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承嘉病中一直念着陆家的女儿芸婉,不肯罢休,所谓情深不寿,族伯看在眼里疼在心里,想着当日坠马之事疑点颇多,他的马一向温顺,是如何受惊的,是否为人所害,仍然疑点重重。
明明胜利在望,也曾经想过是否因为大郎之死,让他心灰意冷有出仕的想法,毕竟大郎夙兴夜寐,仅仅因为皇族内乱导致被杀的下场,让人寒心。
但仔细想想以二郎的心志,为广陵王鞍前马后不辞辛苦,实在不是一个会轻易退缩的人,这次坠马是政敌所害的可能性较大。
自坠马之后,崔承嘉请求他为他求娶郡公的二女儿为夫人,崔承嘉在病中仍然心心念念陆氏女当真痴情也,只是他如今的身体,郡公不知会否答允这亲事还说不准。
毕竟大郎身殒,二郎重伤,崔氏这一房可谓是遭受重创,始兴郡公府可是如日中天,且陆二娘正在与兰陵太守之子护军将军魏昔默议亲,会否甘愿放弃这早就看中的郎子,还是未知数。
崔族伯又想到,从前也曾听得郑夫人诋毁陆氏女的声音,若是当日在兖州就成全他二人的婚事,如今已经姻缘美满,又怎么会有这样一番迂回呢,还要他为了二郎走着一趟,舔着一张老脸上门求人。
不会看不明白,作为主上登基的一等功臣,始兴郡公从此往后可是如日中天,陆氏因这一人跻身一等门阀不过是时间问题罢了。
而二郎有疾日后恐怕无后,无法再觅得一门上好的亲事,陆氏女听闻有贤名在外,已经是寒门中的佼佼者,若是嫁进来未必比不上那些高门女子,肯定能够坚守节操,和姑侄和睦相处。
考虑再三都觉得是不错的选择,郑夫人自从儿子坠马受伤,临川公主悔婚之后,对二郎的亲事已经万念俱灰,这件事情如今全凭他做主。
陆旻之听闻崔二伯有意结亲很是吃惊,但是女儿已经在和魏昔默议亲,魏昔默那边恐怕不好交代。
崔伯道:“既然纳征问名等的礼节都没成,也就作不得数,若是郡公有意改变心意,凭借大娘子和穆衡郎君的亲事,有郡公多年以来和魏太守的亲厚关系,两家不会生嫌隙,若是郡公有意,这婚事老夫看可成。”
陆旻之犹豫再三,忽而想到魏昔默如今执掌禁军风头太盛,而他也多次推辞主上授予三公的意愿,也是觉得应当适当退避风头,减弱主上的猜疑。
若是再将女儿嫁给受宠幸的臣子魏昔默,恐怕会因为朋党而招致主上的猜忌,因为如今继位功劳已经有这方面的倾向,在主上面前更是小心翼翼不敢居功。
崔承嘉有良好的品德,出众的才华,曾经也是主上在王府的一等谋士,若有朝一日病好肯定能居于三公之位,只要等待局面明朗,迟早有拨云见日的一天。
但若病不好,此后很长一段时间都无法出仕,形同废子构不成威胁,不至于在那权利的漩涡中沉浮,能够得到保全,陆氏凭借这门亲事也能够得到门第上的提升。
魏氏算不得高嫁,把女儿嫁进崔氏,能够在名声上得到好处,如今他们愿意提亲,结成这门亲事现在看来也没有什么祸端,反而对门第提振大有好处,这是他长期心中记挂的事情。
虽然无法孕有子嗣,只要女儿在崔氏受到重视不被休弃,过继一二子女也未尝不可,陆氏就始终是崔氏的亲戚,权衡再三,决定应承下这门亲事。
择吉日将女儿嫁出,三个女儿便都有了着落,他悬着的一颗心也就算是放下了。
第35章 静谧
开春之后,陆芸婉行及笄之礼,一切从简只是邀请族中的亲眷而已。
