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贵主人住着这么大院子,倒是节俭得紧。”少女抿嘴笑。
“那是,我家主人品性上头是最好的,学问又做得好,皇帝他老人家才会特特地下旨,请他来做太学的祭酒。这么多读书人,在他面前都要自称一声学生呢!”妇人笑得眼睛眯起,比自己得了夸奖还要得意。
“原来这里是胡祭酒的院子。”短袄少女——恒娘故意露出惊讶的神色,接着严肃起来,“既是胡祭酒的衣服,更不能马虎了。大娘,我也是太学里的浣衣娘子,家里现开着一家浣局。你若是肯信我,我教你个法子,包你这北绢衫子洗出来与新的一样。”
妇人听了她的法子,眼睛有些发直:“与鸡粪共煮?小娘子,你莫非来消遣我的?我这里忙得很,可不禁得跟你玩闹。”
“其实用鸽粪更好,不过鸡粪也使得。大娘试过便知。”恒娘又指着后面那件绢绸外衣,“我看那上面一团墨印,可是打翻了砚盘?”
“小娘子猜得不错。昨日有个不知什么贵女,当着成百上千人的面,指名道姓要一个男子去见她。祭酒听说之后,生气得很,当场打翻了砚盘,刚磨好的一盘子墨汁,尽数落到衣服上。”
妇人咋舌叹息,又愁眉苦脸,“可惜了,这件绸子衣衫,还是到了京城之后现做的。这两日刚上身,就糟了这一劫。绸子衣服不禁洗,我正愁着呢。”
“大娘不用愁。我再告诉你一个法子,你去市场上,买些牛皮回来熬胶,把那胶刷在衣服面上,等它干透,揭起胶,墨印也就随胶落了。以后大娘若是碰到这类问题,但凡是绢绸类,都可用这个法子。”
妇人见她说得言之凿凿,将信将疑。反正院里随处可见鸡粪,当真便去扫集了一小撮,取了只日常不用的锅儿来,放了衣料共煮。恒娘从旁指点,什么时候下鸡粪,什么时候下衣料,煮到什么火候。
妇人见她长相俏丽,言笑温柔可亲,心里早有了几分喜欢。
待到锅里煮得水热的衣服果然黄色减退,重又显出月白的底色,越发欢喜。
一边回头去拿其余的发黄绢衣,如法炮制,一边生怕恒娘走了,拉着她手笑道,“小娘子,你且坐坐。等我忙完这一阵,跟你好好讨教。我那还有好些头痛的问题,可算碰到你这个行家,你好好教教我!”
恒娘本就有心与她结交,自然含笑应了。见她忙乱,抽了手,自去院子里头,左看看,右看看。
正耐心等着妇人,忽然听到前院传来男子的高声说话,入耳颇为熟悉。
恒娘心中一动,移动脚步,绕到一处花篱后,悄悄探头一看:前院站着三个人。一个青衫长袍,立于石阶上,相貌方正,正是祭酒胡仪。
阶下并排站了两人,左侧女子白纱垂地,右侧男子玄衣便袍。竟是阿蒙与宗越,两人都低着头。
恒娘抬头看看天时,约莫已过巳时。昨日阿蒙约战宗越,便是这个时辰。如今两人却灰头土脸,在这里挨训。
胡仪负手于身后,声音严厉:“我不管你是什么来头,背后是谁给你撑腰,既然到了太学,做了太学的学生,就要守太学的规矩,容不得你任性胡为。
你身为女子,本该好好读你的女论语,女戒,以安静贞顺为上。
学着男子抛头露面,人前争胜,已是大大不妥。昨日更是当着众人之面,约见男子。这要传出去,流言四起,被人生出些是非口角,你将来怎么见你的夫君?”
阿蒙不服气,回了一句:“当众不能约,难道学生该私下约他?”
