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晓陆公有自己的考量,时也命也不肯将女儿嫁给我,没有怨言。”魏昔默答复道。
魏昔默见崔承嘉如今病容憔悴,越发担忧起芸婉的处境来,只是因为芸婉嫁作崔氏妇之后,他作为外人已经没有资格管了,这才作罢了逾越的想法,往日余生也该崔承嘉去守护了吧。
求而不得的苦闷将魏昔默的心情弄的很糟糕,好像这么多年从来没有这样的时候。
魏昔默朝二人抱拳:“雍州群蛮起,陆公已经领兵前去平叛,为了协助陆公自请外放,这春光如许的京城就留给你们了。”
魏昔默是个不耽于儿女情长的人,也很洒脱,正是因为海内还没有安宁的缘故,也无心成家,随手取出一枚陶埙开始吹奏起来,在春光明媚之中曲调有些迟滞之感,不像他一贯畅快的作风。
魏昔默云淡风轻道:“阿婉的婚事作罢之后,哀莫大于心死,立下誓言要一这一身守护这河山,还有很多事情要做,区区一身也不够。”
曲中好像有塞北黄沙连绵荒原,心境竟然是如此的荒凉,魏昔默如今眼中的大概是这样一个景象吧。
魏昔默吹奏完萧埙之后,最后一次凝视陆芸婉般,有欣慰的感觉。
看见当年在兖州时候面容寡淡的小女子如今也渐渐成熟起来,成了别人家的媳妇,其实也没什么好难过的。
崔承嘉若是能够从一而终也没什么不放心的,若是崔氏不再能容就算回陆氏也没什么,家中总不至于没有位置。
若是心中有了牵挂,做事情就有了顾忌,他向来是潇洒的一个人,就算成全他们又何妨,他不是心胸狭隘的人,若是一样东西一个人已经得不到了,他不会执迷不悟的,该放手的时候就会自然而然的放手。
魏昔默想到此处便决然远去,魁梧的身影毫不犹疑消失在人群中。
崔承嘉注视魏昔默远去的身影感慨道:“昔默向来是个洒脱的人,不会受到束缚,有万人之勇日后建功立业,非我所能及,区区病体阿婉可后悔嫁给我了?”
陆芸婉想到就算今生都不会有子嗣又如何呢,能够和承嘉相守到老也就足够了,不管日后会经受怎样的风雨,都有坚毅的心智可以守住。
“从来不曾后悔的,我很开心。”陆芸婉道。
“少年时,父兄是我最景仰的人物,阿兄殒命之后人心惶惶,那时候正在荆州任上来不及见到最后一面,每每想到心中都痛不能已,若有一日芸婉也要离我远去,悲伤会到怎样的地步还无法得知。”
陆芸婉觉得未来虽然是一片云雾,为了崔承嘉,她的心态也会好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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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春之时是陆芸婉生日,崔承嘉知晓如果在家里办宴席恐怕又要面对阿娘的刁难,是所有人都不愿意见到的。
因此特意将宴席设在了城中的杏花楼,席上就只有他们二人而已。
杏花楼在湖畔,启开窗扉能够看见湖光山色。
席上有乐伎数人,弹奏吹箫吟唱乐曲。
如今乐伎吟唱的歌曲是武帝下旨编修的《玉台新咏》中的一曲《孔雀东南飞》,乐伎豆蔻年华,技巧超群。
主上文采斐然,喜好文学,命人编修了这乐歌。
妇人与丈夫感情和谐,只是因为婆婆不喜欢,导致被休弃殉情而亡,焦仲卿也落得自缢的下场。
郑夫人对陆芸婉的态度虽然算不上很恶劣,每每言语上都有讥讽,二人相处的其实并不愉快。
崔承嘉见到陆芸婉变了脸色示意乐伎停手,乐伎离去之后席上安静下来,耳畔只有风声鸟鸣声。
“当世乐伎多因罪入奴籍,权贵喜好蓄养婢妾,家中所藏家伎往往多达数百人,阿爹厌恶子弟有这种习气,一生也只娶了阿娘并未纳妾,家中也不闻丝竹管弦之声。”
陆芸婉觉得果然崔承嘉也遗传了先君的长情和简朴,隐隐好像明白了什么。
想起来午间夫君的药还未饮用,便让蕊儿取出药温热之后送来,“夫君日日都要服药,这药只要闻一口就不想喝了,什么时候是个头呢。”
看见夫人娇羞如小女儿的仪态,崔承嘉忽然生出了别样的情愫:“阿婉关怀,心中欢喜。”
想起当日崔承嘉坠马之事并不明晰心中一直有疑问,陆芸婉问道:“当日夫君和临川公主的婚事眼看就要成了,只是因为坠马和临川公主的婚事才作罢,想问问当日之事的具体情形,一直心里都有疑惑,夫君可能帮忙解答呢?”
