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报娘——莫草
时间:2022-05-05 08:18:22

  皇帝在上头听得传话,脸上含笑,心里却大不以为然。大政方针既定,便是牺牲些女子,也是无谓小事而已。
  不过眼下这出戏既已唱足十分,他也不介意,再送上一点添头,算作锦上添花。
  让内监问道:“这话虑得周全。你既已想到此节,可有什么应对办法?”
  片刻后,楼下传来娘子们的高声重复,声音激动,声量高远,如同无数金钟玉磬,齐齐敲响:“民女第三请,请陛下允准,女子一如男子,可开女户,自立门户。”
  娘子军后,是无数的闲汉男子。正洋洋得意,议论着方才废姬妾的成就,个个脸上生辉,手舞足蹈,言语之间,那是毫不客气地居功自傲。
  若是不知情的旁人听了,断然要相信,这诺大功劳,全是他们领头争取而来。
  这会儿听到娘子们继续往下说第三请,一边兀自卖弄着口舌,一边分了半幅心神来领会城墙上下的对话。
  初时众人还只是笑嘻嘻地听恒娘说话,等「开女户」三个字一出,男子声音忽然小了下去。
  过了半晌,楼上还没有回音传来,有个闲汉忍耐不住,率先叫了出来:“兀那女子,你说准立女户是什么意思?女户不都是家里一时缺了成年男丁,不得不女人当家?等到男丁成人,能顶门立户了,自然女户就没有了。难道女人家家,没有个男丁,也能成家立业?简直笑话。”
  方才还与他们一起呐喊的娘子军此时却纷纷争论起来:“谁说没有男人,就不能成家立业?今日站在这里的女子,哪个不是能靠自己活出来的?”
  “论行商卖货,我们比哪个男子差了?你们男子犁地开荒,我们却也没闲着,插秧收豆子,哪个不是我们的活?”
  “再说绩麻纺布的活计,我们哪个女子不会?拿出去便能换来银钱,哪里挣不出一个人的嚼耗来?为何偏要受你们的辖制折磨?”
  “你们男子立户,也没说一定要个女人。女人立户,为何就一定要个男人?若是因着我们缴不起税银,担不起捐纳,我们倒也认了。可若是我们一样出得起朝廷要的银钱,凭什么非得要男子来立户?”
  男人笨口拙舌,若论有条有理地吵架,少有人是女子对手。
  不得不气急败坏,跳脚骂娘,顺便牵连出前头鬼机楼事件,将眼前这些良家娘子,甚至贵女们,一概骂作失贞的荡/妇,苟活的淫/娃。
  然而今日这些敢于出头的女子也不是平素那等羞怯斯文的小娘子,多有风流的寡妇、从良的妓/女,说起这般混话来,一样不在话下。
  一时之间,堂皇巍峨的宣德门下,「厮臭鸟嘴」与「贼老咬虫」齐飞,「含鸟猢狲」与「忘八龟孙」共舞,一番短兵相接的大战,煞是热闹纷呈。
  看这边,气沮语吃,面紫肤黑,印堂三尺,阴火直冒,直如丰都案前小鬼,判官手下恶魂;
  观那头,叉腰高笑,手帕飞舞,挥洒之间,痛快淋漓,恰似胭脂阵中阎罗,景阳冈头雌虎。
 
 
第144章 城门三请(六)
  就在广场上男女哓哓, 如沸水开锅之际,一辆马车在宽广的御街中,被周围奔跑熙攘的人群挤得寸步难行。
  赵大急得一头汗, 朝车里喊道:“大娘, 街上人多,车走不动,你看这恁地是好?”