恒娘站的这个角度,正好能看到宗越表情。他虽然低着头,嘴角却微微一翘,似是忍不住一笑。
胡仪重重怒哼一声:“言行非礼,所言非所宜言。你这个样子,将来如何……”
似是要说什么话,又临时吞回去,声音森冷:“史笔如刀,野史更是惯于捕风捉影。你的身份,本就该比别人更加小心。否则,百年之后,留下什么腌臜秽名,脏的不仅是你,更是受你牵连的整个夫家。”
恒娘心中起疑,阿蒙这年纪的贵女,订了亲倒是不稀奇。看来她这夫家势力还挺大,以至于胡仪屡次提及,都是要她替夫家考虑。却不知是哪一家?
随即又啐自己一口,暗自好笑。这些贵家大户,她一个不识,一个不知。就算阿蒙告诉她,只怕她也是懵懂。
阿蒙又抗声辩解:“祭酒此言差矣。非所宜言乃法家罗织之罪,专用于钳制言论。如今天下兴报纸,正是朝廷广开言路之意。祭酒又是儒家门生,何苦以暴秦法家之罪名量于学生?”
“至于说青史之名,祭酒更是多虑。史家笔墨矜贵得很,哪里舍得在我等女流之辈上浪费?历代帝王本纪,后妃三千,得名姓者几人?就算贵为皇后,譬如汉武陈后,算是青史名人了,却连名姓都是野史杜撰。遑论后宫其他。”
似是看不见胡仪难看脸色,自顾自把话说完:“野史之流,虽然失于考据,流于轻薄,但好歹能看到女子两个字。我倒觉得,比之如刀的正史,倒要更为通人性有人味儿一点。敢问祭酒,当真不读野史?不知前朝明皇旧事乎?不知武后面首事乎?”
宗越伸手,在背后轻轻拉了拉阿蒙衣袖。胡仪看不见,恒娘却看得清楚。阿蒙被他一拉,也回过神来,连忙住口。
胡仪已经气得额头青筋都一根根跳动:“面首?你听听你说的都是什么话?倘是知礼的女儿家,便是听到这两个字,都要嫌脏了耳朵。你竟然堂而皇之,宣之于口?你,你……若非你这亲事已经定下来,某必定上本,拼死反对。”
阿蒙冲口而出:“你现在也可以上本啊,切记,一定要拼死反对,不死不休。”
宗越见两人实在闹得不像话,胡仪一张脸堪比旺火上的蒸笼,噗嗤嗤冒着热气,只好硬着头皮出声:“此事学生亦有过错,还请祭酒责罚。”
胡仪一腔烧得旺盛的怒火正愁找不到地方发泄,阿蒙身份特殊,又是女子,他还真不能拿她怎样。
宗越这就是送上门来的靶子,登时唾沫飞溅,簧矢齐集:“她是女子不晓事,你是男子,又是太学中众所周知的文魁,难道也不晓事?前任张祭酒特地书信与我,隆重荐你,道你是国之栋梁材,让我好生看顾。我这几日见你倒也识进退,明事理。如今竟与她一起胡闹?”
声音沉下来,怒气减小,训诫之意更浓:“我今日若不将你们截住,你真去了台上,与她对阵。你可知会有什么后果?传言出去,对你二人的声名会有什么影响?
她未来的夫君若是从此忌了你,你这些年的书,便算是白读了,将来也别想有什么出将入相的前途。”最后一句话森然如冰,已是明显的警告。
宗越知道他的意思,低下头来。恒娘眼中所见,他唇角紧抿,显是心中并不认同。却没有像阿蒙一样出声辩驳。
胡仪还要说什么,前门外有人问:“胡祭酒可在?京兆府陈恒来访。”
胡仪看了宗越二人一眼,冷冷道:“你们在这里给我好生反省着,我稍候就回。”沿着青石小径,匆匆出去了。
阿蒙等胡仪走远,轻哼一声,悻悻然说了一句:“吾好为人师,吾尤患无徒。”
恒娘不知道她这话什么意思,却见到宗越抬头,看着阿蒙,满脸忍俊不禁的笑意,也轻声道:“胡祭酒弟子三千,并不担心没有徒弟可训。”
阿蒙笑起来,撩开面纱,一双秋水耀黑石的眼眸看着宗越,盈盈漾秋波:“原来你就是宗远陌,那日访恒娘时,我们见过。”
宗越微笑不语。
恒娘呆呆看着他,一股辛辣气直顶上脑门,鼻端酸涩。宗越对人从来温和有礼,这笑容她便见过多次,却从未见过他这样,眼神专注而温柔,目光里似有星辰汇成长河,光亮闪耀。
阿蒙轻叹一声,闷闷道:“这胡祭酒,几乎把什么话都说尽了。你聪明得紧,一听就能明白是怎么回事,知道他在怕什么,是么?”