陆芸婉裹在一团浅粉绒袄中,因病身形窈窕不堪一握,推门豁然开朗。
早春气候还冷着,院角落的镜湖畔一株黄色腊梅于清雪之中静静立着,清灰天穹下枝干已然落尽叶子,台阁在湖畔星罗棋布。
在众人的注视下陆芸婉行到庭院正中的一块白石板上,陆利安执一个红木托盘走上前来,面带微笑看着陆芸婉,陆芸婉亦回报以微笑。
陆利安的托盘里放着花胜、花钿若干,陆芸婉早已经沐浴更衣,现在鬓发用发笄挽作妇人的样式,气质和从前已经大不相同。
顾寒宜夸赞道:“阿婉已经长大了,已经不是昔日那个只会跟在子卿身后喊阿兄的女孩了,阿娘可真是欣慰啊,好不容易看见你们都找到属于自己的归宿,也是时候放下心来了。”
陆芸婉听见阿娘这样说心中很是动容,她长大了,再也不能和昔日一样始终处于阿娘的庇护中,她要离开这个家,要撑起一方天地,去庇护她膝下的孩子,去做别人的阿娘。
每个女子都要经历这一天的,这一切终将到来,已经是时候鼓起勇气去面对这一切了。
陆利安从托盘中取出花钿,装饰在陆芸婉的鬓发之中。
在簪花的这一瞬间,陆芸婉看见在远处的廊间,有一灰白身影,十分熟悉,竟然是崔承嘉,他也到这席上观礼了吗?可是之前没有人告诉过她这件事情。
陆芸婉一时情难自禁,记忆回溯到了在江陵崔府门前眺望的时候,未尝不是和今天一般的眺望,可今天二人终于见面了,有太多的话要和他说,心里有太多的疑问要解答。
崔承嘉身着一件白色常服,披着灰色绒袄,气色衰败,大郎殒命,崔承嘉无法从悲哀的情绪脱离出来,陆旻之请他来观礼,目之所及唯一的亮色唯有眼前,郡公答应族伯的提亲,崔承嘉心中的喜悦难以言说,只是以他现在的病体若是求亲便是拖累她。
既怀有期待又不敢靠近罢了,只盼她能够和魏昔默双宿双飞,再不要靠近他这微薄之身,一如那一日在江陵城水渠边看到的那般,看见魏昔默与她竟然是如此般配。
魏昔默此人虽然体格魁梧,偏生有一副敦厚的心肠,心细如发,结亲之后对芸婉应当会无微不至,二人应当能成全一番佳话,心中既悲哀又无力,只能他尚公主,她嫁将军,二人天各一方再不相干。
好不容易使得她和魏昔默的亲事作罢,可是自问他现在的样子又怎么能照顾的好她呢?心里很纠结无法面对,但是想到至少是守住了这一时一刻又很满足,自问不是一个大度的人,既然要争那就一定要赢,再不要和阿婉分开。
他终究是赢了啊,不管昔日魏昔默是何等猖狂得意,现在的赢家终究是他,能和阿婉在一起的人终究会是他,就算为之要付出沉重代价也心甘情愿。
陆芸婉在清雪中远远注视这一幕,于心内留下刻骨铭心的记忆,想到那些日子在江陵崔氏府门之后,崔承嘉也是这样凝望四方天空,努力想要看见高墙之外的景象,想要看见高墙之外驻足而视的那个人。
陆利安为陆芸婉加一套钗冠,已经换上一身华美广袖襦裙,陆芸婉迤逦转身一一拜谢席上来客。
待拜到东面席上,远远瞥见廊间有一人注目远眺,清雪落满了满身,心中一时凄然,恍惚凝住泪珠在眼眶直至礼成。
一时鼓乐喧天,众人言笑宴宴,及笄之礼就此成了,陆芸婉也算是彻底告别了昔日的身份,迎接未来的自己。
虽然相对无言,但此时无声胜有声,他们都没有失去彼此的诺言,这样就足够了。
-
几日之后,陆芸婉在别院中鼓瑟,瑟声凝滞,寒雪凝重。
