恒娘暂去料理今日的衣物,仲简与她一起出去,寻机低声问她:“程章有什么问题么?你为何一直盯着他瞧看?”眼神十分古怪,莫可名状。
“好些日子没见过程学录了,觉得久别重逢,分外亲切。仲秀才可别胡乱用词,引旁人误会。”什么叫盯着瞧看?别人还以为她对程章有什么意思呢。
她不过是一边看着程章那张正气凛然的国字脸,一边回想童蒙柜子里那三封用词大胆火热、叫人脸红心跳的情书,一时有些分裂,无从适应罢了。
迎着仲简写满「你当我傻」四个字的眼神,忽然神秘一笑,反守为攻:“月娘有什么问题么?你为何那般缠绵地看着她?”
仲简一怔,忽然发现自己处境微妙:他要调查蒲月,必然得想法接近。事涉机密,不能透露给外人知晓。
恒娘却有意嫁他,正在设法勾引。若是被她看见自己与蒲月走得近了,岂不是会平白生出事来?
恒娘见他一张俊美面容忽然扭曲,吓了一跳:不过问一声月娘,就惹他面惊风了?不至于吧,今日才见一面,就这么上心?心中酸酸,有点嫉恨起蒲月来。
同是女人,她自问长相身姿不比蒲月差了。怎么仲简对她,就一副公事公办。对蒲月,就一见钟情了?哎呀呀,人比人,真是气死人。
还没酸上一会儿,忽然一凛:蒲月是什么人?她也是办小报的,还是自己的死对头。若让她攀上仲简,要想整死自己,不是动动手指头的功夫?
随便捏个什么妄议天家、有伤风化的罪名,就能把自己的小报封了。
再把人往京兆府送那么几回,就算京兆尹大人明镜高悬,放了自己回去。这生意也是做不下去了。
冷汗滴落,再没空理会那些迎风自艾的小情绪。眼神往房中一梭,蒲月正侍候顾瑀喝水。
心中恶狠狠立定主意:绝不能让你得逞。
仲简默默收回目光,果然他所料不差。
第22章 楹中口角
过了晌午,天仍未开,风吹得更紧,刮面生疼。丙楹中有伤患,顾瑀一早就嚷嚷着,让闭了门窗。
李若谷与他有隙,偏将窗户大开,冷风直灌进来,气得顾瑀捶床大骂:“怪道市井中不肯做「福建子」生意,最是刻薄小人。”
李若谷裹了棉被,捧一杯热水,罩一盏油灯,坐书桌前看书,头也不抬,反唇相讥:“还有力气骂人,可见肝火盛,合该天公出手料理。”
楹中诸人都不好劝,宗越微笑道:“仲玉莫急,要我说,子虚这窗开得恰好。外伤最怕捂着,毒邪阻滞,极易长痈渗水。略透透风,反倒有利愈合。”
余助正坐在他床上,与他讨教功课,闻言附和:“远陌日常习武,对外伤处理有经验。他说的,当是不错。仲玉只管听他的。”
顾瑀这才不吱声,就着恒娘手上吃了几口牛乳煮桂花元子,摇头推开,重又趴下,忽然问道:“恒娘,那月娘是新来的?节性斋以前的娘子不是叫娘么?”
恒娘正低头,把碗勺收入顾家送来的漆木食盒,闻言,手上一顿,方淡淡回答:“爱娘日前寻了短见,如今是月娘代理。”
“寻短见?”顾瑀一颗已经趴好的脑袋一下子立起来,声音里有惊吓,“怎么会这样?”
犹疑地看一眼恒娘,“那个,恒娘,他们节性斋的人有没有找过你?”
“上个月找过我,说是有人跟他们推荐我去做浣娘。”心下恍然,抬头看过去,“是顾少爷替我介绍的生意?”
“我没想到,那爱娘竟然……”顾瑀慢慢趴下,茫然问道,“是这个原因么?”
恒娘没有立即回答,沉默着收好碗勺。方说:“顾少爷不用多想,你并没有做错什么。说起来,我还没谢过你替我美言介绍呢。”
余助回自己书桌上取书,听到他们对话,不禁插话:“就为了这个原因寻短见?这爱娘气性也太大了吧?”
顾家食盒有讲究,内有铜隔层,注了滚烫的开水。只要定时换水,便能保得内里饭食温热。
恒娘低头封好食盒盖子,口中缓缓道:“余公子多半不知,爱娘气性并不大,很肯低声下气求人的。”
声音冷下去,“余公子觉得这是羞辱,爱娘却没这样的想头,她不过觉得,钱少了,她筹不够嫁妆,日子没了盼头而已。”
“筹不够嫁妆?”余助站住脚,眼睛一亮,“她是为了嫁资的事寻短见?”
恒娘皱眉:“余公子听了这事,很欢喜?”
