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报娘——莫草
时间:2022-05-05 08:18: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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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刚进服膺斋大门,余助就忍不住,冲上去抱住仲简,热情洋溢:“畏之,你怎么想到这一招的?置之死地而后生,子虚有救了。”
  仲简不惯与人亲近,一把扯下他来:“也未必。终究还要看陈大尹的判罚。”
  宗越走在一侧,闻言笑道:“陈大尹与胡祭酒在学术上不是一路人。张祭酒在任时,多次延请陈大尹来讲学。观其言行,实是个洒脱随性,讲究释道兼收,看重性灵自得的人。子虚这件事,能在他手上着落,结果当是最好的。”
  恒娘跟在后面,听到他们这番议论,悬了一路的心方才稍稍放下。
  顾瑀早已醒了,见他们回来,大喜,支着个脑袋,朝进屋的众人一叠声嚷嚷:“李子虚究竟是怎么回事?可有什么大碍?若有使银钱的地方,你们跟我说,我即刻叫人回家取来。”
  余助跟宗越一起,动手替李若谷收拾衣物,笑嘻嘻道:“顾仲玉,看不出,你倒是个不计旧恶的君子。李子虚跟你多年不对付,你居然也肯为他出钱出力。”
  “又不是什么死仇。”顾瑀嘿嘿笑,“同窗一场,我顾瑀岂是小家子气的人?”
  蒲月与恒娘交接完,本想在丙楹多留一会儿,听听他们关于李若谷事件的议论,结果仲简问她:“月娘可是要回去?正好同路,不如我送你?”
  顿时眉心一花,眼波一转,柔柔声道:“多谢仲秀才。”
  仲简离开时,在门口顿了一下,眼角余光瞟过恒娘。她正与宗越说话:“宗公子,你们去送东西,可能帮我问问,三娘和阿陈娘子她们有什么需要?我明日得空,也能替她们跑跑腿。”似乎压根儿没注意到自己。
  “仲秀才?”仲简回头,蒲月已经出了门外,一张俏丽脸蛋微微偏着,眼中闪过一道狡黠光芒。
  恒娘一边听宗越回答:“恒娘虑得极是,女子用物,我们不好代劳。”一边偷眼朝门口看去。
  蒲月走在仲简身边,两人低头说着什么,转过门框,再不见人影,只听得蒲月轻轻笑声。
  门外,仲简暗自松口气:恒娘对宗越贼心不死,只要宗越在场,她必定不敢对我接近蒲月反应过激。
  门内,恒娘咬牙郁闷:只有千日做贼,没有千日防贼。需得想个法子,解决掉蒲月,一劳永逸才行。
  “哐啷——”
  恒娘正在心中磨牙,想着怎么收拾蒲月小妖精,听到瓷瓶碎裂声音,吓了一跳,与顾瑀双双扭头看去,却是李若谷存放卷轴的长颈瓶从衣柜滚落,一地碎片。
  余助手忙脚乱,放下手中衣服,自我埋怨,“唉,难怪我娘打小说我上窜下跳,是个猴子,果然手脚粗鲁……”
  宗越弯腰捡拾,正好几卷摊开,无意间扫到题目,轻轻「咦」了一声。
  恒娘拿了门后的扫帚来,将碎片残渣扫到一处,耳中听得余助的困惑声音:“子虚这几篇策文,怎么全是围绕孝道做文章?我记得最近几年,博士们出题多是问时策,少于考量经义,尤其是孝经。”
  宗越轻叹一声:“他这是借策试文字,浇自己胸中块垒。”
  别人的策试文字,他二人自是不好细看。粗粗看了下题目,宗越便仔细将策纸卷好,童蒙想起前事,也不禁叹气:“难怪李子虚对自己文字如此紧张。”
  门上响起几声轻叩,有人问:“薛家小娘子可在这里?”
