瞬间清醒过来, 低头看看床上, 大娘安静躺着,鼻息沉稳,脸色不再绯红。
她娘这几夜都没睡好,时时在噩梦中抽动, 双手乱抓,闭着眼不停嘶叫「求求你们,放了我」,叫到后面, 声音干哑,只剩嗬嗬哭声。
恒娘这几夜索性就在她娘床边打地铺, 一有响动, 她便起身上床, 搂着她娘的头,如同小时候她生病时, 她娘整夜整夜搂着她一样, 一遍一遍,轻轻抚摸她娘的头顶,小声哼着她娘当年最爱唱的抚儿曲:“大月亮, 两双桨, 左一摇, 右一晃, 给阿娘送来呀,送来个乖女样。”
反反复复, 直唱到天色发白,大娘终于安静下去,气息渐渐悠远绵长,许是梦里回了恒娘幼时,或是她自己的孩童岁月。
恒娘也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睡过去的。这时候被叫醒,有点摸不清楚时辰。转过眼,窗户关得严实,但窗纸上一片糊糊的透亮,想是已近午时。
留了翠姐儿在二楼照应,自己轻手轻脚下楼去。饭食在灶头上热着,兰姐儿见她下来,连忙端到灶前矮桌上。
恒娘坐下,逼自己拿起个素饼,填了咸豉拌着,嚼在嘴里却并没有半分滋味。
兰姐儿挨她坐着,又是紧张、又是害怕、又有点兴奋,压低声音说话:“你在楼上照顾大娘的时候,我和翠姐照你说的,拿炭笔在地上做了记号,果然有问题。”
昨日一大早,平素没什么人的金叶子巷忽然多着两个闲汉,就蹲在巷尾的大榆树下。
或是闲聊,或是发呆,或是扯了嗓子喝五喝六地掷骰子。就像是在那里安营扎寨了似的,从早到晚,片刻不离。
恒娘一边吃着,一边听她说:“昨日晌午、向晚两个时候,他们轮流晃出去,约有小半刻钟才回来。我和翠姐儿瞧得仔细,这回来的人,跟之前的人,穿的衣服虽然一样,相貌却大不同。出去的人脸上有颗硕大黑痣,回来这人满脸胡子。今日这两人又跟昨天的不一样。”
恒娘咽下最后一口饼,拿起碗,喝了一大口水。
兰姐儿扯着她衣袖问:“怎么办,恒娘?这两人肯定不是好人,会不会是看我们家里没有男人,打了偷盗抢掠的坏主意?”
“光天白日的,街口外两百米就有巡铺,又不是渠口码头那种乱麻麻地方,哪有贼人这么大胆?”
恒娘给她壮胆,回头却又说,“这两日出入都注意些,关门落闩,听叫才开。”
又吩咐:“左右还有几户人家,你白日若是得空,就去人家里坐坐,帮手干点活,顺便打听一下,他们这两日有没有见到什么异常。”
兰姐儿应了,一边收碗筷,一边问道:“恒娘,你要出去?”
忍不住问了最挂心的事:“太学的衣服,什么时候才能收得回来?”
恒娘手抚酸疼的脖子,站起身来,往外就走:“等我娘好些再说。如今就算收回来,家里也忙不过来。”
两闲汉正半躺在树下晒太阳,跷着腿,崭新白底黑布鞋一晃一晃。见她出来,停下说话,两双兀鹰一样的眼睛紧紧盯着她。
恒娘出来时,顺手提了门后的长竹竿,装作气呼呼样子,走到那榆树下,朝着树冠一阵乱捅,口中念念有词:“死老鸹,叫你做窝,叫你半夜嚎丧,叫你鸠占鹊巢。”
榆树黄叶尚未落完,里头十来个燕子窝,如今都被麻雀老鸹占了。
被她一捅,枯枝树叶连带鸟窝,全都扑簌簌往下掉。雀儿乌鸦惊得四散飞起,绕树叽叽喳喳。
两个大汉从地上跳起来,忙不迭拍打衣衫,怒道:“你做什么?”
