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带着面具,看不出样貌老少,不知道这狰狞的面具下是个什么样的人。
他身披黑袍,朝众人比化了一个姿势,再转身时,那面具竟然一变,又化成了另一幅面孔,他就一直变一直变,直到最后一层面具变走,露出了最真实的样子,原来是个五十来岁岁的老头。
众人看得高兴,掌声热烈,老头乐呵呵笑着,亲自抬着小锣讨要些奖赏,在叮叮咚咚的铜板里,一块颜色澄澈透亮的玉佩被人随意丢在其中。
老头张大了嘴巴,抬头看去,却见赏他玉佩的人已经快步离开了,他将那东西拿在手里仔细看了看,又赶忙对着远去的那人鞠躬道谢。
苏迟回了王府便请旨入宫,说要看望母后。
王爷孝顺,皇帝也应允了,第二日,苏迟带着些补品,去了长淮宫。
阮氏对他的到来感到意外,她在院子边靠墙那处开了块地,最喜欢在里头种些菜,前些日子才种下的小白菜已经长得有手巴掌那么高了,因为太过密集,阮氏亲自把一些小嫩苗拔了出来,准备煮了吃。
苏迟蹲在一旁,将那小苗修了枯叶,整整齐齐理在小篮子里,让宫人拿走,又舀了一瓢水来,浇在母亲手上。
“你父皇昨日让宝和来告诉我,说是你今日要来宫里,倒也好,在这里住上一日,也陪我说说话。”
苏迟嗯了一声,没有多说什么,这般乖巧听话的样子十分少有。
阮氏笑笑,拍拍他的手,道:“你老实交代吧,究竟有什么事找我,我可不信是你思亲至深才来看我的。”
“还是母亲明白我。”苏迟轻轻笑道。
他给阮氏倒了一杯茶,双手捧着放到她面前。
“儿子确实有一事需要母亲帮忙。”
他咳咳嗓子,后面的话有些难说出口,却还是道:“母亲,您明日找个由头,让任家四女进宫来吧!”
嗯?阮氏不明白这个儿子是什么意思,他一直反对这门亲事,怎么又要那四小姐进宫来。
“你若是想见她就去宫外见,在我这里见算怎么回事。”她托着茶盏,轻轻吹了一口气,才慢慢喝着茶水。
姿态娴熟,想来是喝习惯了。
苏迟也不好多说,估计因为今日的事,那人是再也不好得骗出来了,即便真把人骗出来,她也会死咬着嘴,不会说出真话来。
他坐在母亲旁边,悠悠说道:“母亲不知,父皇是无论如何也不会同意我退了这门婚事,我也无法了。西北民风开放,若是婚嫁,男女间也会见个面,略微知晓几分彼此样貌性情,可这信安就不一样了,我到现在也不知道这任家四姑娘长什么模样。”
阮氏看着儿子,没有直接答应下来,显然,苏迟的这个理由不能说服她。
明明前些日子还一脸为情所伤的样子,怎么如今又想着新人了。
定是有别的心思。
她也没有再问,只拟了旨,遣宫人到任家,说是大婚将至,要任四小姐明日进宫来,选几个自己入眼的宫人,婚嫁之后一起服侍她去。
凤旨来得又急又快,任家不满,却还是让任熙收拾一番,由任夫人身边的老嬷嬷明日陪着一起进宫。
晚间,苏迟住在了他尚是皇子时住的会宁宫,自他走后,这里一直空着,宫人们也经常洒扫着,就怕那一日王爷会回宫住上几日。
他的东西十分少,也不许人乱碰,一旁的镜台边,放着精致的小盒子,里头只放了两只金夹子。
夹子上没有花样,贵族女子们常用它夹在头发上固髻,自那日捡到它们后,一直想还给主人的,可惜几次都忘了,留到现在。
他把那小东西拿了出来,夹在了自己里衣襟口,也不会让人发现。
躺在榻上时,男人闭着眼睛,回想起今日在惠园见到的种种。
他原本以为是那个骗子认识任熙,才想着找其问个清楚,可今日发现,真相或许就摆在面前。
那么瘦削的脊背,一直精神地挺着,那姿态像那人骑马一样,他见过无数次,离自己那么近,如何会生疏。
真相好比那一层层的面具一样,慢慢被揭开了。
任熙那张脸他是见过的,平平无奇,可若是那张脸也是一层面具,不奇怪的,西北异人多,他以前就曾见过有人会制□□,戴在脸上就能换个身份。
若真相就是如此,那……哪张脸才是真的?
