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樾说得结结巴巴,还不时偷瞧南风的脸色,见她脸色阴沉,很担心她要发作,却不想南风听完后脸色缓和了下来:“你确定听雨会来?”
“应该不会错。”谢樾连忙答道:“我刚才还跟这里的小厮打听过,确实有一个姑娘每天来捧叶青的场,叶青就是和听雨纠缠的武生。”谢樾解释完,又指了指身后一个角落位置:“听雨每次来都坐固定的位子,不过今天还没有来,根据小厮的说法,她应该很快就到了。”
按照映月她们的说法,听雨离开的时候,许芳华是给了她几百两银子顾全了主仆的情谊,几百两银子对于普通人来说是一笔不小的财富了,但肯定不足以支撑这日日到畅春园的开销,听雨这几年经历了什么,哪里来的钱居然可以天天来畅春园捧戏子?
“来了来了”谢樾的声音有些兴奋,不过很快压低了嗓音:“听雨过来了,你别看,别让她发现我们。”
“为什么不能让她发现我们?”南风觉得神经兮兮的谢樾莫名其妙,找听雨的目的,就是询问许芳华的事情,不和她交流,怎么询问?
谢樾觉得自己是魔怔了,怎么就说出不要让听雨看到的话来,出了个大丑,还是在为人不怎么厚道的夏大人面前,今日之事,只怕日后少不得被她拿出来取笑。
谢樾觉得丢脸,又无从解释,为了挽回颜面,急着就要过去找听雨,南风止住了他:“不急,先看看情况再说。”
谢樾不知南风要看什么情况,但见南风喝茶听戏吃点心,悠闲自在一切尽在掌握的表情,绷紧的神经也松懈了下来,反正主事的是南风,就算有什么变故,也由她担着。
想通了这些,谢樾也定下心来,吃吃喝喝,听听小曲,倒也悠闲自在,不过到底藏着事,总是忍不住偷眼想去瞧身后的听雨,又记着不能多瞧,眼眸一转,视线便落在了南风身上。
便见这个女人,整个人几乎都摊在椅子上,手脚都舒展到了极致,眼睛微微闭着,手指随着舞台上的咿咿呀呀有节奏地打着拍子,脸上的表情舒爽惬意,看起来比自己更像个大爷。
谢樾虽常在畅春园厮混,但其实并不喜欢听戏,而且也根本听不懂,之所以喜欢来这里,更多的是喜欢这里的生气,喜欢戏院里的热闹,这种不嘈杂的热闹,让他觉得自在。
谢樾有些不耐,幸好台上的咿咿呀呀总算唱完了,很快想起了快节奏的锣鼓,谢樾眼睛一亮,接下来是武戏,叶青应该要出场了吧?
南风自然知道出场的是叶青,所以看得特别仔细,这一看还真是吓了一跳,锣鼓刚刚响起,叶青还没出场,周遭就开始热闹起来。
因畅春园是西京最有名的戏院,引领着整个南越戏剧、甚至是时尚的潮流。所以这畅春园多少有些店大欺客,除了名角,一般艺人来畅春园唱戏,老板是不给酬劳的,就靠着观众的打赏。而打赏,也颇为风雅,园子里到处都是拿着花篮的的丫鬟,观众要打赏,就向丫鬟买花,再由小厮连同观众的名帖一起投入写着艺人名牌的花篮中。花篮中花的品种和花的多少,代表着主人的人气,也意味着主人能从这场演出中拿到多少酬劳。
叶青的人气看来是极高的,从出场到演出结束,手拿鲜花的小厮就来来去去,川流不息,甚至有胆大的千金姑娘,直接拿着鲜花往台上扔,看得南风目瞪口呆,暗叹这京城的女子也太不矜持了。
居然能引得这许多名门千金不顾体面如此疯狂,南风不由对舞台上的这个男人有了十足的兴趣,她很认真地看完了整场武戏,不得不承认,这个男人还是蛮有吸引力的。
叶青是吃武生这碗饭的,又能进得了畅春园,武戏自然是极好的,但南风觉得他真正吸引人,特别是吸引女人的,绝对不只是好身手。虽然因为离着舞台有点距离,并不能完全看清他的脸,但无疑是个样貌英俊的男人,但真正吸引女人的,应该是他的风姿吧。挺直的背脊,冷漠的笑容,即便看到鲜花插满花篮时依旧清冷淡漠,这才是最吸引女人的特质吧?