恒娘住了手,假装这才看到他们,笑道:“原来树下有人,这可对不住了。”
收身回屋,放下竹竿。闻声出来的兰姐儿吓得脸色煞白,拉着她小声问:“你惹他们做什么?”
恒娘笑了笑:“你不要怕,他们不是坏人。”
适才他们跳起时,她不错眼地仔细看了,腰间都挂着跟仲简相似的腰牌。
皇城司的人,蹲她家门口干什么?
——
站在服膺斋门口,恒娘停下脚步,抬眼望去。几层寒凉下来,合欢树叶已经黄尽,一树灿然,巴掌长的荚果绒毛细细,在午间的阳光下闪耀。
以前日日来,倒不觉得。如今不过隔了几日,再站在这门口,居然有些恍惚。
“恒娘来了,怎么不进去?”接近午时,正是学子们三三两两回楹的时候。见了她,纷纷招呼。
“就走。”恒娘随口应着,举步进去,耳中飘来个熟悉的人名:蒙顶客。
身边来去的学子们声音都颇激动:
“今日你们去看了夺席之赛吗?十来个上舍生,竟全不是那蒙顶客的对手,个个被驳得面红耳赤,接不上话来,不得不让出膝下一尺之地。堂堂男儿,全数折戟于女子膝下,简直斯文扫地,颜面无存!”
“正是堂堂男儿,才该拿得起放得下。输就是输,有什么不敢认?换了你上去,无论比用典,比经义,比敏才,你有把握能胜得过?”
“别的不说,单就她那一番「女子与小人」的新解,就如天外飞来,出人意表,却又旁征博引,严丝入扣。
与她对论之人空自跳脚,竟口讷讷不能出一言。我是佩服之至,自愧弗如。放眼太学三舍,怕只有让咱们斋的宗远陌出马,才有胜算。”
“这蒙顶客虽说才华惊人,为人行事却也太过骄人,昨日一场辩论下来,竟有学子被她言语所激,当场厥过去。
所以今日太医署的医学生们也来了现场候命。女子如她这样,纵有才华,只怕有损福气,未必此生能够顺遂。”
“这说的是了。瞧她头戴帷帽,从头遮到脚,倒不知其人妍丑何如?若是颜色上不如人,啧啧,怕是极难出阁。轩辕不出,嫫母凄凄何适?世无齐宣,无盐难免茕茕。”
“瞧你这副酸样,不如你毛遂自荐,做了这轩辕氏、齐宣王,如何?”
议论的人越来越多,最后这句俏皮话引起大伙儿哄笑。
直到一声舌绽春雷:“放屁!”
是余助,一张脸涨得通红,手指适才议论的学子,放声怒骂:“亏你们号称是白衣卿相,国之栋梁。策典诗词义理,样样比不过人家,只会在背后嚼舌根,议论些女子容色,还敢妄加诅咒。
这等行径,与市井长舌毒妇何异?市井妇人不过吃亏在无知无识,尔等读了一肚子经义,到头来不过一样行事。便布裙荆钗,亦要羞于与尔等为伍!”
恒娘早见到他走在前头,脚下极慢,不时回头,满脸笑容,似是听了他们夸奖蒙顶客的话语,与有荣焉。这一下子脸色陡变,吓了恒娘一跳。
众人讪讪,好在此时已近各人楹舍,只道不与他少年人计较,各自鸟兽散。
恒娘与余助打招呼,他犹自一脸紫涨,忿忿不平:“一群衣冠败类。”
恒娘轻声笑问:“阿蒙她这般厉害的吗?”