苏迟无奈笑了笑,这些一点都不重要,他只想确认清楚,她……是不是她。
任熙小时在宫里待过一段日子,对那里也不算陌生,只是再大了些,娘和爹就不再带她进宫了。
尚嬷嬷一直在旁边唠叨着,提醒她要时时注意宫中规矩,不可惹事。
任熙嗯嗯嗯点着头,脑子里却不甚清醒,自惠园与那人相遇,这两日来她都没有睡好。
她心绪不宁,一闭眼总能见到阮迟的影子,要是入了梦,他定是在梦里责怪着自己,惊醒时,一摸脸上,都是些黏黏的泪水,竟不知自己什么时候哭了。
真是奇怪,明明前几日还不是这样的,吃喝照旧,游戏人间,她还曾暗骂自己没心没肺,说忘就忘,着实狠心。
有时一个人待着,思来想去才明白,其实只是不够爱罢了。
她爱阮迟,这是没有疑问的,可是她却不够爱他,做不到为他放弃一切。
自小她便明白,世间种种,入了极致之境就会朝着另一个相反的极端发展。
譬如前魏,昌宁盛世距今也不过四十余年,就被外氏攻占,改朝换代。
譬如任家,一门之盛,风光无二,可鼎盛之时一过,就走上了衰落,灭亡的道路。
而自己那不值一提的情爱更是如此 ,真爱到极致,便成了捆绑双方的绳索,成了扼制在喉咙处的铁手,一日比一日把人压迫得紧,到了最后,要么两败俱伤,要么你死我活,总得不到好结局就是了。
所以,像她一般浅尝辄止未尝不是好的,前有方向,后有退路,总不至于落得个你我难堪,要是真不爱了,甩甩袖子,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就是了。
任熙一点一点给自己洗脑,直到站在长淮宫门前,她才想通几分。
宫人前来禀报,说是任家姑娘就在外头等着了。
阮氏看了一眼儿子,见苏迟放下一道帘子,隔开了来人。女人摇摇头,觉得十分莫名,若是想看看人家长什么模样,隔着这厚实的帘子如何看得到。
任熙轻轻走进来,脚步声都听不到,行礼问安,每一处都做的十分妥帖。
阮氏唤她抬头,仔细打量着人,容貌不算出色,可气质天真,看起来是个脾性温和的。
她满意地点点头,又问了任熙一些闲话,少女一一作答。
而帘子后的苏迟,自听到那声音起,他的头高高仰起,整个人靠在了红柱上不动。
男人嘴角弯着,应该是高兴的样子,可那神色却是一脸苦笑。
真的是她,兜兜转转,花费了那么多功夫找人,终究要他亲自来找。
不过是听到声音,看到背影,他就知道是她了。
男人重重喘了口气,他第一次感谢父皇没有同意他退婚。
是任熙呀,原来她就是任熙,苏迟闭眼,心里一次一次念着这名字,以前的疑惑现在都有了很好的解释,高门大户家的女儿只敢晚上偷偷溜出来玩,她身世显赫,所以从不让他送她回家,那日分别,她说自己的爹娘不同意她嫁人,如何会同意呢,她已经和皇室有了婚约了啊!