宗越正好也过来,替被她问得懵了的余助解释:“恒娘不要误会。良弼是想到别的事,并非幸灾乐祸。”
余助忙猛点头:“是这样的,新任祭酒幕阜先生请了鸣皋书院来太学论辩,第一场辩题便是「论今世厚嫁风俗之利弊」,远陌入选太学论辩组,我刚才正与他讨论这事。你别多心。”
恒娘有些羞赧,低头道:“对不住,是我错怪余公子。”
宗越微笑道:“女子出嫁之事,我们男子说来说去,终不免隔靴搔痒。这几日恒娘既在楹中,倒要跟你讨教一二,还望你不吝赐教。”
恒娘耳朵慢慢红透,声音轻轻:“宗公子说笑了。各位日常照顾恒娘的生意,我十分感激。若是有我能帮上忙的地方,各位尽管开口。”
仲简忽然开口问:“听说这次论辩,不依夺席的成例,竟是双方组队打擂台的形式?”
“是呀。”余助说起来,眉飞色舞,一副与有荣焉的兴奋,“是胡祭酒出的主意。双方各出五人组队,以三场定胜负。听说届时连太子殿下亦会出席旁听,兼为主判。这可是近十年来太学难得的盛事。”
“五人?”恒娘不禁好奇,“太学三千学子,只选五人?这要怎么选?”
“目前只定了两人,其中就有远陌,是胡祭酒亲自找了他去,要他领队。”余助望着宗越,一脸仰慕钦羡,“远陌初时还拿乔,左推右拒。若非我一力劝说,咱们服膺斋可就少了个难得的扬名机会。”
童蒙忍不住嘲笑他:“远陌本就有名,干我们服膺斋什么事?又与你良弼有什么好处?难道远陌胜了论辩,还能连带你余良弼一起扬名?”
“远陌是我们服膺斋的学子,自然是一荣俱荣的关系。”余助振振有词。
宗越苦笑,团团作揖:“诸位,高抬贵手,放过我可好?”
除仲简外,众人都笑起来,连顾瑀都在床上支起头,兴致昂昂地插嘴:“难得见到远陌讨饶,今天是个好日子!”
宗越笑骂:“果然是讨打的好日子。”众人越发笑得前仰后合。
等笑声歇了,仲简方开口,冷冷问道:“我倒是好奇,有这等好事,远陌何以要推拒?”
他去刑部调了案卷,竟果有汀迈妖教案一事,心中大为骇然。
宗越只是敦煌知县之子,其父官不过七品,他如何能够知晓万里之外的隐秘案情?
后又问出其衣服染有世所少有的云晖香,更是心生疑虑:此人究竟什么来头?
他与宗越不对付的事,楹内这两天都已看出来了。虽然不明白他为何总是针对宗越,此时却都住口,听宗越微笑回击:“畏之觉得是好事?不如我让给你?”
仲简皱眉:“让与我做甚?我又不擅论辩。”话一出口,随即明白他的意思,不禁懊恼。
宗越果然笑道:“然也,畏之推拒的理由,正与我如出一辙。”
他们说话的功夫,恒娘移步去到李若谷书桌后。窗户大开,外面天空低矮,灰云沉黯,风呼啸来回,如鞭子一般,抽得合欢树冠倒来倒去。
恒娘瞧了一会儿,喃喃自语:“也不知南方来的那位孝服娘子,可还在西门外跪着?可曾寻得她的夫君?”
李若谷本侧身看着宗越他们说笑,耳中钻进这句话,脸色大变,目光霎时移到恒娘脸上。恒娘恍若不觉,只是蹙眉望着窗外,一脸的担心。
窗户正对前院,门口匆匆走进一个人,迎着大风,直朝丙楹而来。
恒娘转身回去,眼光一掠童蒙。他向来畏寒,又少冬衣,此时亦如前日一般,拥着纸被,坐在床上。
“顾瑀,好消息。”来人大踏步进了楹内,嗓音浑厚。
“可是祭酒允了?”顾瑀大喜,桃花眼里差点泛出泪花,“仲达,你实是我的再世父母重生爹娘!”
程章吃了他这记口没遮拦的马屁,一张国字脸差点转绿。在一片笑声中,运几口气,方压下一口老血,绷着脸道:“你谢我做甚?是祭酒宽宏,体恤学子,将你的责罚改为本斋思过,不过有个前提。”
目光一转,似有似无掠过李若谷,方道:“祭酒言道,你举止大失学子本分,亦增同窗困扰。若想留在本斋,需你同楹之人尽数同意,否则仍需迁斋别处。”
余助第一个笑道:“我没意见。仲玉这回应是学乖了,下回当不会再犯。”宗越、童蒙都无异议。
仲简道:“我初来,自是从众。”
众人目光投向李若谷,却发现他盯着窗外,神情恍惚,似是根本没注意楹里这番动静。
程章叫他的名:“子虚,你怎么说?”
李若谷回头,茫然:“什么?啊,仲达回来了?”