余助顿时变怒为喜,一时忘形,伸手就要来拽恒娘衣袖,幸而及时醒悟,收回手去,不好意思笑笑,随即眉飞色舞跟她讲起来:“恒娘,你不知道,这几日争夺论辩小队的名额,蒙顶她一身轻纱,赤足立于箪席,打一开始便放下豪言:若有人能夺她足下之席,她就此退出太学,终身不复言学生二字。”
“多少人见她是个女子,便以为好欺负,从下舍、内舍到上舍,数十人轮番上台与她相争,竟难得有人是她十合之敌。
辞锋之利,才思之敏,学识之博,叫人绝倒。就连胡祭酒都叹了一句:如此才智,竟身为女儿,可惜,可惜!”
还待捡些精彩言论细说一说,猛然想起恒娘不曾读过诗书,这些精妙之处,难以与她分享。
心中遗憾至极,只好潦草总结:“总之,十分厉害。若非远陌一早被定下,我倒是极希望他能与蒙顶来场对决,必定振聋发聩,酣畅淋漓,足以载入太学志。”
“怎么不见宗公子?”
两人已走进丙楹,余助答道:“他这些日子不知为何,天天跑去校场骑射,楹里难得见到他人。”
童蒙本要出去公厨吃饭,特地停步问了一声:“恒娘,近日可还安好?”他穷惯了的人,自是最明白恒娘处境。
余助也回过神来,忙问道:“对啊,我也听说浣娘换人,恒娘,这究竟怎么回事?你可有难处?”
恒娘谢了他二人关心,“如有需要,自会与两位求助。”
等他二人结伴走了,她方移步到顾瑀床边,对趴在那里,假装很认真看书的人,微微弯一弯腰,算作见礼:“顾少爷,我今日来取工钱,不知你可准备妥当?”
顾瑀抬起头来,一脸夸张的讶然:“呀,是恒娘回来了。”
第34章 龙阳之戏
正数钱的时候, 门口传来脚步声和女子笑声:“你可别忘了今日应承我的话,隔日有空,定要陪我。”
句子末尾带着微微上翘的尾音, 是蒲月特有的声调。
没有人应答, 恒娘心中疑惑:她与谁说话,这般熟不拘礼?正好钱已点完,收至囊中,扭头看, 蒲月身后一个脸沉沉的英俊男子:仲简。
蒲月提着食盒进来,先朝顾瑀说了声:“顾少爷,今日的饭食送来了,你稍等等。”
手里忙着, 还不忘偏头与恒娘玩笑:“好几日没见到恒娘,最近可还好?上次的提议, 你可有考虑?”
这几日蒲月接手浣衣, 虽没什么大错, 送回的衣服却总难免出些不服帖不周全的小毛病。众人拿她与恒娘一对比,多有怀念以前的。
她今日这番相询, 倒是有些真诚的意思在里头。若是恒娘肯替她做事, 哪怕工钱要得高点,也不是不可以商谈。
恒娘本没打算与她为难,她娘还病着, 绿矾这件事, 蒲月也不算有心害她。
但明明出手的是她, 获益的也是她, 最后却是恒娘倒霉背锅。现在还一副打算施恩于她的嘴脸,可就太让人生气了。
淡淡瞥了仲简一眼, 他那日登门道歉,回头居然没有告诉苦主顾少爷真相。这份歉意,委实轻飘,委实虚浮。
仲简被她这么看一眼,脸上难得出现一抹尴尬。
恒娘掠过他,回头对蒲月说道:“抱歉得很,我自来做大惯了,不愿替人做下手。不过,念在你我共事一场的情分上,你上次说要向我请教浣衣上的秘方,倒可以告诉你一二,你可记好了!”