崔承嘉凝视湖光山色:“当日会坠马其实也是存了要毁坏与临川公主婚事的意图,年少之时醉心于明经一道,每每有惊世骇俗的见解,阿兄死后神识一片黑暗,再想要有明晰的思绪竟然是不能够了,除了颓废和逃避再无其他。”
陆芸婉亲口听见眼前士人说出这番话,好像对这种景象感同身受起来,有凌云志向的一个人,怎会走到如此地步呢。
更要紧的是为了她坠马这该如何是好呢,陆芸婉惶恐道:“夫君竟然为了我舍弃长久以来的志向,这样看芸婉竟然是罪人了。”
崔承嘉缓缓摇头:“主上登基之后倡导改革,朝政积弊甚深,如今施行一土断的政策,意图让承嘉主事,但若承嘉做那主事之人,崔氏必然遭到士族群起而攻之,士族内斗之下朝政必然凋敝,土断之策断不可行,唯有让郡公出面主事,而承嘉在其后谋划,方能成事,如今只不过是暂退而已,其实我现在退避也是一件好事情。”
主上不信任士族,平时如履薄冰不敢有僭越的地方,如今主上拔擢寒门,寒门士人为中书舍人掌握机要,削弱士族的权柄,对外轻徭薄赋深得人心,如此看来主上有英明才干,南祁一定能朝好的方向发展。
崔承嘉如今虽然还在病中,看似无官一身轻,仍然心系天下忧国忧民,长久以来做这做这一切纯粹是发自于本心没有追名逐利的意图。
崔承嘉是陆芸婉尊敬的人,心思纯净一如那一日初入仕的白纸,这是出自于崔承嘉内心的操守。
崔承嘉喝完药之后,陆芸婉为擦拭嘴角,崔承嘉温柔的回握住陆芸婉的手:“如今日日见到芸婉,并对承嘉悉心照顾,每日都很开心,心中的苦痛也渐渐减弱。”
“若能如此便好了,也算是有些用处,相信夫君一定能好起来的,才华可千万不要明珠蒙尘了。”
芸婉明白如今的日子对夫君来说也是一种煎熬,能在应当的位置发挥相应的才干,是很好的事情。
崔承嘉取出早已为芸婉准备好的生辰贺礼,是一幅工笔画,“是我亲手所绘,阿婉看看可还喜欢。”
陆芸婉展开画卷,定睛去看,有一女子身着浅绿色的衣裙站在纷飞的梨花树下,不是陆芸婉又是何人。
下笔如此传神细致,画中的女子形神兼备,若非平日观察入微,不会到达这样的程度。
崔承嘉一定满心都是她,又耗费了十二分的心血,才会有这样精妙绝伦的画作,霎时如沐浴在四月暖阳下那般温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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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芸婉成婚之后,每日在家侍奉长辈,与夫君举案齐眉,成全了一段佳话,陆旻之为了平定叛乱离开建康,家中就只剩下阿娘一个人支撑,但近来她的身体不爽利,家中的事情也是族伯在打理,无论如何都来轮不到苏毓紫的。
苏毓紫这段时间还算安分,听娘家传来的消息说是这段时间陆贵姬曾经将她召进宫见面,不知道说了什么事情。
想来陆芸鸳最亲近的人从来都是陆芸婉,如今时隔那么多日未见面,陆芸鸳反而召见苏毓紫不召见她,一时不知道是发什么什么事情,是否惹她不快了。
自广陵王登基为帝之后,府中的姬妾也都得了册封,王府的美姬按照资历分别位添九嫔、美人、才人等。
三夫人之中,贵妃之位置空悬,杜明绢因入王府早被册为贵嫔,位在陆芸鸳之上,陆芸鸳则被册立为三夫人之中的贵姬。
陆贵姬得宠之后,如今杜贵嫔的宠爱也望尘莫及,有身怀龙子,非常思念家姐,就让内监将陆芸婉召进宫相见,这是很好的事情,只是听内监说起,贵姬有恙的事情。
陆芸婉乘坐崔氏的轩辕一路由府丁护送进入宫城,百年高门,人群的目光追随着崔氏轩辕,流露出仰慕之情。
