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报娘——莫草
时间:2022-05-05 08:18:22

  仲简装作没听懂她言外之意,钳口不语。
  两个姐儿早已吃过, 在天井底下洗衣服。翠姐儿絮絮叨叨:“这衣服染了血污, 需得用漱口水款款摆洗。你别偷懒,这碗是温水,不会冰着你嘴巴舌头。你一口口含了, 吐在盆里。若是少着几口, 回头洗不净, 有你麻烦的。”另一个姐儿不吱声, 只有细微的水声。
  仲简左右看看,屋角大缸子里的水快没了, 柴房里木炭倒还齐齐整整,大约这是恒娘心头的头等大事。
  今年比往年冷得早,冷得透,木炭价格飞升,恒娘这些日子到手的银钱,多半都花在这上头。
  他也不拿扁担,一手拎着个大木桶,径往隔壁水井巷去了。
  薛大娘坐在院子里,瞅着他背影,虽然端着碗,却没动筷子。老半天,放下碗筷,对着桌上好肉好菜,没了兴致。
  她瞧了许多日,这仲秀才外表看着冷淡,心里头却实诚,且是个能尊重、体谅人的,实在是女儿良配。如今却……她无声叹了口气,眉头绞在一起。
  门口又有客来,笑着叫她:“大娘,身子好些没?”
  却是云三娘,手里提着几尾活鱼,肩上还挂着个包袱。燕姐儿过去接了,养在一个洗衣服的盆子里。
  没说上一会儿话,仲简两手端平,提着水桶,稳稳当当,大步回来。
  见到三娘以及她脚边的包袱,怔了一下,脸色有些迷惑。走到大水缸前,一边提起桶来,朝缸子里“哗——”地一倒,一边问道:“三娘今日也来看大娘?”
  “是呀。”云三娘站起来,略微见了个礼,笑道,“子虚也不知想起什么风呀雨的,今日巴巴地叫了人来传话,让我过了午时,来找大娘讨个住宿。这些日子我一个人,住在那头又孤寂又害怕,不如来陪着大娘,说话解闷,也好有个伴,也不知大娘肯不肯收留……”
  她本是说笑来着,话还没完,忽然发现仲秀才的脸色渐渐变了。
  「哐当——」一声,空木桶落在地上。
  三娘还没回过神来,又听到「稀里哗啦」,碗碟碰撞,一回头,薛大娘撑着小方桌站起来,身子发颤,脸色恰白。
  ——
  宣德门前。
  城墙之上,终于有人找回自己声音,朝楼下厉声喝道:“哪里来的疯婆子,在此胡言乱语?妻妾之道,乃是周公之礼,自古以来,天经地义,这有什么说头?”
  说完犹不解恨,朝皇帝弯腰:“陛下,请治妖妇妖言惑众之罪。”
  皇帝还没来得及说话,楼下已传来薛恒娘放肆的笑声:“你这官儿好生奇怪,陛下还没急,你急什么呀?陛下是圣天子,是天下万民之君父。陛下三宫六院,乃是为社稷有人,江山稳定,不得不为之。你们这些官儿,难道也有江山要坐?也有社稷要传承?”
  她话音一落,身后娘子们齐齐高声笑出来,又七嘴八舌,指指点点,议论不休。
  直将面前金戈银甲的禁军视作无物,竟把这庄严堂皇的宣德广场当做了闹市街头。
  胡仪霍然回头,瞪大眼睛,看着人群当头,那一脸轻蔑笑容的小娘子。
  心头如有雷电轰鸣:好厉害的口舌,好厉害的心术!
  城墙之上,再是肚子里能撑船的宰相都不由得变了脸色。适才喝问那人脸上涨成猪肝,嘴唇发抖,也不知是气的,还是怕的,颤声不断重复:“一派胡言!一派胡言!”