  恒娘抬眼,还没来得及回话,余助先跳了起来,一手指着来人,张口语无伦次:“原来你……你就是那日车里的贵女……”
  来人是今日讲堂里的女子,此时换了一顶浅露帷帽。时近黄昏,天色昏暗,她想是不耐烦再遮掩,索性将薄薄黑纱撩在两边,大半张皓白如玉的面容露出来,被余助一眼认出。
  余助极是热情,张罗着请她进屋,又是端椅子,又是去水房让侍应拿他的上等茶叶新煎茶水,忙得团团转,都没想起来问一声,贵女有没有时间久坐喝茶。
  贵女对他这番殷勤司空见惯,不以为意。倒是她身后的海月抿嘴一笑,略略说了句:“这位秀才不必客气,小姐并不久坐。”
  顾瑀骤见绝色,眼珠子也直了,原本趴着的姿势下意识翻过去,硬要改成坐姿,伤口一碰床面,差点弹起来,嘶着冷气,嗷嗷直叫唤。恒娘差点笑出声来,忙扶着他翻过来,老老实实躺好。
  这番犯蠢倒也不白给,贵女手指他,笑得眉目齐开,百花绽放,“你是傻子么?”
  顾瑀呆呆看着。恒娘故意找了手帕来,装模作样给他擦口水,贵女见了,越发笑得前仰后合。
  顾瑀半点儿没回过神来,直着眼睛,痴痴道:“傻子?是呀,我一见小姐的面,立时就傻了。”
  恒娘攥紧手帕,转过头,恨不得捂上眼睛。顾少爷平时也常常犯蠢,然而今日这般表演委实超出寻常太多,连她都有些受不了了。
  眼光落在悄悄退到丙楹深处,沉默不语的宗越身上,心中念了声:“阿弥陀佛,丙楹总算还有正常人。”
  另一位正常人童蒙也有些忍不了顾瑀,脸色一沉,冷冷道:“顾少爷,求你不要装疯卖傻。这些轻薄言语,你在勾栏瓦舍里说说也就罢了,不要再污了太学门庭。”
  “什么勾栏瓦舍?我,我是正经人,从不去这等场所的。”
  童蒙脸色一僵,难以置信地看着顾瑀。顾少爷一面对贵女傻笑,一面扭过头,杀鸡抹脖子地朝童蒙使眼色。
  一颗脑袋支在肩膀上,左摇右晃,无比灵活,颇似顽童手里的拨浪鼓。
  贵女终于笑够了,嘘口气,眼里还有笑意未曾散尽,对恒娘说道:“恒娘,这丙楹可太有趣了,我以后得着机会,就来访你,顺道与这些同窗叙些经义知识,想必能够大有进益。”
  余助端了茶水进来,正好听到这话,大喜,“小姐所言极是。既是同窗,不敢请教小姐如何称呼?可有名号?”
  时下贵女虽不能以闺名示人,却多有学男子取号的,譬如青云居士、云外子等。
  贵女笑了笑,取了他递过的茶杯,浅啜一口,复又放下,笑道:“是剑南蒙顶?”
  余助欢喜,点头如鸡啄米:“正是,小姐好见识。”
  贵女手指轻弹,沉吟道:“那我就号蒙顶客吧,各位以后唤我蒙顶便是。”
  看着恒娘,又笑道:“我与恒娘有缘,你叫我阿蒙即可。”
  “阿蒙?”恒娘瞥见她身后的海月嘴角一抽,疑道,“这名字恁地耳熟。”
  阿蒙一怔,又笑起来,这回直接伏在书案上,笑得肩膀耸动,边笑边断续道:“你这一说,我可想起来了。一不小心,成了吴下阿蒙。”
  风在傍晚时分终于停了,厚厚的云层仍未散尽,今日的天色比往日暗沉。楹内有顾少爷这等豪客在,自是早点上了蜡烛。
  窗外暮霭千里,楹内火光映照,有美一人,笑靥如花。恒娘身为女子,都不觉有些醉了,于是颇有几分理解余助与顾瑀的热切。
  等阿蒙这一轮终于笑完了,方直起身子,笑道:“我今日来找你,是要问你一件事。明日我去京兆府探云三娘与阿陈,你可愿与我同行?”
