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报娘——莫草
时间:2022-05-05 08:18:22

  顾少爷这伤初时虽血肉模糊,倒还没什么异味。如今珍贵药膏一日三换,将养了三五日,反倒养得伤处颜色加深,青绿暗沉。虽无脓液,却有细微而又难以分说的臭味。
  顾瑀自己也觉得反比头两日痛得狠些。他也曾打发人回去问过他娘,他娘的回话是:大夫说了,药没问题,坚持用着,不要停。
  只好强撑着安慰自己,大概是药物在起作用,过几日就好了。
  恒娘垂着头,默默替他抹着药膏,想着自己的心事:今日回去没有收到衣服,翠姐儿兰姐儿一定会问,到时候自己怎么说?
  娘会不会急得犯病?若真是如仲简所言,是祭酒从中作梗,自己还要去找学正吗?
  又想,若是进项减少,又没有活计,两个姐儿还要继续请着吗?若辞退了她们,娘面前一定瞒不过去。
  她低头默思,顾瑀咬牙忍痛,一室寂静中,忽然响起一声质问:“你抹的是什么药膏?”
  恒娘与顾瑀都吓了一跳。扭头看去,竟是仲简。他皱着眉,紧紧盯着恒娘手中药膏。快步走去,劈手夺过,放在鼻下一嗅。
  抬头先看看恒娘,方转头看着顾瑀,淡淡道:“这药膏不对,加了绿矾。”
  “绿矾?是毒药吗?”顾瑀吓一跳。
  “不是毒药。”仲简摇头,“只会延缓病程,让你多躺十来二十天罢了。”
  目光落在恒娘身上,眉头紧皱,难道自己所料不差,她真的为了一百文一日的工钱,下了黑手?
  顾瑀顺着他目光看过去,呆了一下,慢慢也想明白这其中的玄机。手指恒娘,吃吃道:“恒娘,真的是你?”
  恒娘正为自家的事烦难,被他二人这样看着,一时莫名其妙,凝眉道:“顾少爷是什么意思?”
  顾瑀且又想起以前的怀疑,两件事并作一起,双眉一立,恼怒起来:“还有上次我带金仙子回来的事情,是不是你透露出去?要不,你的簪子怎会掉在楹里?外头的小报又如何知道楹里的事?”
  恒娘看看他,又看看仲简。仲简倒是第一次听说,顾瑀这件事也跟恒娘有关。
  望向恒娘的目光尤其复杂:你究竟是什么人?
  恒娘缓缓起身,脸上浮起熟悉笑容,和和气气跟顾瑀说话:“顾少爷怎能这样冤枉人呢?金仙子是谁?她便是与顾少爷相好的娘子么?恒娘并不识得,这里面想是有什么误会?”
  见顾瑀脸上神情有所和缓,趁热打铁:“至于铜簪的事,恒娘就更不明白了。想是那日早起匆忙,簪子未曾簪牢实,稍动一动,便松脱落地,我也没注意。倒让顾少爷因此起了误会,真是叫人哭笑不得,一百张嘴也没处说理去。”
  顾瑀被她说得脸红,讷讷不能言语。仲简却没那么容易被骗过,他这几日与恒娘日渐相熟,早已发现,恒娘若是说谎时,眼神会瞬间朝右边晃动。
  不知怎的,仲简心中忽地有些没有来由的失望,淤积在胸口,说不出来,却又让他堵得难受。
  他知道她需要钱,却没想到她真会为了钱下这种黑手。他以为她纯良正义,她回头就说,后悔了,再不干这种蠢事。
  他以为两人之间,有着彼此坦诚的默契,结果他底细尽露,她却云山雾罩,让他这个察子蒙在鼓里。
  心胸郁结,一张口,声音便从所未有的冷:“你怎知簪子是掉在地上,而不是在床上桌上,其他地方?”