  帘子掀开,薛大娘不顾车内余人的劝阻, 狠命咬牙,从车上跳下去。
  两个姐儿和云三娘连忙扑出来。云三娘也是体弱之人,两个姐儿一人搀扶一个,拼尽全力, 在人群中见缝插针,往前急赶。
  前头震天价传来三呼万岁的声音, 许多人开始停下脚步, 不再往前头人群里挤钻, 就在大街上,大声攀谈起来。
  薛大娘却充耳不闻, 闷头只管往前, 脸色绯红,额头上汗珠子一颗颗滚落,两只眼睛直勾勾盯着前方, 似乎这样子就能盯出一个活生生的恒娘一样。
  云三娘跟在她后面, 想拉又拉不住, 想劝大娘如何肯听, 自己也急得满头大汗,顾不得再去人群中瞧看李若谷在哪里, 只胆战心惊地紧跟着薛大娘,唯恐她有个什么闪失。
  几人奋力向前,混没留意到,人群里有人惊讶出声:“咦,那不是,不是一娘吗?薛一娘?”
  随着话声,一个四十多岁的男子跟在她们后头,使劲打量薛大娘的身形面庞。
  薛大娘一行人勉力穿过外围人群,便看到闲汉们与娘子们在广场前方争吵。
  余助、顾瑀二人原本在娘子军后头助威,顾瑀瞧见云三娘,拉了拉余助,两人连忙迎上前去。
  顾瑀笑道:“三娘,你来找子虚?放心,他一路跟着祭酒,站在干岸上呢,半点风险错处也没有……”
  话没说完,余助已觉有异,眼睛望着薛大娘,问道:“这位大娘是……”
  “这是恒娘的娘亲,薛大娘。”三娘不等他们见礼毕,急急问道,“恒娘呢,她在哪里?”
  顾瑀顿住话头,扭头看了看,一抬手,朝宣德门下指去:“刚见到她们抢了禁军将领的马,往左掖门驰去了。喏,那不是她们?快到门下了。”
  薛大娘踉跄两步上前,伸手往空气中一抓,似乎拼命想凌空把那匹马抓回来,嘶声喊道:“恒娘,你给我回来!”
  这里离着左掖门尚有三四丈的距离,又正好一片嘈杂,照常理来说,恒娘万万不能听见大娘的喊声。
  然而马匹临近左掖门门洞时,恒娘居然猛地回身,往这头遥遥张望。
  左掖门下,本有小吏值守,眼见一匹马儿载着两个娘子径直往里冲去,大惊失色,纷纷走避。
  有几个机敏的,便想冲进去把钉门关上,奈何皇城之门用料扎实,都是上好楠木,上又缀着铁钉,沉重无比,非得有三五大汉一起发力,方能将门推上。
  就在木门还没来得及合上的刹那,那马儿如同闪电一般,从门缝中一跃而入。
  薛大娘眼睁睁看着女儿消失在那道厚重黑门之后,再也看不到人影。
  张开嘴,那声撕心裂肺的「恒娘」梗在喉头,再也叫不出来。倒反而觉出喉头一阵甜,「哇」地一声,喷出一口鲜血,身子发软。
  所幸燕姐儿一直扶着她,没有让她倒下地来。
  余助忙宽慰:“大娘,你放心,恒娘做事很有章程,她既然敢冲进去,一定有她的道理。”
  薛大娘左手攫住燕姐儿,右手死死按在胸口,两眼直直望着那道门,声音细弱发颤:“那是,是天子脚下,是皇城,恒娘她,她怎么能,就那样子闯进去?她哪里还能有活路?”
  顾瑀想了想,笑道:“大娘,恒娘已经被官家亲口封了东宫良媛,迟早也是要进去的。她进那道门,不是顺理成章的事吗?”
  余助睁大眼睛,瞪了他一眼,哪有他这样说风凉话的?恒娘今日闹出这等史无前例的阵仗,不知道最后能不能求个全身而退,这时候说什么良媛不良媛的,不是笑话吗?
