来。
卫怀策见儿子拧眉深思,想了想,道:“此事即便背后另有隐情,也不是你我而干预得了的,切不可深入其中,否则必引来祸患。”
卫奚只好暂时收起心中疑惑,起身道:“是,父亲。”
父子两人又谈了些朝中学堂之事,等到快要结束,卫怀策突然道:“今日圣上下旨,苏大人已是由中书舍人迁任了侍郎一职,已可参议朝政了。”
凡国事议案,皆由门下省提起,后经中书省审议讨论再交给皇帝批复,若是应允,便由六部执行。
因此,若说以前苏质还只能算半入阁,此时却是名副其实的内阁高官了,同为正三品,卫怀策已有以前的平起平坐变成稍逊一筹了。
卫奚听他这一说,心中立刻有不悦涌起,只面色不便,起身道:“儿子明白父亲的意思,请父亲放心。”
等他出来,书砚已是早早等在了门边,刚想说少夫人已遣丫头过来说了,茶饭澡水皆已备下,就等公子过去,却见卫奚面色实在难看。
“大公子,夫人那边来人说……”话未说完,卫奚便转头瞪了过来。
“你去告诉她,戌时前我自会回去,晚饭亦不必等我。”言罢,卫奚一甩袖了大步而去。
书砚看着他的背影有些愣,这好好的,怎么又生气了?
而且……他看公子去的方向,明显是书房,可刚才他才让自己把那几本书带回了卧房里,此时正摆在旁边的书案上呢。
书砚一路上都有些欲言又止,好几次想开口,却始终没找到机会,终于,等二人来到书房门口时,卫奚突然停下了脚步。
他偷眼去瞧,便见大公子脸上难得露出了懊恼之色,想是也记起刚才的事,现在就算去了书房也无用。
“你去帮我把书取回来。”片刻后,清冷的声音传来。
可不等书砚应下,卫奚却又否决了,“算了,我亲自去。”
于是主仆二人便又调转了方向,往两人卧房而去。
苏映刚接到家中传信,说父亲升职了,还未来得及高兴,便见对面卫奚脸色阴沉的朝她而来,略一思索后,她便让人把信收起,丫头们也都打发了出去。
卫奚大步而来,可刚踏入门槛,还没来得及开口,便见一个人笑盈盈的迎了上来,似有似无的暖香萦绕周身,让他心中的火气瞬间就消下去不少。
是啊,她爹升官关她什么事呢?而且让他改变对苏映态度的是自己的父亲,虽不知苏映知晓后会如何,到底现在也没露出轻狂模样,自己先前已是失态了。
“外面可是太冷,夫君先进屋子里暖暖。”言罢,苏映便吩咐凝春将热茶端上来,又让人把火盆烧得更旺些。
卫奚被她这一打岔,加上想起之前自己也曾误会过她,到底没提回书房的事,便顺势坐了下来。
等将洗漱完,又将衣裳换过,下人已是提了膳盒上来,卫奚便又坐到了桌边。
书砚怔在门外等着,本以为大公子进去不久后就会出来,哪成想久等不到,被冷风一吹,瑟缩的抱了抱肩。
等见到膳盒被提来,卫奚却仍未出来,书砚在心里叹一声,得,看来一时半会自家公子是出不来了,只可怜他来时没多穿两件。
两人成亲已有十多日,可在一起吃饭的时候却是寥寥无几,卫奚看着坐在对面替他热心布菜的人,想了想,开口道:“听说这几日你都在母亲身边立规矩。”
苏映将汤碗放下,笑得温柔,“幸亏母亲没嫌我烦,我也能替夫君尽尽孝心。”
世人常说自己爱听真话,其实却不知其中有微妙区别,那就是这“真话”要听得顺耳,苏映既然现在只能靠着卫奚,那便也不妨说些他爱听的“真话”。
哪知卫奚却拧了眉,道:“咱们府中历来没有这些规矩,此事我会去跟母亲讲,你以后不必再去了。”
苏映愣了愣,他是什么意思,难不成察觉自己正在拿他娘刷“孝顺”名声,所以才阻止的吗?