原来银屏街小巷里不是他们的初见,她“新婚”之日二人就已经见过了,可她既然知道吴淮死于他的剑下,为何还会与他有一番交际。
是耍玩他么?爱上了,玩够了,再一脚踢开,再不理会。
原本失而复得的心情现在又低落了几分,男人慢慢低下了头,脸色是难得的失落。
任熙朝帘子后面看了一眼便收回眼神,后面是有人么,她总觉着有个人站在那里听她们讲话,是宫人么?
察觉到她的眼神,阮氏起身,说现在就要带着任熙去偏殿找几个适眼的宫人,以后陪嫁到王府也顺心些。
任熙规矩地跟在阮氏后头,听她吩咐。
本来是要留着人用早食的,可少女句句都是不敢叨扰之语,阮氏也不愿强留,遣人送她离开。
作者有话要说:
存稿少得捉急!
第39章
任熙坐着马车出了奉天门,到了街市,便让人停下车马,自己溜去玩了。
信安街市好吃的好玩的多得是,每次出来她都要带些回去,吃了碗热腾腾的馄饨,少女在街市上逛着,蹦蹦跳跳,好不可爱。
一个孩子拉了拉她的裙子,说道:“姐姐,你的东西掉了。”
她把手伸出来,小小的掌心里有两个金色的小夹子。
任熙“哦”一声,是她的东西,因为头发太细,每次一扎了发髻,都要夹上这些小东西。
估计是太松了,才掉了下来。
她接过小夹子,正要道谢时,那小孩子就哒哒哒跑了。
任熙笑着摇摇头,将那小玩意别在发里,可一摸,才发现头发没有散开,有两个小夹子好好夹在那里呢!
那这又是哪来的?
她心里疑惑,蹙眉看着那小物,突然,少女好像想到了什么,眼睛嘴巴睁得圆圆的,惊慌失措,只紧紧握着手像四处看去,好像在找什么人。
天鹅颈伸得高高长长的,可还是没有看见那个人的影子,她朝那小孩跑去的方向追去,依旧没有踪影。
是他吗?真的是他吗?他在这里看着她?
她曾经丢了两个小夹子,当时也没在意,可现在又回到了自己手里,是他拿走了?
街市上的人很多,那些走过无数遍的路全映在眼帘,可太模糊了,任熙现在什么也看不到。
她好像拼命拼命在找那个人,可那些本来在她眼里该一一查个清楚的人现在全不能进去了。
究竟是想在这里看到他,还是不想看到,任熙已经不清楚了。
最后,再看了手心里握出汗水的金夹子一眼,她垂头丧气离开这里。
马车上的苏迟看着她这样子,不知是该难过还是庆幸。
难过她的不再坚持,庆幸她的心中在意。
他无奈摇了摇头,回了王府。
无论是前魏还是大楚,人们多喜欢在年尾办婚事,一来有辞旧迎新之意,二来年尾天冷,农事闲暇,正好有大把的时间操办。
任熙和苏迟的婚礼,便定在了今年的十一月初三,这日,信安亦是无雪,前几日寒风吹得厉害,到初三这日,深厚的阴云散去,难得出了一回暖阳。
任夫人看了一眼那略微抢眼的太阳,脸色轻松了许多。
天还黑着,任熙就被人从被窝里挖了出来,又是换衣,又是梳洗,她只得闭着眼睛,一边点头一边瞌睡。
女儿这样心大,任夫人更加担忧,这般稚嫩,要是真嫁到王府,如何得了。
任熙狠狠打了几个喷嚏,要是拿指甲往脸上一扣,那粉厚得定能嵌满指甲。
生怕头上的发髻掉了,那梳妆的宫人使劲扒拉头发,她头皮生疼,却只能撇嘴忍着,上次可不是这样的。
等梳妆打扮后,任夫人遣众人散去,只留她母女二人在房里待着。
任夫人轻轻拉起女儿的手,叹了口气。
任熙晓得她心烦什么,劝道:“嫁谁都是嫁,娘不要难过了,总归我们离得也近,往后我会经常回来的,娘也要来多看看我。”
任夫人鼻子一酸,想说的话却是再也说不出来了。
记得当初嫁给吴淮时,任熙也曾这么说过,那时念吴家与任家平起平坐,甚至吴家有些地方还逊任家一筹,若是女儿受了什么委屈,她还是能出面为她讨公道。
可现在,她嫁给的是王爷,以后如何能轻易见得了面呢?