  诸位宰臣可以跟皇帝面争,可以上书痛骂,可以挂冠求去,但是无论如何,必须在谨守臣道的规矩之内,体现一片赤胆忠心,皇帝方能容忍这些所谓的死谏之臣、忠义之士。
  一旦涉及江山社稷,不好意思,皇帝的疑心病比那善妒的妇人还要大上许多许多倍。
  城阳郡王父子的下场仍历历在目,诸臣自问,并不比郡王更安全多少。
  皇帝也见到他脸色,不禁皱眉愠怒:“卿家当朕是那等昏聩无道的暴君乎?妇人一言半语,焉能坏你我君臣之义?”
  那人忙道:“臣万死。臣不敢。臣谢陛下厚义。”然而终究不敢再往下问话。
  等娘子们热情的议论声稍稍平静,恒娘又高声道:“你方才说周公之礼,是欺我等女子无知么?周礼里分明说的是,王之妃百二十人,可没有提到别人可以与天子一样,坐拥姬妾无数。就算按照汉朝人的礼记,也只说了,诸侯卿大夫可纳妾,庶人则匹夫匹妇。”
  “敢问楼上各位老爷,周天子分封天下,乃有诸侯卿大夫。如今可没有列土封疆的诸侯王了,就连皇亲宗室,也没有实封土地的。你们又凭什么援引周公之礼,享受上古时候,诸侯卿大夫的待遇?”
  “放在周公之世,你们也不过是庶人,只得匹夫匹妇而已。如今竟然也妻妾成群,霸着地方田产土地,堪称豪强了——这不是你们故意曲解周公精神,妄图跟天子一样,也称世家大族,万世一系么?”
  她毫不斯文地朝地上吐了口唾沫:“我呸,你们也配跟天子相提并论?”
  城墙之上,无数张嘴巴张开,就想呵斥怒骂,然而在那之前,眼刀子乱飞,无不先往城墙中间的龙袍之人悄悄望去。
  皇帝的脸色十分微妙,一张胖脸好似刚刚睡醒,眼屎迷蒙了眼睛,目光便看不分明。瞧着似有些怒,又似有些喜,十分捉摸不定,十分高深莫测。
  谁也不知道,这会儿皇帝心里想起的,竟是许多日以前,太学宗越提议的「天下户口婚姻生育清查」一事。
  兹事体大,在全国铺开完成,大概需时一两年。但京畿附近的几个地方已经清查完毕,上交账册。就这几个地方的情形,已令皇帝心惊不已。
  地方豪强,世家大族,朝中大臣,宗亲皇戚,彼此之间相互联姻,已成盘根错节之势。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一方有事,则多方声援回护。
  此前安若在皇陵一带走访,也曾给他写信,分享乡间见闻。
  其中提到土地兼并之烈,贫民无立锥之地,豪族却霸地千亩,连陌交通,民间有「土皇帝」之谓。
  他曾为这两桩事,日夜头痛,叫了太子来,父子二人关起门发愁,却谁也想不出个好法子。
  太子只会安慰他,这是千百年的积弊,哪朝哪代都少不了,非人力可为也。
  可是如今,这楼下无知无畏的小女子,居然误打误撞,给他指了一条以前从未想过的路子。
  城楼之上,皇帝目光晦暗,群臣脸色铁青,却没有一个人说话。真正出言反驳的,居然是刚领了义夫匾额的胡仪。
  他挺身而出,指着薛恒娘怒道:“薛氏女子,你这是说的什么混账话?士大夫之流,自然不敢与天子等同,也不敢比诸侯王。但家族传承,一样需要子孙万代。若是为夫妻和睦的缘故,倒可稍行限制,譬如男子年过四十无子,方可纳妾。不是不可议。”
  “但如你所说,一概禁绝,这纯属胡言乱语。万一妻子无出,则夫家子嗣断绝,香火无传,祖宗无祭,这是何等恶毒阴绝的恶政?”
