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映已从刚才的惊讶里回过神来,此刻卫奚微侧着身坐着,她便能看见对方绯红的耳尖和逐渐像脖颈蔓延的红霞,眉头微微一挑。
这人竟如此害羞,看来她以前所做的事,总算没白费。
若是两人都尴尬,那这一路上便别想再开口说话了,于是苏映便似没事儿人一般,淡笑道:“我知道夫君不是故意的。”
她声音自然,丝毫没有卫奚语气里的那种窘迫,更不见女儿家的羞涩,卫奚便又转眼复看向她。
苏映此时已经将茶杯放下,只朝他那边推了推,不再似刚才那样半握手中。
卫奚看她神色淡然,不知怎的突然生出些后悔来。
以前自己三番几次告诉苏映,说自己绝对不可能喜欢她,而且永远也不会,这话她应该还记得吧,所以才不会误会,更不会羞涩。
因为她知道,这样只会惹得自己更加不耐烦,所以现在干脆绝了这心思,全不往这个方向上想。
“其实……”卫奚刚开口,苏映就看了过去,于是后半句话便怎么也说不出来。
“算了,没什么。”卫奚抿了抿唇。
他不说,苏映也不追问,只是见他不说话,只好自己找话题,道:“夫君拿的这是什么书?”
有她转移话题,这件事才总算暂时翻了篇,卫奚便顺势道:“这是江南各地山川图册,我想着你上次说未见过本朝地理图志,就取了几本回来。”
“哦,那夫君可能给我看看?”苏映上辈子是学理工的,看这些倒也不觉枯燥,便问道。
“自是可以。”卫奚点头。
苏映得他应允,不等卫奚将书递过来,便坐到了他那一方,两人挨得极近,复道:“那夫君现在便打开,指给我看看可好?”
卫奚被她这动作又是惊得一愣,可苏映眼神清澈,而且目光也只盯着他手上的图册,卫奚便又觉得自己想多了。
本来要伸出的手收了回来,本来要说出口的拒绝之语也变成了一个“好”字。
马车慢悠悠的行驶在石板路上,凝枝坐在车辕上,间或能听见零星几个字从窗帘后传出,却是什么“截面”、“土方”之类的,觉得十分纳闷。
小姐怎么竟与姑爷说也土啊泥啊的,这不是大煞风景吗?
她心中有疑惑便忍不住问坐在另一边的书砚,“你们小姐和姑爷为什么总聊些别人听不懂的东西,说说花啊月啊的,不好吗?”
书砚白她一眼,这丫头比自己还呆呢。
“少夫人和大公子说什么我听不懂,也不懂花和泥有什么区别,我只知道,大公子除了跟太学里的几个好友有话可说之外,还从没跟谁聊得这么投机过呢。”
“是吗?”凝枝挠挠头,里头的声音虽是断断续续,却确实也没有断过,想来是聊得投机吧。
回到卫府时天色尚早,卫奚既是回府,自然要先去给卫怀策和李氏请安,苏映是与他一起进的院子,便也跟着去了。
这次她出门是为苏佳的事,而李氏虽是鄙夷苏府两个女孩儿行为都如此轻佻大胆,倒也没阻止她回娘家,只是见她进来,神色比往常更加冷淡。
“见过母亲。”卫奚先去了卫怀策那边,被留着说了一会话,苏映便独自一人先来了李氏这里。
李氏淡淡点头,轻“嗯”一声:“不知你母亲身体可好。”
“多谢母亲关心,家母身体还算健朗。”苏映答得恭顺,想是没听出她的画外音一般。
“听说府上二小姐不日便要出嫁了,不知这嫁妆可都备齐了?”李氏没打算放过这个话茬。
自己这个媳妇看着面嫩,可不知怎么,每次对着她,李氏总觉压她不住,便是对方看着再低眉顺眼,瞧在她眼里,却总觉得是在做戏。
便如此刻,若是她家中庶妹做出此等伤风败俗的事,她定会羞愧难当,哪像苏映,被人问到话头上了,还能脸色不变,更无丝毫羞愧之意。
“回母亲的话,一切有宫中娘娘派下来的嬷嬷操持,想来是出不了乱子的。”苏映仍旧答得不卑不亢。
提到宫中,李氏便是心中还有再多刺人的话,也不好再说,只得将这口气又憋了回去,凉凉道:“既是这样,那就太好了。”
“正是呢。”苏映仍端坐不动。
这时,一个小丫头端了托盘上来,刚准备给李氏换已有些凉了的茶,哪知不小心绊倒裙琚,脚下不稳,连带着托盘上的茶盏也跟着泼了出去。
“混账!”李氏衣裳被茶水濡湿,大怒,指着小丫头便道,“来人!将这个没规矩的小蹄子拖出去打二十板子,再停了她两个月的例银!”
小丫头早已吓得抖如筛糠,闻言立刻哭求道:“夫人饶命啊,奴婢再也不敢了!”