  眼睛盯着恒娘,见她显然被自己语气惊了惊,眼神飞快掠过自己。
  心中一软,差点就要住嘴不说,然而恒娘随即便调整了脸色,将那副应对顾瑀的微笑挂在脸上,静静看着他。
  一股幽幽火苗升起,他慢慢说下去:“再有,据我所知,浣衣行中常备有绿矾,恒娘家中,只怕也有此物?”
  恒娘不看顾瑀,单单看着他,眼神幽冷,嘴角却温婉微笑:“仲秀才不是去过我家,架子上高高地摆着此物,我岂能抵赖?然而这又能说明什么?绿矾本为常用染料,譬如仲秀才的头巾若是褪色,便需先用黑荷汤洗过,再入绿矾染色。”
  两人目光对视,皆如三九天的水面,结了厚厚三尺冰。
  顾瑀左右看看,本来脑瓜子已经飞到“畏之怎么会去恒娘家里?”
  这个问题上,然而被她二人紧张气氛所慑,这问题卡在喉咙,问不出来。
  半晌之后,弱弱出声:“恒娘,这几日就不劳动你了。我现在躺习惯了,无需人一直陪着。就月娘一天来几次,也就够了。”
  恒娘回过眼神,直直看着他,牙齿似是咬紧,声音一个字一个字蹦出来:“顾少爷不肯信我?”
  顾瑀不说话了,扭过头去,不敢接她目光。他自然是怀疑她的,可是被她那样看着,倒像自己十分对不住她似的。顾少爷心中未免有些生气,暗自咕哝:见了鬼了,我心虚什么?
  恒娘见他不语,心中明了,一口热气直冲头顶,手脚微微发抖,强撑着朝他二人点点头:“好,我明白了,两位秀才,保重。”俯身端起自己的空筐子,转身朝屋外走去。
  仲简鞋底在地面擦了擦,似是想要移动,到底最终还是静下来。他低眉,顾瑀扭头,没人看恒娘僵硬的背影。
  ——
  秋日天干,地面多砂多灰,被风一卷,打在脸上生疼。恒娘从赵大车上跳下来时,脸上正好挨了一粒碎石,啐了一口,用袖子在脸上狠狠擦擦。
  赵大在她家门口停着车,没有立即走,一双已经有些发白的眉毛挤作一堆:“恒娘,你是碰上什么事情了?若是有难处,不妨跟我说一声。大忙帮不上,小忙或者可以替你搭个手。”
  恒娘适才在车上说,这些日子暂时不用接送她去太学,却没有多解释。
  只脸上冷得像结冰,眼里却黑幽幽地,似是烧了团阴火,瞧着愣是瘆人。
  他与恒娘也算是几年下来的交情,对这个能干温和的小娘子颇觉亲切,很愿意帮一些小忙。
  恒娘摇摇头,谢过他好意。见翠姐儿她们迎出来,忙让赵大走了。
  “怎么是空的?”听到骡子声音,出来接货的姐儿们对着几个空框子,顿时愣住。
  翠姐儿尤其心细,又问:“你不是要在太学照顾顾少爷?怎么这时候就回来了?”
  “学里出了点事,这两天暂时不收衣服了。”恒娘不敢说得太细,怕吓到她们,口气也放得十分轻松,“你们两个小傻子,忙了大半年,有得松快还不好?”
