灼雪走到七弦琴旁坐下,她看着琴弦,手指抚动了两下,淡淡道:“既如此,便请门主早做安排。”
平遥和洛夕一直在旁静静听着,也不插嘴。
洛夕见二人交流完毕,便道:“灼雪,你怎么还是改不了这嗜琴如命的毛病!才站着这么一会儿,便要……”
纪浮桥冷声打断道:“正如你所言,尊上此刻正在召见她。等会儿她回来,我会交代具体事宜,散了吧。”
洛夕将那话硬生生憋回去,不禁呛咳起来——其实他也不是真的想咳嗽,不过以此掩饰尴尬罢了。
众人颔首离席,洛夕正待要走,只听纪浮桥道:“洛夕,你留下。”
却说此时死生殿里,月不挽正在面见魔尊。这是她第二次踏入这座辉煌大殿。
殿内昏暗,入目隐然是鲜红血衣,风吹烛火,明灭中妖冶流泻。
夜无寻的脸在阴影里看不清楚,他依旧懒散地靠在魔纹宝椅上——象征着生死城至高无上权力的地方。
冷风撩动了殿帘,在一片寂静中发出“噗噗”的声响。
“属下月不挽,拜见魔尊。”她一掀袍摆,于大殿之下恭谨行礼。
“呀,”夜无寻似是轻叹,又似才睡醒一般懒懒道:“你还活着。”
月不挽想起当初血肉腐烂长达半月的折磨,仿佛痛感瞬间蔓延了全身。她道:“尊上悉心教导,属下岂敢辜负?”
夜无寻低声笑了笑,意含威胁,道:“你可是在怪本尊?”
“不敢。”月不挽眼皮也不抬一下,垂眼看着空荡荡的地面。
简短的两个字里没有惶恐,甚至察觉不到情绪的波澜,只是一个直截了当的回答。
“可别忘了,那日你受人欺凌,毫无还手之力,可是本尊恰好路过,你才能活到现在呢。”
他黑发倾泻,刘海覆在那张金色的魔纹面具上,几乎遮挡了半张脸,只露出一双狭长的丹凤眼,说话时语声缓慢,却夹带着一丝寒冷渗入骨髓的阴柔。
谈恩情?
月不挽心中冷笑,若非自己命大,怎能活到现在?
这些日子以来,她所经历的种种,早已够死千百次了。
不过话说回来,夜无寻所说也没有错,若非此人相救,自己连“命大”的机会也没有。
她当初一介凡人,虽然有人界武学傍身,应付寻常小混混自是不在话下,可一旦遇到修炼者,便是手无缚鸡之力,只能任人鱼肉。
夜无寻给了她力量,而这股力量,似乎还是魔族嫡系之力。
月不挽凭着这份机遇,跌跌撞撞走到今天。细细思来,既有感恩,亦有怨恨。
只是在生死城茫茫暗域,充满血腥味的岁月里,那一丝感激都在无边无际的痛苦挣扎中,为怨恨所埋没了。
她心里比谁都清楚,夜无寻给她吃下那粒魔血丹,绝非是处于好心。
这个睥睨众生的尊主——哪里还会有心?
凡事看得明白,才能活得更久。
“我只恨没有亲手了结他。”月不挽露了浅笑,冷冷道。
“哦?”夜无寻眯眼,“那倒是本尊的不对了?不然……”他拇指摩挲着面具纹路,神色不辨喜怒,“下次你来?”