  转头一看,薛大娘听了顾瑀的话,脸色居然慢慢有些好转。
  不由得一愕,哭笑不得:没想到顾大少爷居然颇精通安慰妇人之道。
  两个姐儿从没来过这里,更没见过这么多人,远处是令人望而生畏的高大城楼,十来步远,又是黑压压悄无声息的持戈军士,吓得两脚发软。
  几个娘子相互扶持,一起往左掖门使劲张望,似乎能从那门洞上看出花来。
  在她们身后几米远处,紧跟她们的男子立定脚步。原本微驼的背猛地伸直,一双眼睛鼓起老大,差点要凸出来,伸手指着她们,用尽全力,用破锣一样的嗓子喊叫出来:“一娘,薛一娘,原来薛恒娘是你的女儿?”
  “原来周婆言的主编,竟然是个见不得人的奸生子!”
  「奸生子」三个字似有着奇妙的力量,原本风箱样扯出来的不大声音,居然一圈圈传出去。
  广场之上,由近到远,原本热烈的吵闹声慢慢停下来。最后在广场回响的,只有那个千疮百孔一样的锣,敲出喑哑的、恶意的笑声:“薛一娘,我叫你当初打了这见不得人的胎,你不肯答应。如今到底是自作孽,生下个跟你一样倒霉的贱货。”
  “难怪她如今跟鬼机楼这些失节妇人混在一处。正是上梁不正下梁歪,你这个做娘的,可不就是当年从鬼机楼逃出来时,怀上的贱种?”
  ——
  城墙之上,皇帝看着广场上男男女女一团混战的局面,此前憋着的一股恶气找到发泄机会,看得兴致盎然,若非还要顾忌群臣弹劾,天子形象,差点就要卷袖子高声助威。
  群臣看不过眼了,纷纷进谏:“宣德门乃举行国家大典之处,任由市井男女混斗,成何体统?”
  皇帝眼珠子一转,笑嘻嘻道:“诸卿略等等,且看看他们输赢如何。再过半刻,朕便驱散他们。”又转移话题,问道,“薛氏所言这第三请,你们以为如何?”
  左仆射对薛恒娘深恶痛绝,对她的提议毫不考虑,一口否决:“妇人妄言而已,方今天下承平,正是生民休养的好年月。朝廷若听信她的话,妄生事端,徒然扰民,是取乱之道,招祸之径。”
  左仆射为人保守,坚信「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道理,对于变革向来心存警惕,以为朝廷一旦生事,就算出自好心,一旦政施予下,经过胥吏之手,最后终究是扰民多过益民,施惠反成盘剥。
  他话音刚落,居然听到一个女子声音高声道:“官家,这话民女不服。”
  随着话声,一匹马从左侧阶梯蹦跳着露出头来,马背上坐了两个娘子。马上人放松绳子,马儿脚步放缓,朝皇帝处径直行去。
  众臣大惊,纷纷围在皇帝面前,高声喊道:“大胆,圣上面前,还不下马?”
  盛副使眼尖,一眼认出,控着缰绳的女子,正是自己的侄女。
  抢出一步,厉声喝道:“九娘,是你?你好大的胆子,勾结妖妇,冲撞圣驾,给我滚下来。”
  九娘抖一抖缰绳,马儿止步。她没有立即下马,反而从马背上俯下身子,居高临下看着自己伯父,嘴角浮起一丝冷笑:“你叫我?好叫老爷知道,民女姓明,单名雷,雷电之雷,并不是尊府那位早就病死在进京途中的九娘。”
  恒娘没有关注他二人的言语交锋,她坐在马头后,望着皇帝,目光清澈恳切:“官家,若论治国之道,民女自然不如这位老爷。可是听他方才的话,承平之世不能生事。民女就奇怪了,难道要兵荒马乱,民不聊生的时候,才能做些革故鼎新的事情?还是说,这位老爷的意思,最好就固守着成规旧制,永远不做改变?”
