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时候一刀结果了她也好,你愿意惜香怜玉将错就错也罢,老哥都听你的。
但对他提的另一件事,上峰却脸有异色:三品以上,假冒士子?兹事体大,我且探探上头口风再说。临走时,犹自反复叮嘱他:这事你千万别忙着手,以免打草惊蛇。
这两件事,一则令他为难,一则令他气闷。都不是什么叫人心情愉快的好勾当。若非「指挥」两个字在前头诱着,他十分想抗命不遵。
两人将将走到大门,迎头碰上余助与童蒙,一个脸涨红,一个脸煞白,两人慌慌张张。
仲简还没来得及问话,已被余助一把扯了往里走:“畏之,诸事都先放下,且回楹去,有事相商。”
恒娘也停了脚步,好奇地看看他们,目光落在童蒙手上,他紧紧攥着一份小报模样的纸,上头隐约露出「上庠」二字。
这是,她的小报?是宣永胜发了童蒙的事?
恒娘皱眉。童蒙的事,是她前两日告诉宣永胜。但特别叮嘱过,事关男子的龙/阳情/事,注意藏头露尾,隐去相关细节,以免伤了当事人令名。
她对童蒙颇存好意,虽然迫不得已用他的故事,还是想要尽量留下余地。
若是照她的初衷,今日童蒙与余助就不该是这样一副天塌了的形容。
心里疑惑着,干脆跟在他们后面,也返回丙楹。
——
顾瑀没胃口,仲简问他一声,得到同意后,拎了他的食盒过来,又拖两张椅子,摆在自己书桌前,取出吃食摆上。递了多余碗筷给恒娘。恒娘也不推辞,接过就吃。
烩羊肉,香酥兔肉,鹑子野鸡鲜菌汤,玫瑰酸甜糖水。
恒娘一边不停筷地吃着,一边与仲简一起看小报,一边还分出只耳朵,听余助大骂小报胡编乱造,污人清白,说到激动处,来回走动,振臂高呼:其无后乎?
恒娘心想:你说得很对。我这辈子多半是不嫁人了,想来是无后的。老宣诺大年龄找不到老婆,看样子也是一辈子光棍命。可不都无后了?
然而看着看着,她停下手中筷子,嚼在嘴里、平常难得吃到的兔肉也忽然变作了烧过的白腊,又涩又硬。
宣永胜,你个混账老头!暗自咬牙切齿,在心里痛骂。
说过多少遍,注意隐藏消息,不要叫人猜到是谁。这明晃晃的服膺斋学子,来自益州,家境贫困,另一方才除了学录——太学一年有几个两优释褐,出舍做学官的?
别说服膺斋了,太学这五斋上舍生,只怕个个都能猜出名姓。
抬眼偷偷看童蒙。他坐在自己床上,一动不动,看背影倒像是尊石像。
一颗心被劈成两爿,一爿懊恼后悔,另一爿拼命开解:你又没撒谎,说的都是事实。是宣永胜可恶,不听你的提点。
小报报道男子间情/事,这也不是第一次,从来也没闹出什么风波来。这次也一定会悄悄遮掩过去。
太学里都是男人,挨挨蹭蹭之时,难免出点龙/阳之戏,众人就算知道了,也只当是无伤大雅的小癖,并不会叫人口诛笔伐,群起攻之。
仲简一目十行看完,皱眉道:“这小报可恶,近乎指名道姓。”他吃得快,这时候已经放下筷子。
顾瑀急得不行,让蒲月替他夺了报纸过去,也看了,睁大眼睛,“这是说的,敏求与仲达?”
余助正好走到他身边,一巴掌不客气地落下去,伴随着顾瑀惨叫:“顾仲玉,注意你的措辞。”
楹里正闹着,外面忽然传来一声高呼:“服膺斋童敏求,你出来,跟大家说清楚,你的常平钱是怎么来的?可是你不顾廉耻,卖身得来?”
第35章 清白这种事
恒娘就在窗边, 一眼看出去,院子里站了十来个人,面朝着丙楹方向。
其余四楹不断有人出去, 大门口陆续有人涌来。院中一时人声嘈杂, 有人在打听究竟,有人在展示小报,奋声解释。
渐渐地,人声渐渐汇集在一起, 如有人引领一般,开始齐声发喊:“常平不平,程章不彰。童敏求卖身,斯文扫地。太学录徇私, 公义何存?”