  恒娘眨眨眼睛,故作不解:“胡祭酒,这话小女子就不明白了。朝廷制度,不是有个承嗣立嗣的规矩么?从远的来说,本朝世宗文皇帝便是皇帝的养子,文皇帝继位以来,从来奉的是皇帝的宗祧。
  从近的来说,我听说先头的沙州归义侯病逝以后,官家遍选其家族后人,择立其优异远亲,绍封继绝。再有,三十年前,朝廷有位文正公,生前因妻子无生育,也是收养侄子为子,继承香火。”
  “这些人,既有本朝先帝,又有本朝贤良,都没有纳妾,仍旧解决了祭酒所说的传承问题。怎么,祭酒认为皇帝有错?世宗文皇帝有错?欧阳文正公有错?又或是先帝为归义侯立嗣有错?”
  她一口气不停,连接问出七八个问题,问得胡仪满脸焦黑,张口舌结。
  顾瑀在人群中,捂住嘴巴,趴在余助耳朵边低声呱呱:“恒娘也学会你们那套拿大帽子压人的法子了。”
  余助噗一下笑出声来,也压低声音道:“我觉着,恒娘计不止此,多半还有后着。”
  就在这时,忽然有个女子声音悠悠响起来:“胡祭酒所言,大有道理。若是为家庭和睦起见,与其禁绝姬妾,不如教以女子贞顺亲睦之道,不妒不争。妻爱护妾,妾敬重妻,相互辅助,彼此融洽,则家室之中,自然一派安乐祥和。”
  “反倒是强行禁止姬妾,这未免有些一厢情愿了。毕竟天下女子,也有情愿为富人做妾的,朝廷何苦断人念想?”
  恒娘转过头,眯起眼睛,冷冷看着从人群之后缓缓走来,一身长裙,帷帽垂地的女子。
  “盛娘子。”她叫出这个名字,声音里满是讥诮,“你大概是没听说过,民间有句俗话,叫做「宁与穷人补破衣,不与富人做偏妻」?”
  盛明萱走到她身边,笑道:“薛主编,我今日此来,非以普通娘子的身份,乃是以周婆言副刊主编的身份,与你差相仿佛。请叫我「盛主编」。”
 
 
第141章 城门三请(三)
  盛明萱的声音柔和圆润, 比起恒娘的烈烈清脆,又是别一番味道:“薛主编有没有听过另一句话,「贫贱夫妻百事哀」?富贵人家的婢妾, 只怕比穷人家的正妻, 日子还要好过一些。
  薛主编固然是高风亮节,不屑为人做妾,却也不该为了一己喜好,断人生路呀。这样的做法, 与晋惠帝何不食肉糜,有什么区别?”
  宣德门前,只怕从未有过这样的先例。站在这专属于皇权、专属于男子的巍峨城墙之下,成千上万人视线的焦点位置, 长身直立、侃侃而谈的,居然是两个女子。
  而她们的听众, 囊括皇帝、群臣、大儒、学子、将士与闲汉。
  这一刻, 无论她们说的是什么, 观点龃龉也好,彼此看不顺眼也好, 她们二人, 都在无意识中,共同构成这副画面的主体,共同成为后世无数宣传画中的主角——
  就是画里头的两个人, 面目高度雷同了点, 如同一个模子铸出来的一样。
  “你说什么?做人婢妾好过做妻?”恒娘长笑一声,“我倒是个胼手胝足, 艰辛讨生活的穷娘子,日日交往的, 也不过都是与我差不多的女子。据我们眼中看来,富人姬妾,实是个刀口舔血的营生,今日不知明日事。
  你是贵女,难不成在你们富贵人家眼里,倒觉得婢妾生来就该给你们为奴为婢,上赶着为你们生儿育女,就为着贪图三餐饱饭,四季衣裳?”