听程章又说了一遍,终究是心不在焉,听得并不分明,随口道:“好,我也没意见。”
顾瑀大喜,在床上朝他艰难拱手:“子虚,难得你大度,多谢。”
李若谷一愣,什么大度?谢他什么?
众人与程章都有些时日未见,他现又是掌着学规的学官,自是人人亲切问候。
只有童蒙,不过随众见礼,接下来就在床上安静看书,并不凑他们这份热闹。
余助少年人,兴头上来,嚷嚷着:“难得今日仲达回来,恒娘也在,前日我不小心得罪恒娘,远陌罚我治席赔罪,正好今日一并还了心愿。我让人去豆上居传话,就在楹内治一桌席面,各位可肯赏脸?”
“我另有事,你们随兴。”童蒙第一个拒绝。
“你有什么事?”余助极不高兴,直戳他的底,“外头凄风冷雨的,你能去哪里?就你那两件可怜巴巴的冬衣,你还是省省吧,湿透一件,好几日没得换。
送你衣服,你也不领情。怎么?远陌请客,就带着病你也肯去。
今日我诚心诚意,在楹里治席,也不劳动你多走路,你反要迎风沐雨地避出去?果然我那日没说错,你是谪仙人,我们是俗人,入不了你的青眼。”
童蒙脸色一白,未及说出什么话来反击,程章已然出声斥责:“良弼,你还是如此张狂,出言不逊。若不反省,迟早惹出口舌是非。敏求性子孤清,你又不是第一天知道,何必说这种戳人肺腑的话?”
顿了顿,缓缓道:“我还要回去祭酒处复话。这顿酒席,就不叨扰了,你们楹中自便。”
他这话已隐然有学录管教学生的意思,余助再不服,也只能低声咕哝:“你向来什么事都偏着童敏求。”
程章在楹之时,年纪最长,将近而立,隐然为楹中之长。因着童蒙家境贫寒,日常之中,多有照顾回护。
如今余助翻旧账,指他偏袒童蒙,他心中有鬼,不好辩解,只好装作没听到。倒是童蒙脸色更白了几分,眼中闪过刺目光芒。
众人纷纷出声,却也留不下程章。不一会儿,告辞而去。
宗越开个玩笑缓和气氛:“豆上居的王掌柜隔三岔五就被你打秋风,说不定哪天气恨起来,翻脸不认你这外甥。”
豆上居是京城知名的酒楼,就在太学西门边,做着太学和武学两边的生意,日进斗金,十分兴隆。王掌柜的妹子嫁与余助之父,余助正是他嫡亲的外甥。
余助气头来得快,去得也快,见童蒙不再提要出门的话,笑道:“我舅父只怕我不去打扰他,有个两三天没得着我的信,他老人家准得要胡思乱想。再说,他日日精研的新菜式,还巴巴地等我给他命名生色呢。今晚这桌席面,我定让豆上居好好显一显本事,方表我这一片请客的诚心。”
“余公子要在楹里请客?”蒲月袅袅走入。
正是她吃完午食,来与恒娘换班的时辰。恒娘眼见李若谷闷声不响出去,快速与蒲月交接完毕,前脚跟后脚地出了门。
仲简见她走得急,沉思片刻,也随后出门,悄悄跟上去。
第23章 仲简此人
西门外的大风地里,站了十来个毡笠披挂的人,半围着那女子。李若谷走到人群后,停下脚步,不再上前,只踮脚抬眼张望。
恒娘绰在后头,略一思索,悄悄去了门厅旁边的耳房。房门虚掩,内里无人,她闪身进去,走到交窗下,轻轻推开寸许,正好能听到外面的话声:“这是我们胡祭酒,你夫君若是太学子,便是祭酒的学生。只要你说出名姓,祭酒自能替你寻出人来。”正是守门人的声音。
女子一言不发。恒娘再把窗格子推开一些,猫下腰来,偷眼往外瞧:那女子竟仍是上午的姿势,似是几个时辰未曾动过。
一个低沉声音突然在耳边响起:“她找的是李子虚?”
恒娘差点跳起来,猛地回头,一颗巾帽俨然的脑袋正在她旁边,探头朝外看。
“你……”恒娘气结,复又惊疑,“你跟踪我?”
仲简觉得她这话问得十分多余,淡淡看她一眼,依旧朝外张望,拒绝回答。
恒娘呆了呆,暗呸两声,只好不跟他计较。转过头去,守门人正跟为首的男子说着什么,恒娘把那男子看了几眼,终于回忆起来,这便是数日前夸过自己「粗使仆役,亦沾清华气」的陌生男子。
一边竖起耳朵听他们说话,一边没好气答道:“我怎知道?”
“之前她报信,说是公公病重。现在一身热孝,李子虚父亲已经去世?”仲简皱眉,“他没回去奔丧?亦无服孝?”
“也未必便是李秀才的娘子。”恒娘觉得他未免说得太过笃定,随口反驳,忽然醒过神来,“你怎么知道她报过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