在暮春时节嫁入崔氏,如今在外人面前已经是名正言顺的崔氏少夫人,而陆芸婉看到的只是崔氏这些年所经历的风雨,在外人面前维持高贵的不容易之处,所谓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若是病了,也不是一朝一夕就能看出来的。
第39章 进宫
诸殿台阁譬如众星拱月,在正中的是太极殿,在辽阔的天色下气势宏伟非凡,黛瓦红廊,春日满庭芳翠,后宫诸殿与远处巍峨壮观的太极殿遥相呼应,通过曲折宏伟的长廊连接起来。
陆贵姬求了主上将家人召进宫相见,这是受宠妃嫔才会有的特权。
陆芸婉入宫之后朝上林苑方向行去,没有注意到在她身后不远处,撵轿从锦簇之处被抬出来。
梁玉嫚端然坐在撵轿上,眺望前方由内监领来的女子,今日与夫婿何进入宫探视郑太妃,没想到会遇到她。
“这就是崔承嘉的新妇?”梁玉嫚觉得那人很是眼熟好像在哪里见过似的,可是一时之间又想不起来,仿佛是在江陵的时候,在王府的宴会上,在阡陌之中。
是了,她的容貌给人留下深刻的记忆,是一种枯寂高雅的美感,就凭高傲如她还是要称赞一声的,只是崔承嘉的新妇不是始兴郡公的女儿吗?陆氏那样的门第怎么配的上崔氏的。
“主上亲自下旨赐的婚,今日入宫是陆贵姬传唤来的,贵姬有孕,想必是求了主上,才能够让自家姐妹进宫来相见的。”宫人答道。
“是啊,漪兰殿那位是她的妹妹,还真是狐媚,她们陆氏的女子都是一般不曾,从那样卑贱的位置到贵姬,我看了也很是不屑,只是皇兄一直宠爱她,我到底也不能说些什么。”临川公主轻蔑道。
陆贵姬最近的举止越发悖逆了,还惹得皇后厌恶,只是颍川陆氏的家门,女儿也断然没有嫁进崔氏的道理,虽然有皇兄出面,那位郑夫人一向看重这门第之别的,怎么会答应让她进门。
崔承嘉今日娶的这位新妇,恐怕是他的心头好吧,想想也就明白了,大概是崔承嘉他违背伦常求娶的吧,这就让她想到当初崔承嘉和她议亲之时是多么心不甘情不愿,心中难免不快。
崔承嘉的姿容比之于皇兄都要上乘,可是病的这样重,日后没有子嗣不说,就是仕途也将大受影响,她自然不可能再履行这场婚事。
看上了年轻英俊的大将军何进,和他成婚之后也很后悔,他的态度虽然恭顺但是到底不比崔承嘉有才貌又有趣,况且何进也是看上她出身皇室的身份根本不喜欢她,让梁玉嫚对何进生出很多厌倦来。
萌生出想要一脚将何进踹开的想法,因此在外私德多不检点,何进顾念她公主的身份也就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敢说什么。
漪兰殿广种辛夷,暮春时节辛夷纷纷零落成泥,从前谢锦珊喜爱合欢,梁绍为她栽种了很多希望能够讨得她的欢心,可是人毕竟已经不在了,如今看见这些合欢有些物是人非之感。
如今住的是陆贵姬,谢贵妃当初入宫也是居住在这座殿宇中,红颜薄命这座宫殿因此被人传为不详,杜明绢因为这个原因舍弃不住,但是陆芸鸳不以为然,觉得宫殿清幽华美,非常喜爱,就不管不顾的住下了。
陆芸婉被内监引入漪兰殿内,陆芸鸳正端坐在首位闭目养神,她身着一件浅紫色宫装,长发垂至腰畔,未施粉黛,面容寡淡。
内监尖锐的声音朝内通禀,“陆夫人到。”
陆芸婉朝主位上坐着的陆芸鸳行礼道:“臣妇参见贵姬。”
陆芸鸳的勉强睁开眼睛看向殿外,来人妇人发饰,一身命妇朝衣,定睛看去脸庞隐现和记忆中重叠起来,原来是阿姐来了。
“好不容易才见你一面,阿姐快快请起。”陆芸鸳虚弱道,“身怀六甲,恕不便起身接待了。”
若是换做从前,陆芸鸳肯定不管怎样都会起身相迎的,可是今天她身子不爽利,又感觉到没来由的倦怠,才坐着迎接阿姐的,陆芸鸳见阿姐的目光之中有喟然诧异之色,愈发深以为然,这躯壳恐怕是时日无多了吧。
陆芸婉痛心担忧道:“贵姬的气色怎么这样差呢?”