听雨, 或许也是被这种特质吸引的吧?
南风朝后望去,却发现听雨不见了,她并不担心,谢樾早安排了人守在门口,听雨是跑不掉的。她再仔细逡巡了一圈,终于在前方仰望着舞台的一群女人中发现了她。
叶青已经结束了演出,返场两次,他的脸上挂着笑,看着温暖,实则淡漠疏离的笑,冷漠地看着台下一众女人,南风很肯定,这群女人对于叶青来说,什么都不是,也包括听雨。
南风看着仍在台前苦苦等待叶青返场的听雨,招呼谢樾:“替我把这里最机灵、最八卦的小厮找来,我有事问他。”
很快,一个个头不高,笑起来两个酒窝若隐若现的小厮出现在了南风面前,南风指了指台前的听雨,问:“那位姑娘你熟不?”
小厮只看了一眼,便飞快地答道:“熟,听雨姑娘嘛,畅春园的常客,我看畅春园这些来捧场的,就她最是真心,倒是一心一意想着和青爷过日子的。”
“那叶青对她可是真心?”南风随即问。
“怎么可能是真心?”小厮笑了笑,略显稚嫩的脸上露出沧桑之色:“若是真心,听雨姑娘便不会再出现在这里,这里的开销可不是小数,更何况她每天都来捧场,也不知她从哪里弄来的钱,明明之前她窘迫得连入场费都交不起,更不用说买捧场的花了,姑娘家的,突然间出手阔绰起来,真是让人有些担心。”
小厮忧心忡忡,看起来是真的是担心听雨,南风待得他情绪平复后才问:“听雨姑娘是什么时候变得阔绰起来的?”
“大概一个多月前吧,已经很久没有来畅春园的听雨姑娘,突然又来了,定了雅座,还连着送了两束最大的花,当时引起不小的轰动呢。”
“一个多月前——”南风和谢樾对视了一眼,时间是对得上的。
南风不再犹豫,缓缓地站起身,远远地看了眼听雨,没有再犹豫,低声对谢樾说了句:“把她带到大理寺,我要审她” 。
第19章
南风让听雨在审讯室里坐了半个时辰,这才缓缓走了进去。
到底做过许芳华的大丫鬟,主人强大,丫鬟也不弱,见南风进来,听雨很礼貌地站起身,神色并不惊慌,甚至显得很是冷静。
南风心微微一动,原本想着到底是个丫鬟,吓唬几句应该就能让她说实话,现在看来这法子未必有效,到底要怎样做,才能让这姑娘说实话呢?
“知道为什么找你来吗?”南风的语气很柔和,亲切得仿佛是邻家的姐姐,在说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情。
“不知道。”听雨的声音很轻,轻得要很用心才能听得清楚她说了什么。
“真不知道?”南风依旧笑盈盈的,但声音有些冷。
听雨垂着头,微微摇了摇,自此无论南风问什么,再没有做声。
南风停止发问,静静地看着听雨,她的头垂得很低,整个人微微地蜷缩着,沉默又固执,只有耳边微微浮动的碎发,显示她并没有看起来的那么平静。
南风耐心地等待着听雨的反应,一旁的谢樾忍不住了:“听雨,大人问你话呢,你为什么不回答?藐视朝廷命官,就这一条,就可以把你关进大牢,几年都出不来。”
听雨猛地抬头,有些惊惶地看着南风:“大人,我没有藐视你,你不要把我关进牢里,我不能进牢里的,我还要——”
没想到谢樾的话歪打正着,听雨终于有了反应,南风不着痕迹地看了谢樾一眼,给了他一个鼓励的眼神,看得谢樾有点懵,又有点小兴奋。
南风的语气更柔和了:“如果你回答我的问题,就没有人会把你关进大牢,不过要是你不配合——”
听雨又沉默了,垂着头思索了良久,才抬起头,眼神微闪:“大人想知道什么?”