声势越来越大,连余助这等胆大之人, 都不禁白了脸色。顾瑀打个寒颤, 喃喃自语:“这场面, 可比我当日挨打时候吓人多了。”
恒娘苦笑,这是自然, 他顾大少爷只不过一场风流罪过, 与人无尤。
别人乐得看他一场笑话。童蒙这事,却是牵连上常平钱的发放,太学中多有贫困士子, 对这一季度千文钱看得极重。
何况, 童蒙平时性格孤僻冷傲, 得罪的人多, 交好的人少,此时便没人替他说话。
反倒是左右各楹都有人在指证:“我想起来, 有一次童敏求生病,是程仲达半夜摸黑去太医生楹舍,求了几个医学生来看视。他还为此摔得鼻青脸肿,被我们取笑了好几日。”
“那年省亲假,程仲达邀了童敏求与他一起回河洛,说是童敏求家远难回,暂慰他思乡之情。如今回想,多半便是两人入巷之时。”
“我早就觉得他二人行迹可疑,寻常同窗,哪有坐卧行止都形影不离的?程仲达出舍考试那日,童敏求竟比他自己高中魁首还要高兴欢喜。”
太学楹舍宽敞,为求学子们通风透光,楹内对开十二扇大窗,声音从各处传进来,嗡嗡重叠,如蜂巢尽出,偏又每个字都清清楚楚,钻进耳朵。
余助与顾瑀听了一会儿,眼神也不由自主瞟向童蒙。有些事,身处其中,并未多想,此时被挑开,竟似乎别开了一副天地,风物陡变。
童蒙在床边呆呆坐了半晌,忽然起身,笔直走出去。余助忙跟在他身后。
仲简站着不动,顾瑀叫他:“畏之,你也去看着一点,敏求他性子激烈,千万别干出傻事。”
仲简朝他点点头,却并未挪动脚步,只淡淡道:“我在这里,也是一样。”
顾瑀不知道他这个「一样」是什么意思,着急得很,看着他冷淡面容,却也不好再说,只好连连叹气:“唉,偏生这等关键时刻,远陌却不在学中。他历来有声望,又是服膺斋学谕,有他出面,大家必定肯听他的劝说。”
恒娘丝毫没察觉到,自己双手已经攀紧窗框,指关节发白,只顾着紧盯院中,眼睛一眨不眨。
仲简低声与蒲月说了几句话,她悄悄离去。仲简上前,与恒娘并肩而立,看了看她的手,眉头微皱。
童蒙出去之后,外面的声音渐渐停下来,众人与他沉默对峙。
童蒙身后只有余助一人,对面却挤得人头满满,就连大门口都站满了人,后来的无立锥之地,只能退出门外。有些身手敏捷的,纵身爬上围墙,骑坐在墙上,低头张望。
童蒙一袭青衫裹着清瘦身形,像根风中的竹子,细长笔直。
他缓缓举起手来,高声说话:“我就是童敏求。常平钱是我所得,我发誓,其间清清白白,绝无任何苟且。如有撒谎不实,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声音清冷,一字一句,如冰水湍急,如玉石碎裂。
对面沉默一会儿,有人回应:“圣人门徒,不信这等虚妄言语。我们只问你,童敏求,你与那程章之间,也是清清白白,绝无任何苟且吗?”
此时院中无风,童蒙青衫却起了一阵微微波动。余助从他身后跨出,替他答道:“常平钱是各楹发放,丙楹常平钱归童敏求,我们楹中诸人都无异议,与你们楹外人等何关?”
对面那人连连冷笑:“你就是号称蜀中神童的余助余良弼?盛名之下,果然难副。常平钱之发放,岂是你们一楹一舍的私事?
若是今日容得这等媚上幸进之举,从今以后,所有拿了常平钱的清白学子,岂不都要背上堂堂男儿,甘为媵妾的嫌疑?童敏求,你告诉我,别人将如何看我等领钱之人?世人又将如何看我太学诸子?”
他言语激愤,却极有说服力。话声一落,身后即刻传来一浪大过一浪的声援:“正是!”“让我等真正清白干净之人如何自处?”“民间有俗语,一颗耗子屎,打坏一锅饭。童敏求就是那颗耗子屎!”
有邻舍的人更是出声奚落余助:“余良弼你睁眼说瞎话。单就你们楹中,李子虚可不就不服气?也是他自己作孽,进了京兆府狱,否则今日指证童敏求的,必多他一人。”
“胡说。”余助气得声音都变了调,“子虚与敏求,纵有些许冲突,却绝不会做出这等落井下石之事。李子虚也不是因罪入狱,如今京兆尹尚未判罚,你们嘴巴放尊重点。敏求品学兼优,家境困窘,样样条件都符合太学成规,哪里需要你们说的徇私?”
哪有人理他?反而许多人说起来,“这丙楹是怎么回事?出了个白昼宣淫的浪荡子,又出个以妓为妻的忤逆子,现在更是不得了,与学官有奸,私情枉法。这是什么风水宝地?”
甚至有人开始攻击余助:“你如此偏帮童敏求,是何缘由?难道你也是分香沾粪之人?瞧你这般唇红齿白的形貌,若是自荐枕席,想必颇有行情。”
“住口——”
这一声太过尖利,如出鞘的利剑,带着激越的、刚淬过冰水的滚烫炽烈。
众人住口,都望着童蒙。他脸色惨白,手里不知从何处抽出一柄匕首,寒刃倒置,抵着胸口:“诸位所言,都有道理。我自问素心一片,可鉴日月天地。却架不住世人悠悠之口,更不忍连累楹中好友为我受辱。便以手中三寸青锋、胸口一点热血,自证清白。就此与诸君长别!”