抬起下巴,笑微微道:“绿矾这一方,我看你已经自学成才,运用自如,就不多说。且说沥青,葛靴若是皮面软了,可用黄麻三两,加沥青混匀涂刷,皮子自硬。
再有,避雨的箬笠若是沾了灯油,或是透了汗水,清洗时需用冷水,加乌头浓汁,两遍即可清洁。”
她说的方子大致没错,配方却有些许出入,蒲月若真照她说的去做,保管最后劳神费力,还只能得着一堆越洗越污糟的衣物。
蒲月自然不敢轻易信她,却不得不笑脸相谢:“多谢恒娘指点。”
顾瑀也听得入耳,不禁赞了恒娘一句:“还是恒娘有经验,她料理的衣物从来妥帖。上次我那床锦被取回来,焕然如新。”
仲简想起那日里的古怪气味,嘴角微微扭曲,悄悄别过脸去,不敢让顾少爷看见。
想起那日,便不由得回忆起与恒娘共骑的经历,鼻尖似有微香拂过,也不知是窗外合欢树的果荚香,还是记忆中独属于某人的馨香。
恒娘见顾瑀搭话,笑容越发温煦:“不过呢,沥青与乌头两味,可比绿矾厉害。沥青接触肌肤,尤其是有外伤的,会导致表皮腐蚀,伤口溃烂,新长出来的鲜肉也受不住它的药劲,变青变黑,最终成了死肉,需得拿刀子一层层地,细细刮掉。那个痛呀,据说连铁塔一样的大汉都受不住,满地打滚。”
床上正养着「外伤」的人冷不防打了个寒颤,小心肝晃悠了一晃悠。
仲简继续看着窗外,尽力保持一张没有表情的面容,十分辛苦。
“至于乌头。”恒娘本是与蒲月说话,一双眼睛却笑吟吟看着顾瑀,慢悠悠说道,“又叫做断肠草,鸡毒。鸡若是吃了一点,顿时七窍流血,羽毛发黑,立时倒地毙命,通身硬得像块石头。
人多半比鸡强点,若是沾染上,不过躺上个一年半载,落下个半身不遂什么的,多半能保得一条小命。”
顾瑀推开蒲月伸过来的挑匙,脸色发白,有气没力地说:“算了,忽然没什么胃口。”
恒娘抿嘴笑笑,闲闲地问一句:“对了,顾少爷那日不听我解释,非得赶了我走。如今我那份工钱,可都给了月娘吧?”
转眼瞧着蒲月,似笑非笑:“月娘辛苦,一个人干两个人的活,还兼着五斋的衣服,真是忙得断手断脚都不肯放过一个子儿。这等拼命三郎的赚钱精神,我十分佩服,以后要向你好好学习。
不过,月娘也别太过辛苦,以免恍惚起来,又错抓了沥青、乌头什么的,落到顾少爷身上,害顾少爷绿矾未尽,又添新伤,那得躺到什么时候去呀?”
蒲月心虚,明知她意有所指,看了眼窗边看风景的仲简,咽下骂人的话儿,挤出笑脸:“多谢恒娘提点,我自会万分小心。”
恒娘转身出去,身后传来顾瑀期期艾艾的声音:“那个,月娘,我觉得,我这些日子好了许多,你又忙,男女之间,委实不方便。不如从明日起,你也别来了,我有什么事,找个茶水博士临时支应一下就行。”
仲简跟在她身后出来,压低声音说了句:“挑拨离间,借刀杀人。”
恒娘还敬:“比不上秀才,重色轻友,窝藏包庇。”
友?仲简不再说话,嘴角有极难被察觉的小幅上扬。
两人这时已走到院中,恒娘好奇:“仲秀才跟我出来做什么?你不是刚进去?”
“我去公厨。”
他才从皇城司赶回来,上峰急着立功,对蒲月的条件答应得十分爽快:身份问题,小事一桩。皇城司出面,补个户籍轻而易举。房子的话,皇城司自己就有闲置院舍,暂时安置她一个女子不成问题,反正蒲月也没说是租是买。
至于男人,上峰看着他,大嘴一咧,眼神灼灼:你不就是现成人选?委屈一下老弟,等赚来她的消息,老哥自会替你做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