“多谢尊上。不过……”月不挽笑意未褪,她望着那神秘魔纹雕刻的至尊宝椅,笃定道:“没有下次。”
“也是。”夜无寻陡然加重了语气,一股巨大的威压袭来,兜头罩在了她满身满脸,“你可是连自己的顶头上司都敢杀呢。”
月不挽胸口闷闷的,只觉被这股威势压得喘不过气来,她无声地捏住袖口,定了定神,依旧冷冷道:“走投无路。”
言简意赅,暗门中各方势力倾轧,稍不留心便是你死我亡,自己是被逼无奈。
“呵,”夜无寻狭眸一瞬不动地审视着月不挽,像是要将她的心都看穿了,笑道:“我看你是连路都选好了吧。”
二人一个高坐于大殿之上,一个肃立与大殿之下,就此遥遥两相望。
“生死城,不是你想来就能来的地方。”
高殿之上,那人语声缓慢,却如刀子一般刻在月不挽心上。
“许多渴望成为强者,甚至憧憬这里的人,都已经化为尸骨。在这里,他们,活不下去。”
“奈何世间千万条大道,你偏偏要选这一条。”
月不挽心说我有的选么。
魔尊这般说法,那可真是高看了她。
直到她跨出死生殿的门槛,望见那散落一地的枯黄碎叶——
风吹而起,风止而落。皆是身不由己。
夜无寻独自一人坐在高殿之上,烛火已尽数灭了,幽幽的昏暗里,那苍白指尖触及魔纹宝椅,惊起一阵孤独冰凉的冷冽。他很是喜欢。
他实在……爱不释手。
要一遍又一遍地去细细感受才好。
静默许久,他眼神望向一片亘古沉寂的虚无,薄唇轻启。
“泥泞里爬出的人啊,索性让我看看,你又能挣扎多久呢。”
第28章 任务
月不挽回去后,还未及休息片刻,便又得了暗门主的召见。
同样的地方,一别几月再度踏入,所思所感,却与那日截然不同。
她第一次来到这里的时候,是以全部的勇气为赌注,历尽了千般挫折,见到传说中的暗门主时衣衫褴褛,浑身是血,却无人提议与她换洗。
而那位暗门主,甚至没有拿正眼去瞧她,更没兴趣知道她的名字。
月不挽望着大殿廊柱,觉得人来人去,无论世事如何更迭变幻,它始终屹立在这里,倒不失为一件美事。
今时殿内点着星点烛火,比往日要明亮许多。
“若我没有猜错的话……”纪浮桥于那大殿之上俯视而下,她睨着月不挽,眼里隐隐竟有几分嫉妒,“你是人族来的吧?”
月不挽“嗯”了一声以作回答。
“哼,真没想到……魔血丹能在你身上成功?”她头上金钗细微颤动,铃铛作响,“好能耐啊!”
“侥幸。”
纪浮桥看着月不挽容色平淡,突然语气激烈道:“你可知道,那是尊上……”但她生生忍住了就要出口的话,“罢了!没有浪费就好。”
月不挽回视着纪浮桥,眼里淡然又冷漠,只是静静地听着她讲话。
纪浮桥收了收情绪,又道:“你做的不错,我知道你一心想要往上爬,那么便给你这个机会。”
“有人说你残忍狠戾,可我不这么认为。暗门需要你这样的人。”
月不挽默然片刻,也不否认,抬头道:“暗门主所言机会,是指什么?”
“有个任务交给你去做,成了,白虹的位置便是你的。”
“什么任务?”
纪浮桥了然一笑,道:“前阵子我暗门顶级杀手“惊”,受我之命去刺杀人界虚妄峰的尘知仙君,但反被其所伤。他走到那个位置,任务失败回来后,依然是要受处罚,在暗域地牢受尽鞭笞,险些折掉了半条命。”
说着故意停顿片刻,笑看着月不挽,观察着这人脸上细微的反应,然而却什么都没有看到,她意味深长道:“这道理你懂的吧?”
月不挽见她也不直接回答问题,不知在讲什么弯弯绕,却还是神情认真地听着。
虽不喜欢纪浮桥这副自以为是卖弄资历的模样,也不喜欢她饶有兴味打量自己的模样,此刻仍然简短地应了一声:“懂。”
不知为何,这目光好似刀面抚在身上,不痛不痒,却使她难受至极。
纪浮桥见月不挽神色不豫,终于满意地露出微笑,道:“你放心,既然是暗门顶级杀手都做不到的任务,我自然不会派你去做,便暂时留那狗屁仙君一命。”
月不挽心道,说了半天,你给我的任务到底是什么?
“在明月殿里,暗门主要是负责执行杀人任务,”纪浮桥打量着月不挽,微挑了眉道:“我看你挺在行啊。”
月不挽笑了笑,道:“暗门主过奖。”
“这殿里情况你不了解,等会多跟洛夕学学。前尘阁的话,主要是负责情报打探,我会让时青派几个人手跟你一起。”纪浮桥说罢,提高音量喊了声:“洛夕!”
那人从屋顶飞下来,殿门口现出他的身形。
“属下在!门主有何吩咐?”洛夕走进殿来,挺直腰板装模作样地抱拳行了一礼,嬉皮笑脸道。
他看见月不挽也在,便玩笑道:“诶,可是要带这位小妹妹去玩啊?”
洛夕玩笑惯了,嘴也没个把门儿的,纪浮桥也不睬他,径自道:“上次我已与你交代了这次任务的具体事宜,等会你讲与她听,顺便带她去熟悉一下高级杀手的基本事务。”
“还有,既然她已接了任务,便不能再住在以前那个地方了。嗯……”纪浮桥想了想,又道:“就搬回她养伤那间房吧。”
洛夕领了月不挽出去,一路上与她详细说明了此次的任务。
月不挽一点就通,整个计划已经了然于心。
“你现在也算是准高级杀手了,今后合作愉快啊!”洛夕毫无顾忌地拍了拍月不挽的肩膀,笑道:“比起白虹,我还是更喜欢你。”
“呵呵,”月不挽笑了笑,“大可不必。”
洛夕也不生气,只皱眉思考道:“哎,虽然你比她更……”说着又顿了顿,还是那股子邪气与稚气混杂的笑,“不然死的也不会是她了。”
两人并肩走在路上,越过鳞次栉比的琼楼殿宇,周围空旷处都是苍凉景色。
月不挽随意道:“你们高级杀手平时都做些什么啊?”