  她声音脆烈,口齿清晰,那张清丽柔和的面庞上,明明白白写满困惑,十分符合众臣对一个「无知民女」的想象。
  也因此,群臣原本对她抱着极大敌意,此时竟也微微沉吟起来,另一种更为强大、更为熟悉的情绪从心底悄悄升起。
  历朝历代,铁打的朝堂流水的臣,永远充斥着关于「变」与「不变」的争论。
  本朝立国百年,弊政日多,冗员繁重,正好到了是否要「大变」的关键时刻。朝堂之上,为着诸种变革措施是否可行,党同伐异,吵得不可开交。
  薛氏这貌似无心的一句话,轻轻巧巧,挑动起朝臣们心中最紧绷的那根弦。
  左仆射与恒娘这一番对话后,城墙上陷入一片诡异的沉默,竟无一人出声支持左仆射。
  皇帝富含深意的目光从群臣身上掠过,最后落到薛恒娘身上,笑模笑样问道:“朝廷本有女户之制,你这第三请,有什么新意?”
  “民女说的开女户,与以往不同,不是家中无男丁,暂由寡妇寡母立户,候男丁长大。而是。”恒娘顿了顿,吸了口气,方断然说道:“请以女为丁。”
  「以女为丁」四字一出,从皇帝到群臣,脸色都古怪起来。
  过了好一会儿,皇帝才上下打量薛恒娘:“薛氏,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你可知道,一旦为丁,便要承担朝廷纳捐征税的负担?朝廷照拂妇孺,向不征收其丁赋,亦不征发女子徭役。你声称为天下女子出声,如今居然要让女子与男子一样,出钱出力?”
  紧紧盯着马上的薛恒娘,甚至都忘了叫她下马,嘴角笑意浓厚,悠然问道:“薛恒娘,你就不怕成为天下女子的公敌?”
 
 
第145章 城门三请(七)
  奸生女?
  那沙哑男子声音说完话, 广场上一片嗡嗡议论声音。
  有人走上前来,帷帽高高,长纱飘飘, 正是盛明萱。她出声问道:“你是何人?所说的这些, 可有凭证?”
  那人鼓着眼睛,一指薛大娘:“我是薛一娘的兄长,你问她,可还记得我这个大哥?当年她傍晚外出, 再没回来。爹去报了官,也没任何着落。
  我只当她被人诱拐,去做了别人老婆或是入了娼门。谁知三个月后,她居然自己回来了。问她这些时日的去向, 不肯吐露半分,一旦睡着, 不分日夜, 必发噩梦, 哭叫有鬼。”
  “家里正忙着替她张罗亲事,打算赶紧让她嫁了人, 遮掩过去, 谁知亲事还没说成,她肚子竟慢慢大了。
  爹娘慌了手脚,又四处求人, 讨了打胎药回来, 她却不肯吃。
  这些家丑, 岂好在外头张扬?你要什么凭证, 我是没有,但你问着她, 看她可敢当着我的面撒谎?”
  盛明萱瞧了瞧薛大娘苍白脸色,沉吟片刻,叹口气,道:“论理,这样的事,轮不到我们未嫁女儿说话。但我忝为周婆言副刊主编,却不得不为薛主编出头,求个说法。李家三娘,这里数你最熟律法,请教你,依律,恒娘这种情况,当如何处置?”
  一个身材高挑,容长脸蛋的女子听到问话,皱眉望了她一眼:“诸因奸生子者,随父。其母愿自抚养者,听。”
  男子们听到两个女子在大庭广众之下,讨论奸生问题,不由得都住了嘴,兴味盎然地听着,眼神在这两个女子身上转来转去,多半是些不正经的意味。
  盛明萱修养功夫极好,只当没看到这些不怀好意的目光,沉下声音来追问:“和奸与强/奸,可有区别?”
  李三娘子摇头:“奸生子,律不分和强。只要是不义所生,皆为奸生。照常理来说,若是和奸,倒可以指认奸夫。若是强/奸有孕。”迟疑了一下,方低声道:“本朝并无这样的律令,亦无判例。”
  “为何?”
  李三娘子闭口不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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