“可要是夫君去说,只怕会惹来母亲不喜。”说到这,苏映顿了顿,“再说不过就半个时辰,不碍事的。”
苏映以前什么样子,卫奚虽是懒得去了解,却也知逃不过“娇生惯养”、“刁蛮任性”这几样,从未听苏知仪说起过她妹妹有多贴心懂事,可如今她嫁了自己,桩桩件件,倒与以前全然不同了。
不仅懂得顾全大体,与自己相处更是小心翼翼,甚至连刁蛮任性的脾气也丢了,只在晚上独自一人时才会偷偷的哭。
“你不必这样。”卫奚下意识就开口道,等见苏映诧异看过来,才察觉自己说了什么,补充道,“母亲并不看重这些,再说有这几日也够了。”
苏映又劝了几句,见他坚持,便也不再多言,表示自己是个听话的小媳妇,颔首道:“我都挺夫君的。”
说完还似脸红一般低下头去。
卫奚也觉有些尴尬,轻咳两声,道:“上次见你似乎喜欢吃辣,怎的这次没见几样。”
苏映拿着帕子擦擦嘴,道:“辣子呛人,夫君既然不喜,我便命人少上了些,左右我吃得也不多。”
卫奚心中更觉愧疚,朝门外道:“书砚,你去命厨房再炒两个菜来,让她们按照少夫人平日喜好做。”
苏映闻言面上又是有些害羞,有些窘迫的低了头,可心里却乐开了花。
果然对付男人还是得欲擒故众,只要让他们生出了愧疚之心,那么许多事做起来便容易多了,以后两人再在一起用饭,想来卫奚不会再觉得是她太自我,反而觉得自己是在弥补她吧。
外头的书砚已被冻得连打好几个喷嚏,见人收拾了碗筷下去,本以为这次公子总该出来了吧,没想到仍旧不见人影。
就在这时,凝枝端了盏热茶出来,道:“姑爷正与小姐一起瞧书呢,估计一时半会是出不来了,这天这么冷,我瞧着你脸都冻白了,先喝盏热茶吧。”
书砚虽是觉得意外,又觉得意料之中,他们这位少夫人,可真不像传言中说的那么不堪,至少自她进门后,还从未听公子说过她什么不是。
“多谢这位姐姐了。”既是如此,书砚便也端起热茶喝了起来,刚一入口便觉身上寒气都被驱散了不少。
“扑哧。”凝枝拿着托盘轻笑,道,“我比你还小呢,那你担的起一声姐姐,你可别把我叫老了。”
书砚有些尴尬的把茶盏放了回去,刚想找补两句,凝枝已是摆了摆手,道:“算了,你叫我姐姐还是我占了便宜,只我看姑爷与小姐恐怕还要论上半天呢,你还是找个地方歇歇吧。”
论上半天?书砚疑惑,这二人有共同话题吗?公子说的话苏家小姐能听得懂?
第26章
苏映手里拿着笔,一边听卫奚说话,一边在纸上写着,十分认真的模样。
卫奚也是第一次发现,原来苏映并不是自己想象中的草包美人,虽然她提出的问题很简单,但都切中要害,而且一听即懂。
苏映将算式在纸上又写了一边,问他:“可是这样?”
卫奚拿起纸,仔细看过,道:“没错,你很聪明。”
前头苏知仪倒是说过自己妹妹在算学上很是有些天赋,就连王朗也夸赞过,可如今她看起水利工程方面的书来,竟然也是一教即会,让他这个做“老师”的十分有成就感。
苏映还是第一次在卫奚眼中看见笑意,以前他虽也在人前端出温文样子,可到底还是少了些什么,如今笑意直达眼底,显然自己这一步没走错。
此书她已看过好几遍,里面的规则定律更是早就明白,可她还是在饭后假作为难,称自己有几处不明白,想让卫奚解解惑。
人和人之间,要想产生感情,其实很简单,时常在一起,说话投机,爱好类似,没有其他的严重冲突,基本上便能成为朋友。
而要成为爱人,只需将前面几项加强即可。
哦,对了,夫妻还有一样,那就是亲密关系,不过苏映可不觉得卫奚是个重欲之人。
相反,苏映觉得卫奚其实是个内里十分古板的人。
比如说他喜欢竹子,院中便只植翠竹,明明也是京中世家子弟,却从不留恋烟花场所,便连太学生们的聚会都少去,觉得吃喝玩乐会坏人心性。
所以他平日里除了在太学读书,最多也就是与三两个好友游湖赏景,有点执着于书里“君子慎独”的意思。
因此,要想找一个与卫奚一样的爱好,苏映很是花了些心思,如今看来,她的努力倒是没白费。
只一点,这人有些一根筋,一讲起来就没完没了。
苏映没想今天一日就把所有的问题都问完,便道:“多谢夫君为我解惑,只是不知这后面的几章,等我看过之后,若是仍有不懂,能不能也来请教夫君?”
卫奚见她看过来,眼含企盼,便点点头:“自是可以。”
“太好了!”苏映惊喜拍手,随后又有些不好意思的垂了头。
卫奚见她这小女儿态,倒是难得笑了笑,问道:“你怎会突然对水利感兴趣?”