刚刚来时四下景象凄然草木枯萎,如今命人整饬一番已经恢复了昔日精神,但偌大一个园子,就唯她一人而已不无凄然。
崔承嘉由蕊儿推着来到了亭前,陆芸婉不再鼓瑟,从位置上站起身来凝视崔承嘉,二人一时忘言。
陆芸婉从台阶上步下,迎着清雪来到崔承嘉的面前,再次相望好像有千言万语要倾诉,最后只化得一句--“府君安好”。
蕊儿见他们有话要说,刻意避开让他们独处一会儿,此处就只剩下他们二人,静谧的连雪落于地的声音都能够听到。
“二娘子可还安好呢,听闻族伯到陆府提亲的事情,心中虽然喜不自胜,但病体残躯如何与娘子相配呢,始终忧心忡忡担忧使得二娘子伤神。”崔承嘉歉疚着率先打破了沉默。
“听闻临川公主因为府君的病悔婚,她可真是个精明之人啊,见府君身体不好就舍弃府君去求更好的郎君,何曾将府君放在眼里呢,眼里也就只有她自己而已吧。”陆芸婉责怪道。
“她真心不真心我自然是一早就知道的,如今二娘子不因为我这病体就拒绝,二娘子可知道我真的很开心,想着二娘子的心里自然是有我的。”崔承嘉苍白病态的脸上浮现喜悦的神色。
陆芸婉见昔日如此耀目的一个人变得这样消沉心里很痛苦,当时在江陵想的便是能够堂堂正正的在他的身边陪伴着和他一起度过难关,时隔这样久的时间,终于能够得偿所愿,自然是开心的。
陆芸婉问道:“府君究竟为何会坠马,是否是被政敌所害的,凶手又可曾找到?”
“在广陵王府的时候敢为了芸婉挑战王权毫不畏惧,到如今不过区区一身,又有什么可以畏惧的呢?”崔承嘉答复道。
“当日诺言一字一句,刻在心头,不敢忘怀。”崔承嘉鸦色鬓发披散在肩侧,唇色浅淡,病中是说不出的萧瑟惨淡,眼神却很坚毅。
陆芸婉在心里隐隐猜测到那个答案,却不敢去想,他真是为了这场亲事故意毁坏身体,迫使梁玉嫚退婚的吗,这些年他都在马上奔波劳碌都无事,怎么到了局面一片向好的时候反而坠马,很难不让人怀疑。
顾念到那一日魏昔默求亲,她未曾反抗也是因为崔承嘉已经尚公主的缘故,那个时候也许误会他了,他不会比她好过多少,甚至想到这样的法子来使得他们能够在一起,他的付出又怎么会看不到。
“当日府君告诉芸婉,诸事未定,只要有心就一定能成,芸婉实在不该怀疑府君说这话的真实性的,如今芸婉便答应府君,若是此生不负芸婉也生死相随。”陆芸婉心里愧疚颤抖着声音缓缓道。
于锦珊的园林之中,二人都想说点什么来缓和气氛。
“只是我的身体不好,恐怕拖累你,现在反悔还来得及的。”崔承嘉眼神颓败。
“既然如此府君为何推却这门亲事呢,莫非不肯给这一个证明心志的机会给芸婉,想说的是,从今往后芸婉想陪着府君,直到把病养好。”
陆芸婉想守着他,直到看见他恢复昔日暖如日光的样子,再不要如今日一般皎白若雪的样子,刺痛她的眼睛,冰冷她的肌肤,纵然他们可能没有一个很好的日后,但总还是要惨淡经营下去。
她要亲眼看见崔承嘉好起来,想看见他振作起来,哪怕真的一生都无法再好起来……也要陪着他,直到生命的尽头。
崔承嘉就曾经这样告诉过她,只要有心就一定能成,崔承嘉曾经给予她希望,如今她也将这份希望回馈给崔承嘉,陆芸婉眼神坚毅:“不管天涯海角都想陪着府君,可愿意给芸婉这个机会呢?”
崔承嘉的身体虚弱精神不好,从怀中取出一个锦囊颤抖着手递给陆芸婉:“当日在兖州阿婉推辞不肯接受,若是如今承嘉再赠一次不知道阿婉可愿意接受呢?”