众人还来不及反应,眼睁睁见他手上用力,匕首刺入,胸口衣襟染红,门口传来一声痛呼:“敏求——”
丙楹中有黑乌乌的物事从窗口疾射而出,正正撞上童蒙手上匕首,他一声惊呼,后退一步,跌坐于地。匕首与那物事一起落地。众人方才看清,那是一枚乌木笔架。
余助惊吓之下,还没来得及扑上去,门口那人已经大步跑过来,半跪在童蒙面前,颤声疾呼:“敏求,你做什么傻事?”又伸手去他胸口,检查伤势。
恒娘倏地松开窗框,一手撑住,另一只手按住胸口,身子摇晃一下,脸色跟童蒙一样惨白。顾瑀眼见从大门口进来的蒲月,有些迷茫:“月娘什么时候出去的?”
院中众人原本被童蒙求死的气势震慑,一时没有人说话。然而慢慢地,有人开始叫程章的名字:“程仲达,程学录,你既然来了,当与大家一个交代,你与这童敏求,究竟是何关系?童敏求的常平钱,可是你经手?”
程章恍若未闻,只顾着低头看着童蒙。童蒙长吸一口气,松开手,胸襟处只有一点血迹,已经不再流血。程章呆了一下,眼中泪落,骤然张开双臂,将他紧紧搂进怀里。
院中一下子哗然,众人吵嚷起来,有人振臂高呼:“光天化日,当众行此无耻之举,诸君,此情此景,还用多问吗?”
群情激愤之下,不知谁起头,重又高呼起来:“常平不平,程章不彰。童敏求卖身,斯文扫地。太学录徇私,公义何存?”
开始有人冲上去,企图拉开程章与童蒙,见无法拉开,拳打脚踢,谩骂侮辱。余助张开手,拦在前面,被几个人一起推开,摔倒在地。
顾瑀吓得半个身子都直起来,连连叫嚷:“畏之,畏之,这可怎生是好?”
眼前一花,却见仲简从窗前消失,下一眼却是站在宗越与他自己床之间,左右手分别抓了床上被子,又疾步过来,一床被子套在恒娘头上,另一床自己套上,又对顾瑀与进来的蒲月简短说道:“你们照办。”
说完,手一撑,脚一点,从窗内穿出去,如弹丸流星一般,顷刻之间,便上了合欢树冠。
片刻之后,一个深土黄色椭圆状物从树上砸下,嗡嗡嗡,声音大盛。
无数黑黄色,芋头般大小的马蜂从里头飞出来,四处乱撞,逮着个人就狠狠一口。
秋后的马蜂尤其狠厉,蛰一下要痛上十来日才消。众人识得厉害,纷纷往外跑去,一时碰撞踩踏的,呼朋招友的,乱成一团。
仲简觑准机会,从树上直接跳落童蒙等人身边,张开被子,裹着众人一起回了丙楹。
大家一起动手,关门闭户,仲简出手,将已经飞入楹内的马蜂一一击杀。
恒娘裹着被子,站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看着始终闭嘴不说一句话的童蒙,急着倒热水来的余助,紧紧抱住童蒙的程章,撑在床上焦急问话的顾瑀,身子渐渐发抖,支撑不住,慢慢蹲下去,好似一团大冬天冻得发硬的面团。
蒲月在她身边,注意到她神色,奇怪地问她:“你怎么了?”
见她好似没听见,又颇有些惺惺相惜地感叹:“难怪说这两天「上庠风月」卖得极好,我忙得都不知道里面说了些什么。原来是这等风月秘辛,自是讨喜。不过,你倒真是狠得下心肠,我都要道一声:佩服。”
第36章 一个梦
恒娘做了一个悠长的梦。
她独步在森林中, 身周都是看不尽的树木。
树并不粗,小儿即可抱住。却无比的高,每一棵都直入云霄, 仰头望去, 连树冠的影子都看不到。
满眼的林木,都成了笔直的利剑,一柄柄向上,插入看不见的高处。
梦中浮动着隐约香气, 如水洗后的森林,神秘氤氲;
又好像熟悉的合欢花香,一整树的粉色云霞,才烘出一片淡淡馨甜。
醒来的时候, 一睁眼,正好看到满树晃悠的果荚, 怔了一会儿, 才想起, 这是秋天了。
坐起身来,发现自己在宗越床上, 蒲月正陪在床边。
“你醒了?”蒲月递了一杯水过来,“怎么突然就晕过去?你讽刺我拼命三郎,也不知道找面镜子自己照照。如今你我二人比比,谁的样子更像挣命?”
恒娘喉咙干涩得很, 接过水, 仰头一气喝干。递回给她, 不搭理她的话。这几日她照顾她娘, 整夜难得交睫,若是脸色能好, 那才是见鬼了。
正好门口有匆匆脚步声传来,扭过头看。
“远陌,你去哪里了?你不知道,刚才……”余助本来围在童蒙身边,见门口走进宗越,跳起来,急着跟他说明。
“我都听说了。”宗越打断他,走到童蒙处看看,对程章说道,“我从武学回来,路上听说这件事,直接去寻了祭酒与学正。你们放心,至迟今日晚饭后,必有正式通告下来,还两位一个清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