即便如此,任夫人还是说了声“好”。
“外人瞧不见你的好,可娘知道你是最聪慧的那个。时间真是快啊,让我女儿长得那么快。”
她轻轻摸着任熙的脸,眼有悲伤:“等过些日子,我们就找个借口把这层面具脱了,再也不戴它了。”
她已经想好了,到时候让任熙装有脸疾,然后找个游医,借口给任熙看病,借着这机会,把面具脱了。
任熙摇摇头,道:“娘,不用了,我知道你们是为我好,才让我戴着它的。”
即便不清楚其中深意,可平凡的外表也让她能够不成为众矢之的,受他人暗算,戴着这层面具得到的好处,不比露出真面目少。
美丽带来的罪恶和丑陋赐予的奖赏,到底哪个才是真正有益的,谁也说不清。
苏迟下了马,走到侯府门前,任夫人和高平侯也站在门口。
男人走去,双手握拳,朝二人深深鞠躬。
“侯爷和夫人放心,但凡有我在,绝不叫二位爱女受半点委屈。”
言语诚恳,态度恭敬,让这对夫妻一时摸不着头脑了。
毕竟是王爷,嫁给他也只是做侧妃,他这般行事,倒是自降了身份,言语之中,又有几分对自己女儿的熟悉和爱幕。
可这熟悉和爱幕,又是哪来的呢?
任夫人细细打量着这初初见面的苏迟,心里稍稍得到些安慰。身量修长,面容俊朗,看起来是个正气之人,虽不明白他为何对他们这般恭敬,可长辈们都喜欢懂礼节之人,见他这般,心里终于舒服不少。
任熙被丫头搀扶着出来,要是其他女子,这个时候或许脚都是抖的,可偏偏是任熙,嫁人这事她已经走过一遭了,倒也没觉得有什么区别。
任夫人走过去,想亲自送她上轿,未想一只手伸了过来,竟将任熙的手牵了过来。
手下的人一抖,想抽出来,却被人紧紧攥着,不肯放开,也是知道此处人多,她没敢多多挣扎,见手拿不出来了,只得随他而去。
而苏迟,再触到拿只手儿,他便肯定就是她了。
信安的女子都以瘦为美,一双巧手伸出来,可见其手背瘦得有骨头翘起,可那人的从来不是这样,她好吃,一双手都是肉肉的,手背上的十个小窝窝全部都有。
熟悉的触感,苏迟低头笑了笑,两眼弯弯,亲自牵着人,将她送上了轿子。
又对任家夫妇拜别之后,男人才骑着马儿,带着迎亲队伍离开。
幸好已经出宫开府,不用受宫里的规矩所迫,在场的人也都放得开。
王府里的宴席上,坐的都是苏迟生死与共的兄弟,与他十分亲切,只拉着新郎拼命灌酒,不肯放他离开。
苏迟心里想得都是新娘,只得装醉,跌跌绊绊回了洞房,不让人打扰。
像当初第一眼时见到她一样,那人静静坐在喜床上,如雕像般纹丝不动,听到开门的声音,也是轻轻一晃,便又恢复了原样。
男人关了门,身子靠在上头,静静看着她。
他想自己真的是醉了,隔着泛黄的烛光,双眼迷蒙,好像黄昏之景一直留在屋里,不知喜帕下的人,可曾回忆过他们也曾拥有过的黄昏。
他弯弯嘴角,慢慢走了过去,越靠近她,越觉得耳目清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