“你当时那么反对你家姑娘嫁给宋知恩,甚至不惜离开,原因是什么?”南风选择单刀直入。
听雨似乎没想到南风问的是这个问题,神情不自觉地轻松了下来,回答得很利索:“他们两个不是同类人,更何况,宋知恩,宋姑爷对姑娘根本没有情谊,勉强在一起,姑娘不会幸福的。”听雨神色黯然:“事实证明我的担忧并非毫无道理。”
“那你为什么要离开呢?”南风看着听雨,不放过她的任何细微表情:“留在姑娘身边,才能更好地守护她,不是吗?”
听雨飞快地抬起头看了南风一眼,又很快垂下头去,南风捕捉到了她眼中掠过的一丝惊惶。
南风改变了主意,没有继续追问听雨,而是说起了一段往事:“一年前,你家姑娘到宁县组织刺绣大会,你应该也知道,那届刺绣大会虽然最终圆满落幕,但期间发生了很多事情,最终几乎靠你家姑娘一人力挽狂澜,她的胆色、胸襟、气魄,都让人折服,但最让我佩服的却是——”南风看着听雨,听雨也望向她,这一刻,南风清晰地在她眼中看到了骄傲与渴望,为自家女主骄傲,渴望有人分享自家女主的荣耀。
“她是大会的组织者,也是最高评委,她的一句话可以决定每一个绣娘的命运。但对每位参赛者,她都给予了最大的尊重。我记得参赛者中有一位绣娘,曾是许家生意上的死对头,许家在京城的绣坊因她差点关门。你家姑娘完全可以不让她参赛,因为她的资格本身就有瑕疵,但你家姑娘说,这绣娘明知自己是评委还来参赛,可见已经走投无路了,她不能将她最后的路也堵了,她跟我她不怕给敌人机会,因为敌人的存在,敌人的强大,是她前进的最大动力。”
南风想起许芳华当时说这话的神情,自信又果然,充满了女性的魅力,连她这个女人都有些着迷。她看着听雨感慨道:“我夏南风,论聪慧、论智谋,自认绝不输你家姑娘,但论胸襟、气魄、胆色,与你家姑娘比,却是相去甚远,自愧不如。”
南风真情流露,听雨也被感染,表情既是骄傲,又是心疼:“我家姑娘原本就是这样的人,她是这么好的人,对所有人都那么好——”
“这么好的人,却死得这么惨,甚至连凶手都不知道是谁——”南风一把抓过听雨的手,紧紧握住:“我来抓凶手,但听雨,把你知道的都告诉我,因为,你家姑娘,是那样好的一个人,我们可以,也一定要为她做些什么,因为她值得。”
“其实,是姑娘让我离开的。”听雨终于摒弃了所有的顾虑,开始一五一十地说出了她当初离开的原委:“事情还要从我家姑娘和姑爷相识说起,有一年,姑娘去庙里给亡母上香,被一纨绔子弟调戏,姑爷仗义骂退了那人,两人因此结识。姑娘对姑爷一见钟情。但姑爷少年成名,年纪轻轻就中了秀才,而且家境殷实,许家虽然有钱,但自古士农工商,商人地位低下,若不是后来发生了一些事情,姑娘根本不可能嫁给姑爷。”
南风放轻了呼吸,生怕惊扰到了听雨,她身体不自觉地微微前倾,神情专注,仔细听听雨继续往下说:“后来,也不知道姑爷家怎么就得罪了冠军侯,然后就遭了殃,父亲被下了大牢,后来被判了流放,姑爷也被革了功名,永世不得再考,后来还是姑娘找了人疏通,前前后后也不知花了多少银两,这才将姑爷的父亲保了出来,姑爷感恩姑娘仗义相助,两人这才在一起。”
“照你这么说,你家姑娘仗义相助,你家姑爷感恩娶了你家姑娘,就算感情并不深厚,但到底是有情有义,你为何要反对?”南风觉得听雨的反对不合情理。