距离那一日竟然已经两年了么,当日兖州尚未城破之时,那些景象好像还在眼前,兖州还未遭逢那样的大难,时间匆匆而逝有恍若隔世之感。
崔承嘉的态度也是看的越发明了了,若说还看不清内心是不可能的,望着崔承嘉朝她递过来的一如往昔的银白松竹锦囊,仍然还是一派清白如雪的模样。
陆芸婉怔怔将锦囊接过,拆开之后莹白玉佩一如那一日,“原来那一日应该接受的,既然心意都未曾改变,自然是愿意的。”
崔承嘉见陆芸婉肯收下玉佩,唇角噙了笑意,刹那如暖煦日光倾泻而出,如金子般洒在园中,衰败的天色一扫而空,“阿婉最后还是接纳了我,也不枉费努力了那么久,花费了那么多心血。”
也许未来并不算明朗,但仍旧还有当下可以守住,有太多个不可测的明日了,太疲累去想,也只能暂且顾着今时今刻,不要使得自己失望。
第36章 成亲
年关过去之后,陆府和崔府双方将婚礼的用具准备妥当,顾寒宜目送女儿出嫁,泪落涟涟。
陆氏的门外,崔承嘉着一身玄色婚服,正在等候陆芸婉,所行的是亲迎之礼,眼前之人只依稀见得玄色袍裾,清瘦身形,因在病中行动不便仍然强行坚持要来亲迎。
陆芸婉着一身纁红色嫁衣,今日穿的是阿娘亲手绣的红丝履,行走的时候柔软,每一步都很坚实。
手执团扇朝崔承嘉走去,由他搀扶着上了崔氏的马车,行动之时仍然听得他微微的咳嗽之声。
忽而传来阿湄的惊叹之声,“姑爷咳血了。”
陆芸婉惊惶不止,担忧却因为绣扇遮掩面目,他又有意避开,因此无法得见,只听得崔承嘉宽慰之声传来,“我无碍的。”
来到崔府的门前,陆芸婉小心翼翼的下了马车,随崔承嘉来到了崔氏的高堂,崔氏长辈皆在堂上,给人一种无形的压迫感,陆芸婉始终不曾放下纨扇,因此众人的面目都看不得分明,只是有种怪异的压抑感。
来到长辈面前之后,接下来要做的是行拜礼,得到长辈的认可之后,她就能名正言顺的被众人接纳成为崔承嘉的妻子。
陆芸婉逐一朝堂上长辈下拜,崔伯微笑致意,待拜到郑夫人之后,她面无表情不受,气氛变得古怪起来。
王蕴素善意提醒道:“阿姑,弟媳正在向您行礼呢,可别让她久等啊。”
在郑夫人看来,士与庶不婚,陆旻之虽然如今已经是始兴郡公,但归根结底祖上仍然是庶民,和他们这样的百年高门不配结亲,如今她的礼是不愿意接受的,因此趾高气昂只等着新妇下不来台。
日后还要寻了由头将陆氏女遣出府去的,就算临川公主悔婚了,心中满意的儿媳只有若静那样的女子罢了,日后要想办法让若静入府才是。
临川公主悔婚心情很不好,可恨的是二郎见她灰心丧气竟然绕过她偷偷的就将事情办成了,眼里可还有她这个母亲,又请了主上亲自指婚,皇恩浩荡,才勉强让陆氏女进这个家门。
王蕴素小心提醒之后郑夫人仍然不受,嘴上仍然称呼陆芸婉为“陆妾”,席上的氛围极为尴尬,在众人的注视下陆芸婉一时陷入进退两难的境地。
此时回头也不是,朝前也不是,难道就甘愿受下这“妾”的称谓,若今日不能摆平,来日可要平添多少口舌,她一辈子可能都要在这个字的阴影下苟活,这正妻的名号可谓是名不正言不顺。
陆芸婉觉得崔夫人对她的偏见仍然如此深重,今后在崔家恐怕仍然会有诸多刁难,心中难免担忧,被激的悄声怆笑起来。
正在担忧之时候,被握着的手突然紧了紧,有浅淡的温热感传来,心下稍稍宽慰,不管怎样崔承嘉都还站在她的身后,也就没什么可担忧的了。
郑夫人含了怒意觑了大媳妇一眼:“慢着,我还没承认这媳妇的身份,若是我不肯认你始终就是妾室的身份入我家门。”
王素蕴劝道:“阿姑何苦不看在二郎的面上认下弟媳呢,因大郎之事已经肝肠寸断,他对新妇那样看重,您这不是在剜他的心肺吗,难道要二郎气绝才肯罢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