苏映早准备好了说辞,道:“以前我曾跟母亲出城放粥,见灾民可怜,想着这些祸患都是因水而起,便找了书来看,瞧瞧可有解决之法。”
闻言,卫奚有些意外的看着她,她这想法倒是与自己不谋而合。
“可你是闺中女子,便是你明白其中机窍,恐怕也是无法付诸实践,这样你就不怕你的努力白费了吗?”卫奚看着她道。
“不怕。”苏映摇头,“即便我帮不上什么忙,可我能明白到底是为何而起,便不至于以后受人蒙蔽,只要能做到这样,就很好了。”
“你有这样的心胸倒是难得。”卫奚见她说得真诚,也点头道。
苏映被自己酸得牙疼,见时候不早了就将书放下,对卫奚道:“夫君,时辰不早了,咱们还是早点休息吧。”
“时辰不早了?”卫奚有些愣,他们刚才不是才用过晚饭不久吗。
“现在什么时辰?”
“现在已是亥时了。”苏映答。
亥时?卫奚没想到时间过得这么快,自己竟还未来得及看书。
想到此,他眉头紧锁。
太学里常有人打趣成亲了的学子,说他们定会与新妇蜜里调油,博士们布置下去的任务时常出错不说,便是漏下也不稀奇。
卫奚从来对此嗤之以鼻,更何况他根本就不喜欢苏映,哪知,这才是成亲后第一次回府,他竟就将博士吩咐的课业忘到了脑后。
“夫人先休息吧,我还是事未做完。”言罢,便将放置案头另一侧的书取了过来。
苏映见卫奚不是像以前一样,以此为托词,便也随他去了,只是余光扫到窗边的那张软塌,还是顿了顿。
等到半夜,卫奚终是将书页合上,准备起身。
刚至软榻前,却发现桌上仍点了盏油灯,屋内光线虽是昏暗,却并非如他所想的那样,只有他的案几上才放有灯台。
霎时他便觉得心头一暖,不自觉走到床边,低头看着睡着之人。
这是他第三次仔细打量苏映。
第一次是在苏府,他发现以前那个总喜欢装大人、扮老成的小姑娘终于换了身鲜亮颜色,以前被掩盖住的美貌全部呈现出来,让他第一次生出了对方却是个美人的想法。
第二次就是在京郊城外了,与上次精心打扮不一样,那次她穿得十分朴素,更因为在地上滚了一遭,身上沾满草屑,很是狼狈。
可卫奚却却觉得她似乎比上次看起来还要引人注目,带着些惊心动魄的美,让人忍不住心头一动。
此刻却又不一样。
女孩儿那双杏眸此时已经微微阖上,鸦羽般的睫毛浓密纤长,在她脸上投射下浅浅的阴影,带着沉静的味道。
小巧精致的秀鼻,此时鼻翼微微翕动,显然睡得正沉,只是不知梦到什么了,嘴唇却有些微微的嘟起,看起来有些与她平日不符的孩子气。
想到这,卫奚心中微顿。
她在家时定然不是如在卫府这样,可自从两人成亲,她处事得体,更没使过小脾气,显然也是为了自己在刻意压抑。
“她所求不过一个安身立命之所,再说又有哪个女子不想嫁得良婿?我既然已知此中苦楚,又哪能真看她流落到那种地方去。 ”
假山后听见的话,不知怎的突然闯入卫奚脑海。
她说知道此中苦楚,便是在感叹自身吗?
鬼使神差的,卫奚伸出手拂了拂苏映额前的碎发,等指腹传来温热的触感,他才受惊一般收回来。
自己这是在干什么?趁着别人熟睡,行轻薄之举?
卫奚突然站起身,大步回了软榻前,只是躺下后他却久久无法安睡,似是觉得自己心跳快了些,便开始默念心经。
因着昨日睡得晚,今早确实苏映头一遭比卫奚先起床。
想着唤人进来恐怕就要吵醒他,苏映便在床上躺了会。
听着软榻上有声音传来,苏映悄悄掀开床帐望外瞧,见他穿衣时匆忙,似乎打算与之前一样独自离开,便干脆掀开帘子,叫了他一声。
“夫君醒了?可是我吵到了你。”
苏映坐在床上,身上只着了件白色里衣,被子半披半盖的落在她腰间,长发披散下来,有种不施脂粉的柔弱感。
卫奚系腰带的手便一顿,“没有,只是我想着起迟了些,怕去给父亲母亲请安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