  “多谢,我也正想着为她们送东西去。”恒娘心中一动,试探问道:“阿蒙与陈大尹相熟?”
  莫家那夜,海月曾直呼陈大尹的名字,可见双方不仅认识,只怕还关系匪浅。
  阿蒙笑而不答,四顾一望,目光落在最里间的宗越身上。讶了一声,“你是今日救了阿陈那人?”
  宗越不出声,只是微一点头,遥遥致意。
  阿蒙也不在意,转头对恒娘笑道:“这服膺斋丙楹当真是藏龙卧虎。怎么没见到那个姓仲的秀才?他居然精于律学,倒是太学中少见。”
  恒娘笑看她:“阿蒙是来找他的?这可不巧,你后脚来,他前脚刚特地送一个小娘子出去了。”
  这话里语气十分丰富,阿蒙也是七窍心肝的人,抬眼看着她,不一会儿,居然又笑起来。恒娘撑不住,与她一起大笑。
  余助瞧瞧阿蒙,又看看恒娘,忍不住踅到宗越身边,低声问道:“她们笑什么?”
  宗越淡淡看他一眼:“女子心事最是难测,我怎知道?”
  余助一呆,后知后觉发现,今日的宗越,竟是难得的脸色阴沉。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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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不做女人
  恒娘这等奉法良民, 便是偶发噩梦,那也是梦见的皇城司狱,从未想过有一日, 自己竟能大模大样, 去京兆府狱走一遭。跟在阿蒙身后,心中颇有些雀跃。
  待进了女普牢,慢慢地,脚下越来越沉, 步子反倒越迈越大,似是两条腿自己生了知觉,想要尽快逃脱。
  牢房不知从什么年代传下来,虽经整修, 底子没变。污臭霉味从每条木头缝里透出来,夹杂着满耳的咒骂呜咽声音。
  高高墙上一扇巴掌大窗户, 透进来一点昏光, 无数蛾子拼命挤攘, 时不时摔下来几只,不知死活。
  海月从荷包里翻出来一粒香丸, 递给恒娘, 示意她放在嘴里含着。恒娘如法炮制,顿觉一股浓郁馨香直充脑门,鼻端恶臭消除不少。
  看看走在前面的阿蒙, 脊背挺拔, 姿态自如, 步子仍是不疾不徐, 好似闲庭信步。不禁大是景仰,指指她背影, 做个「厉害」的口型。
  海月一眼看出自家小姐这会儿两肩僵直,下颌紧绷,纯属强撑。抿嘴一笑,朝恒娘摇摇头。
  女牢头埋着头,弯着腰,毕恭毕敬带着她们到一处稍微明亮通风的地头,开了锁,恭声道:“这里便是了。贵人请自便。”
  旁有一布衣妇人,正蹲在地上,哭着朝牢里说着什么话,悲切含糊,听不清楚,只听到唤「阿娘」的声音。
  阿蒙正要举步,忽然一阵风响,紧接着是铁栏摇动与妇人尖利啸声。
  隔壁间有人拼命贴上来,脸在栏杆间隙里差点挤爆,口中嚯嚯有声:“杀千刀的,早该打死你,烫杀你,剁碎你,砒/霜药了你,老娘母子少受多少搓磨……”
  仰着脖子咕噜两声,一口浓痰直直吐在牢头身上。
  牢头一张横肉脸气得抖了三抖,压低声音,作色训道:“邵大娘,你又在发什么疯?惊扰了贵人,不用等刽子手提你,老娘直接送你上路,也不过报个瘐毙了事。”
  地上的布衣妇人哀哭着扑上来,拼命磕头:“阿娘神智不清,冲撞了贵人,不是有意,求您老不要跟她计较。”
  阿蒙让海月带着两个小丫头,抱了各样物事先进去。她且留在外面,问那牢头:“这位邵大娘犯了何事?”