“平时不出任务的话,就在暗门轮值,带带新人什么的,也挺好的。”
洛夕刚说完,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又哈哈笑道:“当然,若是不遇见你这种新人的话。”
“听起来我似乎很讨人嫌嘛。”月不挽也笑起来。
“我这可是在夸你!”洛夕道,“不过啊,高级杀手大概会常有任务在身,并不经常在门内。除了接任务、交任务之外,基本上都是自由活动。”
他想了想,又补充道:“当然也有特殊的人,也就是顶级杀手。他们经常被派去做极为艰难的任务,自然是不用做这些日常任务了。所以啊,你经常看到的都是我,他们是难得一见的。”
说着他突然贼兮兮地凑近月不挽,小声道:“诶!比如说惊大人,他就是顶级杀手。那日在暗域地牢,你见过的……”
月不挽见他眼神探寻,充满了八卦的意味,不由调侃道:“怎么,嫉妒人家比你帅?”
“呸呸呸!”洛夕跳起脚来,“小爷我可是暗门一枝花!”他骄傲地扬起头,又道:“再说了,我啊,在门内还挺悠闲的,就每天打打杂,多好!出任务什么的累死了,稍不留神还得大出血。要么死在外边,要么九死一生回来了,还得死在里边。”
“没看出来。”月不挽走在他前面,应道,“这么说,活着还挺不容易的。”
想了想,又道:“对了,暗域地牢……是归你管的么?”她想要在暗门甚至是明月殿立足,就必须要将其间每一个关节都摸索清楚。
“是啊。”洛夕跟上她,说道,“我跟你讲啊,地牢里每天都有人死,惨死!看多了就没感觉了。在暗门啊,一切都得司空见惯,不论发生什么。”
再往深了问便是忌讳了,月不挽也没再多做打听。二人说话间,不知不觉已到了一座楼阁之前。
月不挽抬头望去,见此楼巍然屹立,甚是壮观,入口处的牌匾上写着“前尘阁”三个大字,更显风雅。
她道:“这便是前尘阁?与暗门的风格相差甚远啊。”
“尊上喜欢读书,他觉得人界的许多书很有意思,喜欢便抢,大都收藏在这里。”洛夕愁眉苦脸道,“真不知道这些书有什么好看的,照理说,我们魔族向来是不识字的。”
正说着,门内缓步走出一女子,朗声道:“六界底细,无所不知。世间千万事,皆是前尘。”
语声徐徐落入耳里,温柔而清晰。
这女子见两人站在那里,立刻迎了上来,盈盈笑道:“阁主让我来接你们。”
她面上始终挂着标准的温婉笑容,此时像是才看见月不挽一般,略微惊讶道:“咦?你是……不挽妹妹!”
说着亲热地拉起月不挽的手,又道:“还记得我吗?我们见过的。”
月不挽头疼地想起了初入明月殿的那一晚,但不管怎么说,此人也算是帮了她一把,便微笑应道:“柔姐姐。”
“哎呀,你们居然认识!”洛夕道,“那我也懒得多做介绍了,既如此,大家共事起来也方便。”
“诶?”西柔面露疑惑,道:“莫非不挽妹妹便是此次任务的执行人?”
“正是。”二人同时道。
洛夕双手抱臂,伸出一腿悠闲地抖动起来,他看着月不挽,开玩笑似的啧声道:“这人好不要脸,杀了人还要留名,前阵子‘月不挽’三个字传遍了暗门上上下下,你竟然没听说过嘛?”
“倒是略有耳闻。”西柔掩了眼底隐约的波澜涌动,面上还是一副温柔神色,“只是没想到,这么快便能与妹妹一同执行任务了。”
月不挽微笑道:“不挽初来乍到,还请柔姐姐多加指教。”
“妹妹客气了。”
洛夕看不惯她们相互客套,他收了腿,道:“得啦!你们前尘阁什么不知道?”
“任务赶得急,明日一早就要出发,既然大家都见过了,我便带‘不挽妹妹’回房休息喽!”那四个字咬得刻意,是学西柔的说话。
“谁许你这么叫?”月不挽睨了他一眼,似笑非笑,“明明看起来比我还小。”
“那是看起来!”洛夕又要炸毛,连忙一拍大腿,道:“小爷不知道比你大了几千岁、几万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