苏映没想到李氏待下人这样严苛,不过失手,却要将人打个半死,她刚想开口劝两句,却见李氏余光正恨恨盯着自己,便又住了口。
想来她这通火,有一大半也是朝自己来的吧,当这自己的面发作下人,又撒这一通气,要是她再劝,或许者小丫头日子要更难过了。
她因受自己连累,无端挨了板子,又被罚了银钱,那自己便事后给她送些药,再补上银子吧。
李氏发作一通,觉得堵在心口的气顺了些,见苏映仍坐在下首,便道:“我要去后头换衣裳,这边有赵嬷嬷,你有事便直接吩咐她就是。”
“是。”苏映起身应下,目送李氏离开后才又坐回椅子上。
看来她这是要罚自己坐冷板凳了,就是不知这冷板凳要坐多久。
门外廊下,小丫头被责打的声音隐隐传来,房中众人都噤若寒蝉,只赵嬷嬷还是老神在在的模样,似乎对此毫无所觉。
半个时辰过去,李氏还未出来,苏映便也坐得有些脊背僵直,正想着要不找个借口先离开,却听下人来报,大公子到了。
卫奚进来是便见苏映满脸倦怠的独自坐着,赵嬷嬷立在一旁,屋内安静得很。
“母亲呢?”卫奚问苏映道。
苏映刚想答,赵嬷嬷却是先开了口,“夫人刚刚进去换衣服去了,马上就出来,大公子稍坐片刻,老奴这就去告知夫人。”
卫奚以眼神询问苏映,苏映便也颔首道:“确是如此。”
赵嬷嬷本来就走得慢,听苏映这么说,便将余光收了回来,大步进了后间。
她刚一离开,苏映便不着痕迹的扶了扶自己的后腰,后才又端正坐好。
此番动作自然落到了卫奚眼中,他不着痕迹的拧了拧眉,嘴角也绷直了些。
赵嬷嬷进去后不久,李氏便换了身衣裳出来,苏映自觉罚坐结束,也重整旗鼓,应付起自己这个婆婆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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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打的小丫头已是由几个仆妇拖着回了房,只是因着伤在后头,便只得让她趴在床上,连个上药的人都没有。
屁/股上隐隐抽痛,小丫头委屈得直掉泪,正想求了同屋的丫头给自己买些活血化瘀的药,哪知却被拒绝了“荷叶,不是我不帮你,上次你说家中有急事,借我的一吊钱现在都没还,我自己的体己银子都没了。”同屋丫头无奈道。
“我……”叫荷叶的小丫头听她这样说,也羞愧的垂下了头,“你放心,等我下次发了例银,我一定第一时间还你。”
她才刚被罚了两个月例银,同屋的丫头听她说还要等她发了银子才还,脸色立刻不好看起来,轻哼一声出了房门。
门被‘嘭’的一声关上,荷叶被吓得一抖,越想越委屈,加上身上疼得厉害,便抽抽噎噎的哭了起来。
“妹妹这是怎么了?”梅香推门进屋,便见荷叶正哭得凄惨,赶忙上前掏出帕子给她抹泪,“快别哭了,仔细越哭身子越疼。”
荷叶泪眼朦胧的看着眼前人,迷蒙着叫了一声:“梅香姐姐?”
梅香给她拭完泪,又从袖子里掏出个瓷瓶来,道:“这是化瘀的药膏,我听说妹妹挨了罚,想着你一个人在府里孤苦伶仃的,便过来给你送点药。”
“多谢梅香姐姐。”荷叶感激的望她一眼,“别人都避我远远的,还是梅香姐姐好心,还记挂着我。”
“世上谁家没有难事呢?”梅香将瓶子塞口打开,给她抹上,“再说,那是你亲哥哥,你不救他还有谁能救他,只是你把钱都填进去,却苦了自己了。”
说到自己那不争气的哥哥,荷叶心情又低落下去,“他说他快被人打死了,要是我拿不出钱来,便只能去给他收尸,这样的狠话,我哪里受的住。”
谈话间,梅香已是把药给她敷好,随即笑着起身道:“妹妹也是个善心人,我看你也是可怜,要是以后再遇到难事,无人可说,不妨来找我,虽我能力有限,当个听话儿的人却是没问题。”
第34章
从正房出来,苏映便与卫奚同行,一起往竹苑去。
上午为着苏佳的事,苏映特地回了娘家一趟,不过王氏虽是提了自己庶妹为何会与二皇子扯上关系,但主要还是为着苏质的告诫。
苏映这一路上都在琢磨,为什么自家老爹反对卫奚掺和进河道的事,想到最后,她也只能猜测,或许这里面有苏府和卫府都惹不起的人。
这样的人,要么是京城世家大族,要么是底蕴深厚的公侯之家,要么就是皇亲国戚,确实不好得罪。
苏映只想安安分分当她的贵妇人,从没想过有天也会被推到菜市口或是发卖为奴,所以要是可以,她还真想劝劝自己这个夫君。
余光扫了眼身旁之人,苏映在心中揣测,自己能说服他的几率有几分。
卫奚没有察觉到苏映的打量,他看似神色如常,其实心里却正陷入一片迷茫。
竹苑近在眼前,不知怎的,他突然又想起了下午在马车中的那一幕,顿时心中有些无措起来。
上次之后,卫奚便没有再睡软塌了,如今更是不可能再分床,那自己会不会也如下午时那样,又做出轻薄之举?