  又指着地上那女子:“这是她女儿?”
  “不是女儿,是她媳妇。”狱中昏暗,牢头随手拣了两根干草,往衣襟处狠命擦一擦,忿忿扔到地上,口中却叹口气,“也是她娘俩命不好,婆婆在这里头关着,儿子在男死牢那头关着,就等着这几日上头朱批下来,押去刑场凌迟处死。”
  “凌迟?”阿蒙大吃一惊,“这母子俩犯了什么事?”
  “一个杀夫,一个弑父。”牢头看阿蒙真感兴趣,来了精神,细细道来,“据判词里说,邵娘子的男人平日里在外酗酒嫖赌、回家就毒打老婆儿子不说,还把歪主意动到儿媳妇头上。”
  手朝地上那妇人一指,“喏,就是这小娘子,确实长得细皮嫩肉。那日,老不修在媳妇门口偷窥,正好被邵大娘和儿子撞见。
  母子俩一商量,找来根绳子,合力勒死了他。原本邵大娘出头顶罪,一力承担了。陈大尹也打算就这么糊涂过去。”
  “谁知她儿子良心上受不过,自己跑到衙门坦白。大尹没办法,只好一起判了。判的是斩监候,过三司复核,说是卑幼犯尊长,罪大恶极,不可轻饶,改了凌迟。陈大尹还因判罚畸轻,被三法司的头儿请去吃茶,好一顿数落。”
  望着牢里,摇头啧啧,“这还没到行刑的日子,眼看人脑子已经不清楚了。她这媳妇倒是个有心的,日日做了好吃的,来看她和夫君,然而看了又有什么用?要我说,还不如把这些银钱舍去寺庙,求下辈子投个好胎,再不要做女人也罢了。”
  “不做女人?”阿蒙怔怔地,轻轻重复。
  牢头回过神来,赶紧抽了自己一个嘴巴,赔笑道:“瞧小人这嘴。贵人也是女子,可比她们一个天一个地,这实是不好比的。贵人一辈子一定顺风顺水,断无烦难。”
  海月在里面轻声叫她:“小姐,三娘有话跟你说。”
  阿蒙转身,恒娘在她身后。两人对视一会儿,都从对方眼里读出海啸一般的悲哀。
  一支蛾子掉在恒娘头上,她伸手扫落,看着满地上残破的飞蛾尸体,低声道:“阿蒙,你是贵人,与我们不同的。”
  云三娘见了阿蒙,跪伏于地,竟是行了大礼:“小姐,请你劝劝阿陈,她不肯吃饭,说没脸见人,不如死了一了百了。”
  阿蒙适才受了震动,精神还有些恍惚,侧头看去,阿陈面朝里躺着,一动不动。
  阿蒙轻声道:“阿陈,你刚才也听到牢头的话了?隔壁那家人不比你惨?你好歹已经熬死了混账老头,现在寻死,是要去给他陪葬?”
  阿陈身子动了动,又安静下来,一声不吭。
  恒娘如有所悟:“阿陈,你不是想死,你是不想被李秀才休弃,对吧?”
  这话似是点着阿陈的怒火,她一翻身,坐起来,面对她们。
  此时脸上已无黑纱,额头上伤痕血迹尚在,脸上疤痕在阴暗光线下更为阴森。
  她不敢得罪阿蒙,单指着恒娘,声音里带着愤怒哭音:“李秀才是我夫君,我替他尽了孝,发葬了那老不死,村里的老书生说了,这是三不去,他这辈子再不能休我的。你们是什么人,为什么要替云三娘出头,害我如今成了弃妇,没脸见人,也没处可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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