  “薛主编,你太过偏激。”盛明萱摇摇头,“你平心静气想一想,灾荒之年,若不是富贵人家买奴买婢,路上该多出多少饿殍?又有多少妻儿老小,全靠这一点卖身银子活命?你为了一时意气,堵住这条路,再是冠冕堂皇,终不免在绝望关头,断人最后一条生路。”
  盛明萱说话,从来都是不温不火,和缓优柔,入耳十分愉悦。
  然不知为何,恒娘每次与她说不上几句话,心头就蹭蹭蹭冒火。
  这会儿又是这样,手掌一捏一合,胸脯上下起伏,深呼吸之余,心头默念:沉下气来,不要急。
  城墙之上,已有人悄声与盛副使耳语:“尊府女公子德才兼备,心怀慈悲,比起宫中那位,更有见识风范。”盛副使捋须微笑。
  半晌之后,恒娘心头逐渐澄明,冷冷问道:“这就是你身为贵女,身为周婆言副刊主编的见识?”
  盛明萱尚未回答,人群之后,却又另响起一声远远的高喊:“谁说这就是贵女的见识?盛家女何德何能,能替我们说话?”
  众人无不扭头,寻找声音来源。
  人群之后,不知何时,多了许多马车,或华盖翠帷,或金碧辉煌,一看就知,非富即贵。
  此时各驾马车上,车帘纷纷掀起,每辆车上,或两三人,或四五人,华服锦袄,或自行跳下地,或扶着丫鬟,款款而下。
  不过片刻,便约有二三十人汇集一处,衣袂飘飘,幽香渺渺,从人群自动分开的道路行出。
  为首一人,身边竟伴着一个高大瘦削的男子。那女子走着走着,忽然伸出纤纤手掌,将头顶帷帽取下,露出一张柔和却憔悴的妇人容颜。
  却是袁夫人与她的夫君。
  她的行动引来身后女子的高声喝彩,随着彩声,更多的随行女子脱下帷帽,露出一张张年轻,或不怎么年轻的美好容颜。
  未必十分美丽,却有着千百分的美好。眉眼就算疏淡,照样闪耀骄傲光芒;
  脸颊或许有斑,不掩文采熠熠。或胖或瘦,或高或矮,却有着共同的自信飞扬。
  恒娘眼睛亮了,她向人群中望去。九娘与她的姐妹也认出来人,兴奋得脸儿通红,彼此抓着手,紧紧张望。
  这正是阿蒙为她们请来授课的京城学识女子。
  她们未必都出自盛家这样的高门,亦有低品官吏人家的女儿,却无一不是家里精心娇养,或是延请高师,又或是家学渊源,容许她们有所学,有所长。
  这些女子,或优于诗书,或醉心营建,或随父周游天下,一支画笔,描尽世俗风情,甚至有埋首易经,日日推演天文历法的奇女子,连阿蒙都景仰得很,恭恭敬敬叫先生。
  贵女,可不是只有盛明萱这个样子的。
  袁夫人当头,一群女子快步走到恒娘身前。此时情形不同平日,双方只是微笑颔首,并不打招呼。
  有女子出言,高声说道:“十五年前,汉中大旱,又逢蝗灾,流民涌入京师。尊府果然大发善心,一口气买下十几个小丫头。”
  盛明萱侧头看过去,认得这是安乐郡主的女儿。守寡之后,不再嫁人,性情豪俊,交游广阔。京中大户既喜她出身高贵,又爱她消息灵通,每每争着与她结交。
  谨慎点头:“我亦曾听家中大人说过此事。盛家世受国恩,危难之际略尽绵薄之力,分属应当。”
  那女子哈哈大笑:“丰年丫头身子钱十贯,灾年只需三吊加一袋子粗面——你家这善事做得十分之划算!这倒也算了。如今这些女孩也该长大成人,你知道她们下落如何?”
  盛明萱愕然:“这个,想来年限已满,结算出府,自行寻亲去了?”
  “盛娘子,何不食肉糜?”那女子讪笑:“你知道,我向来爱交游,不巧就听来许多消息。听说尊府这买来的丫头,下场可都不太好。其中一人,怀着身孕,被尊府转送于来家做客的官宦之友。
  又有一人,不堪主母辱骂,投井身亡。另有两人,因有妊,尊府大人苦于多子,不欲其生育,连同其腹中孩儿,一同转售于别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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