“因为我知道了一个可怕的秘密。”时隔多年,听雨仍有些惊魂未定:“我有一天听到姑娘在佛前,说宋家因为自己而遭难,自己却因此嫁了如意郎君,怕有一日遭了天谴。我这才知道,宋家的这场祸事与姑娘有关,根本就是姑娘一手炮制,这事虽然隐秘,但纸包不住火,难保哪天姑爷知道了真相,那姑娘能落得好吗?所以我极力反对,但姑娘心意已决——”
“你家姑娘的话其实有些歧义的,你怎么就断定许家姑爷的祸事是你家姑娘一手炮制的?”南风实在无法相信豁达明朗的许芳华是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人。
“因为在我坚决反对婚事后,姑娘给了我一大笔钱让我离开,这时候我才确定我的猜测,应该是姑娘知道我知晓了她的秘密,所以让我离开。”听雨神色黯然:“我以为我离开也是在保护姑娘,如果知道姑娘会遭遇不测,我一定不会离开。”
“你说你离开也是在保护姑娘,那你应该知道这秘密对你家姑娘是何等的重要”,南风看着听雨,眼神锐利:“你有没有将你们姑娘的秘密告诉过别人?”
听雨倏地移开了视线,并且飞快地垂下了头,许久没有做声。南风没有追问,耐心地等着听雨的答复。
终于,听雨抬起头,眼神飘忽,不敢与南风对视,声音很低,听起来很是虚弱:“我告诉了二姑娘,二姑娘说大姑娘要把她嫁给一个纨绔子弟,那人不求上进,吃喝嫖赌样样精通,尚未议亲,就已经有了好几房妾室,二姑娘说她心中已有了良人,断不能嫁给这等渣男,所以让我帮她,把姐姐的秘密告诉她,她就有了和姐姐谈判的筹码,姐姐就不能逼她嫁给她不想嫁的人了——”
这个许芳菲,睁着眼睛说瞎话,南风不忍去看谢樾的表情,但视线一移,便看到谢樾的手,紧握成拳,青筋暴露,且微微颤抖,想是愤怒到了极点。
南风连忙截住了听雨的话,不让她继续往下说:“所以你就告诉二姑娘了?你就不怕二姑娘对你家姑娘不利?”
“我想她们毕竟是姐妹,许家要靠大姑娘支撑,这点二姑娘再清楚不过了,所以我想二姑娘不会真做出伤害大姑娘的事情。”听雨虽振振有词,但到底心虚,嗫嚅道:“我当时因为没钱,被畅春园赶了出来,二姑娘答应给我一笔钱,所以——”听雨抬眼望向南风,眼中流露出惊恐之色:“大人,难道大姑娘的死和二姑娘有关,那我岂不是帮凶?我,我——”听雨嘴唇哆嗦着,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来。
许芳华的死是否与许芳菲有关,南风不敢下断言,但许芳菲对姐姐做了一些很不好的事情,那是一定的,听雨说是帮凶也不为过。但南风看着又惊又怕,且被愧疚折磨得近乎失态的听雨,不忍心再苛责了,看她对旧主的感情不似作伪,且心存悔意,罢了。
南风让人送走了听雨,并未羁押她,只是派人盯着,南风并不担心她会逃走,只要叶青在,这个傻姑娘应该哪里都不会去。
南风倒是有些担心谢樾,这也是个傻孩子,南风真担心他一时想不开会做出什么傻事来,不过谢樾看起来很平静,这反而更让南风担心,她特意将谢樾留了下来,还没开口,就被谢樾怼了回来。
“别安慰我,也没啥安慰的。”谢樾满不在乎地摆摆手:“其实我对许二姑娘也没太多的感情,就是曾经议过亲,比较关注。我承认,对她有过那么一点点好感,但都过去了,知道了她对我的观感,我若还对她有什么想法,那我就实在太蠢了,我看起来像这么蠢的人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