陆芸鸳看见她这样的神色一时间心里充盈了悲伤之感,好像有什么呼之欲出。
想起来自从嫁进王府之后,宫门深似海,阿姐的音讯根本无法得到,日日都是那样想念,久了就慢慢习惯了没有阿姐的日子,因为就算心里再怎么想念也是见不到的。
今天求了主上让阿姐进宫其实另有一桩要务,只是今日见到来人,将那件事情生生的搁置了,想做的事情也就只有和阿姐说几句体己话。
看见阿姐柔善的样子,再一次动摇,想要放弃那些恶毒的念头,不能接着深入想下去了,在阿姐的眼中就永远是那个乖巧的三妹。
“阿姐若是想听,妹妹可以一一道来,且坐下说话。”陆芸鸳亲昵的拉着陆芸婉在主位上坐下来。
原来陆芸鸳谈起来去年冬日里发生的事情,那时广陵王偶有宠,初次怀有身孕,因府中的闲言闲语触怒王妃,被王妃罚在雪地里跪了几个时辰招致小产,从那次之后身体就落下了病根。
本来难以受孕,这一次春暮之后竟然又怀上了,只是身体每每不适极为痛苦,自从雪地罚跪差点送命之后,主上瞧见这样一个光景倒是也多了几分怜惜之意,可是那又有什么用呢。
在流产之前和梁毅相处久了,也生出倾慕的意思来,只是梁毅终归不是属于她一人,还有皇后、贵嫔等人要宠的,渐渐清醒过来,身体不好了之后,杜贵嫔和皇后还是不肯放过,仅仅是因为她得宠的缘故。
“阿姐新婚燕尔,可有将我放在心里过呢?满心满眼就只有崔承嘉一人而已。”陆芸鸳颇怨恨道。
“贵姬误会了,在家的时候一直很想念,只是一直不能入王府,贵姬也不能出府,不能亲眼见到贵姬总是担忧,这些年一起走过来,那么多年的陪伴,如今聚少离多也无法在一起了,心里也很痛苦。”陆芸婉感慨道。
阿姐说的比唱的好听,只是岂止道背地里是不是和那顾寒宜是一伙的。
但是她心里还有那桩事情放不下,想听听阿姐想怎么说的,当年阿娘疯魔一事,苏毓珠身故以后还以为大仇得报,没想到原来这件事情并非是苏毓紫所为的,这仇看来是还没有报完。
“想让阿姐见一个人。”陆芸鸳朝内招呼道,“便是那一日与桐月姨娘有染的侍卫,阿姐稍安勿躁,不妨听一听他是怎么说的。”
侍卫从帷幕之后走出来,是一个略显苍老的中年男人,“当日主人饶恕了我的性命,也是因为知晓这件事情是主母做下的想要放我一条生路,但是主母若是知道我尚在人世,怎么会轻易的放过我,只能够隐姓埋名四处奔走,流亡天涯,听闻三小姐成为了贵姬,为了活命才找上的,为的是将当年的事情和盘托出,也好还桐月姨娘一个清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