屋里的丫头见他们回来,全都迎了出来,卫奚冷点的点了下头,苏映却见凝枝朝自己使眼色,便在进屋后留了她一人伺候。
“说罢,你发现什么了。”苏映开口。
凝枝左右看了一眼,见房门紧闭,这才小声道:“小姐料的不错,芝小姐屋里的梅香今天悄悄去了荷叶的屋子,呆了好一会才离开。”
“哦?”苏映眉头微挑,想不到正房那边才一有动静,卫湘芝就这么快出手了。
“那个荷叶是十分什么来历,你私下里打听一下,不要露出痕迹。”苏映抿了口茶,吩咐道。
“是。”凝枝退下,苏映便又拿了本书,坐到窗边翻看起来。
此时雪已经停了,天地间有些雪后初霁的空灵,恰好风也不大,坐到窗边倒是不冷。
卫奚一抬头便看见了坐在窗边的苏映,但见她雪肤乌发,容光慑人,神情却极专注的翻着手上的书页,时不时还停下里在手心默写着什么。
此时临近傍晚,天虽未全暗可也不够透亮,属于既可点灯也可不点,而若要不点,便得站在窗边才能看清书上的字。
他只看了一眼便准备收回目光,苏映却突然皱起了眉,似乎是遇到了难题,在比划半天后,起身离了窗边。
什么问题竟能难住她?卫奚也有些好奇。
通过前几次接触,卫奚对苏映已经大大改观,甚至觉得她其实比很多女子都聪明。
想着想着,卫奚便忍不住起了身,迈步出了书房,往卧房而去。
书砚冷眼瞧着,在心里直叹气。
以前大公子但凡进了书房,不到时辰绝不出来,哪像现在,才过了不过半个时辰,便又去找少夫人去了。
门口丫头见他过来,福了福身,随后便打起门帘,卫奚头一偏进了屋子,果然就见苏映正在桌上写写画画。
“夫君?”苏映有些惊讶的看着他,可随后就转为了欢喜,“我刚刚看到一种引水车,据说可不费人工引水入渠,夫君可要来看看?”
卫奚正斟酌词句,想问苏映刚才看到什么了,此时她既然先开了口,那自己就可顺着台阶下了。
“也好。”卫奚淡淡点了下头,走到书桌旁。
苏映看的是一本介绍民间发明的杂书,上面不仅介绍了各地风俗民情,甚至还穿插介绍各地吃食做法,农具小件等等,很是有趣。
这水车便是其中一种,据书上言,有一地虽水源丰沛,却因地势的原因,其间百姓凡耕种都极艰难,每到夏日便要每天的担水浇地,否则庄稼必要枯死。
后来有一任县令新上任,到田间视察,发现此阻碍,便命人挖掘沟渠通水,又造了这水车,自此之后,该地百姓生活大大改善,不仅庄稼收成稳定,而且百姓们还可利用多出的时间到县里打零工,那小县城竟是因着此举,很快便发展成了一个大镇。
“可见这地方百姓过得好不还,全看有没有一个能干的县令。”苏映感叹一句。
卫奚也看着书上的介绍若有所思。
二皇子府。
“回殿下的话,娘娘赏的东西已经送到苏府去了,据给苏府二小姐教授礼仪的嬷嬷回话,那苏二小姐倒是十分乖觉听话,一心待嫁。”一个侍卫打扮的人先是朝二皇子利落的行了个礼,后才禀报道。
“哦,苏大人有说什么吗?”二皇子头也没抬,仍在提笔作画。
“苏大人倒未听说有什么,只苏二小姐回家那日,似乎在苏夫人门外跪了半个时辰。”侍卫将打听来的消息说出。
“哼,看来她也不算太蠢。”二皇子终于停了手,把笔放到了笔架上。
“可惜啊,她终究是庶女,还是差点意思。”二皇子有些惋惜。
侍卫虽也不太看得起这个未来的侧妃,但碍于身份也不好说什么,便只得道:“王家寿辰那日,本是极好的机会,可惜功亏一篑。”
提起那天的事,二皇子双眼微眯。
那天的事他本布局已久,原想着马匹受惊,苏映一个弱女子,若是马车骤停必无法承受冲撞,届时他飞身去救,大庭广众之下她清白受损,便是与卫家的亲事也只能作罢,哪成想,她竟先自己一步割断了缰绳,而且稳稳落地,不见丝毫害怕。
倒是他小看了苏映了。
“灾民们都离京了吗。”二皇子负手站着,微侧了头。
“禀殿下,都已离京了,只是因着人员庞杂,有灾民在回乡途中遭遇强人,死于非命。”黑衣侍卫说这话的时候眼神微凝,带着一丝杀机。
二皇子点了点头,又问:“新任的京兆府尹的来历查清了吗。”
“新任府尹的夫人似乎出自方大人母族旁支。”侍卫声音低下去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