  看看天色,故作惊讶,“都这时候了,我是得赶回去了,你们不知道,顾少爷最是个嘴巴不绕人的,迟一会儿,能被他念叨半天。”
  信口胡说着,也不管自己说了些啥,想起来又细细交代:“没收到衣服的事,暂时不要告诉我娘,你们就假装在柴房里忙着,多上去陪她说话,少让她下楼来。”
  翠姐儿和兰姐儿只觉这要求古怪,面面相觑。被恒娘催着,才勉强应承下来,边端了筐子往回走,边不停回头看恒娘,心里满是狐疑。
  恒娘脸上一直挂着笑,好容易等她们都进了屋,再也看不见,脸上慢慢垮下来,两颊肌肉酸痛。
  转过身,朝金叶子巷外面走去。风停了,天暗沉沉压在头顶,不过半下午的时候,却跟天黑无异。
  恒娘一时也不知道自己该往哪儿去,茫茫然沿着小巷走,出去便是大街。
  路上行人开始小跑,旁边店铺里小二急忙忙出来收招幡,卖茶的、卖花的、卖各种小食的,要不就找处有棚的地方躲起来,要不就推着独轮车匆匆跑动。
  她走了半条街,才回过神来:要下雨了。
  天边一道闪电划过,天地之间如利剑劈下,过后一阵奔雷接踵而至,声威浩大。
  她也不知自己走到何处,四处望望,正要找个地方躲雨,听到背后传来一个清朗柔和的声音:“恒娘?”
 
 
第31章 这场雨
  恒娘回头, 见是宗越,他一身新换衣衫,单束了发, 未曾着头巾。
  两人打个照面, 来不及寒暄,雨点已经哗哗泼下来。宗越指了指最近的一家铺子,两人一起跑过去。
  这是家杂货铺子,屋檐较浅, 雨水落地,溅起一片白茫茫水花,不过片刻,两人裤腿都已湿透。
  恒娘不禁抱怨:“瞧着也是家上等的铺面, 怎么屋檐这么短浅?等那雨飘进屋子,他那些干货敢是不怕水?”
  宗越奇了:“御街两侧商铺, 屋檐一律不准伸出, 更不准搭建竹棚引檐, 恒娘不知道么?”
  “这是御街?”恒娘往四处望一眼,大雨初起, 还没有完全阻断视线, 果然见到宽阔青石街面。她这一阵漫无目的瞎走,竟是走到御街上来了。
  侧头看看宗越,他发脚尚在滴水, 就连剑眉中都有些微水汽。
  恒娘与他同在屋檐下避雨, 因着雨大, 说话时离得稍近, 鼻尖闻见一股清爽的皂角香味。
  心下恍然,御街两侧正是太学与武学, 他显然是去校场练了骑射,在回太学的路上。
  宗越大是诧异,却并没有追问。看她一眼,微笑道:“恒娘今日有闲?”
  恒娘正悄悄打量他,听了这句寒暄,心中一愣。对呀,照平时的话,自己这会儿可该在楹里照顾顾瑀呢。
  一时陷入两难,该告诉他实情吗:我失了活计,又被雇主解聘,不敢让我娘知道,只好做个孤魂野鬼样,在街上游荡。
  立刻便能想出,宗越必定会略显惊讶,然后委婉表达同情,温言相询,问她是否需要银钱上的帮助。
  眼前几乎已经见到他略表关切的温和眼眸,耳边听到他如秋水平湖般柔和的声音,而自己会感谢他的关心,接受,或者婉拒;解释,或者沉默。
  不。
  几乎是闪电般从脑海里迸出一声呐喊。
  她抬起头,看着他,没有经过任何思考地撒谎了:“顾少爷想一个人静静,我得了闲,随意上街走走。”
  “哦。”宗越微微张目,显是有些意外,又有些好笑,戏谑道:“仲玉日日巴着你们两人替他解闷,今日居然长进了。委实难得。”
  恒娘勉强笑了笑,偏过头,眼光不敢看他,投向眼前一片天地相连的灰茫,庆幸这雨声颇大,能够掩盖自己擂鼓一样的心跳。
  心中有个声音在冷冷嘲笑:宗公子回到楹里,便知一切分晓。你这一刻藏着掖着,也不过是那被杀的猪,明明已经躺上案板,只因没见到屠夫的刀,便庆幸自己,多得片刻的苟延残喘。笨,蠢,可笑。
  又恼怒自己,为什么不与他细说呢?他回到楹里,听到的便是顾瑀与仲简的说辞,说不定会以为自己黑心换药。
  侧目看着他沉静俊朗面容,没来由地有信心,他必然不会轻信,必然不会对她有所误会。
  甜蜜之意尚未冒出,念头瞬间反转,心中一阵黯然:他自然不会误会你,因为所有这些人这些事,他压根儿就并不真正在意。
  悠悠出了口气,将所有这些患得患失,又酸又甜的心绪压下去,伸手接了一把雨,等雨水差不多漏尽,见宗越仍只是沉默望着远方,没有说话的打算。
  只好自己找话说:“宗公子,听说你来自沙州?”
  宗越转过脸来看着她,微笑道:“正是。”
  恒娘仰头看着雨帘,貌似闲闲地说道:“仲秀才从琼州来,宗公子又来自沙州,一个西北,一个东南,可是有缘,难怪仲秀才老是打听宗公子的事情呢。”
  宗越没有立即回答,等她转过眼来看着他,方眼中闪了几闪,脸上笑意加深,缓缓道:“畏之的好奇心颇重,去皇城司做个察子倒是合宜得很。”
  恒娘手一抖,雨水差点落到脸上,一时颇为狼狈。宗越顿时明了,朝她点头微笑:“多谢恒娘提醒。”
  恒娘呆呆看着他,都不知该说些什么。想起仲简跟条猎犬样,逮着蛛丝马迹,四处去查证宗越身份,宗越却早已将他了解得一清二楚。心中也不知是该替宗越庆幸,还是替仲简难过。
  茫然半晌,下意识问道:“你,是不是什么都知道?”
  宗越被她问得失笑:“恒娘说笑了。我又不是神仙,哪能事事尽知?”
  眼里笑意浓郁,看着她一脸呆样,忍不住开了个玩笑,“比如那日恒娘为何在我衣柜里,我便百思不得其解。”
  恒娘叹了口气,喃喃道:“宗公子,你骗人。我想这件事,你只怕当时想了一想,过后便全然抛到脑后,哪里能有百思?”否则怎会这么多日,都没有找她问上一声?
  “抱歉。”宗越十分敏锐,听出她言下之意,“我想着,这或许是你的秘密,我不好开口让你为难。”
  自然,也是因为他觉得,恒娘无论有什么秘密,都与他没有什么关系,所以不必为此费神。
  没说出口的这层意思或许才是主因。
  恒娘不知该作何想,既感激他的体贴,又恼恨他的轻忽,心中一团小火,忽明忽灭。
  转头看着漫天珠子,点点头,轻叹一声:“宗公子果然是大家公子,颇能替人考虑。”
  这话她自己也觉得有几分没来由的幽怨,见到宗越微微皱起的眉头,十分后悔。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恒娘方开口解释:“我那日在宗公子衣柜里,是因为我偷听了顾少爷的墙角,不好意思与你们碰面。”
  所谓顾少爷的墙角,宗越自然知道是怎么回事,有点震惊,以至于玩笑都开得小心翼翼:“恒娘有这等爱好?楹中可得人人自危了。”
  “不是爱好。”恒娘嘴角微翘,颇有些想笑,宗公子这说话总能替人留几分面子的功夫不知从何处练来,实在是出神入化,“我拿了他这消息,可以卖钱。”
  宗越立时醒悟,眨眨眼,笑出声来:“仲玉这顿打,原来着落在恒娘身上?”
  两人笑了一会儿,适才的尴尬气氛顿时消散。
  看那雨没有减小的趋势,恒娘便将这些年办报的经历,捡些好笑有趣的,一一说与宗越听。
  宗越是个很好的听众,绝不会让她一个人笑,一个人感叹。总是恰到好处的插话,偶尔一两句点评,风趣十足。
  以至于让恒娘有了错觉,以为自己与宗越十分有默契,很能说到一块儿去。
  这愉快的错觉陪伴了恒娘大半个下午,直到雨势收歇,天色逐渐亮开,宗越一路送她回了家门,与她微笑道别:“今日时辰过得极快,多谢恒娘,让这场雨下出了无数有趣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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