宗越微微点头,仍旧不语,只是默默看着她。
阿蒙倒是好奇起来,笑道:“你不怕么?别人若是猜出来,这时候只怕已经吓得跪地求饶了。”
宗越笑了笑,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反而问道:“你不愿意?你让胡祭酒上书反对,是真心的?”
阿蒙一怔,看他的目光深了深,过了片刻,方转过头去,看着旁边开得正好的绕篱秋菊,声音幽幽:“没有人问过我的意见。我能争取到的最大让步,就是来太学就读两年。两年之后,尘埃落地,余生再无自由。”
恒娘看着地面,宗越的脚步似是动了动,脚尖朝向阿蒙,似是要朝她走过去的样子。但他已经在阿蒙身侧,再上一步,几乎已能将阿蒙拥入怀中。
好在他也及时醒觉,顿住了脚步。声音低沉,仍是固执地问:“你不愿意?”
阿蒙不知他为什么执着于这个问题,回头看着他,凝眉道:“宗远陌,你倒是不怕交浅言深?这个问题,不是你该问的,不要给自己招惹麻烦。”最后几个字,已带上几分不怒自威的气势。
恒娘见惯她笑嘻嘻吊儿郎当的样子,第一次见她翻脸,竟是再无丝毫笑意,反似秋冬腊月的寒风,凛冽肃杀。
心中茫然:贵人们,都像这样有着无数张脸吗?相较而言,她平时端着的那张温婉面容简直如同小儿玩耍一般可笑。
宗越却丝毫不受影响,慢慢回答:“我不怕麻烦。”
每一个字沉沉的,似乎带着破釜沉舟的决心,让阿蒙与花篱后的恒娘都一惊。
阿蒙沉下脸来,淡淡道:“若是我没记错,我们之间,不过见了两三回面。宗远陌,你看着不像是那种纨绔子弟,不要学人乱献殷勤。”
宗越眼中闪过一丝痛楚。恒娘心弦一颤,她从未见过宗越这副面容。这一刻,几乎要恨起阿蒙来。
她凭什么这么骄傲?凭什么将人的好意拒之门外?那是宗越,是她放在心里,连多想都不敢多想的人。
愤怒与酸涩,悲伤与不甘,卷土重来,塞得她心里满满当当,几无呼吸的空间。
宗越凝视着阿蒙,良久,方才缓缓道:“既是有那么多人与你献殷勤,为何偏我不能,安若?”
「安若」两个字便似向晚春风,徐徐吹过沉寂下来的花园,带着绵绵不尽的余音,每一个字都深藏着氤氲的醉意,三月的雨,夜半的笛,帐中的香。
落在阿蒙耳中,却似两个炸雷,炸得她头皮发麻,眼睛瞬间睁大,瞪着宗越,一句话从喉头冲出来,尖锐呼啸:“你究竟是谁?”
作者有话要说:
「无徒」本意是没有同伴,没有朋友、同道中人的意思。文中阿蒙故意解作「子弟门徒」,用意是讽刺胡仪。宗越明白,所以与她凑趣。
并不是作者不知道「无徒」的意思导致误用。特此说明。
第40章 李家三案
前门口传来胡仪与另一个男子说话声, 笑声朗朗,由远及近。
那人穿着件松绿色襕衫,身高与胡仪相仿佛, 迈步极大, 从门口走入,一眼见到阿蒙,老远就笑道:“大小姐,久违!早就想去橡槲别苑拜会, 公事繁忙,无法脱身。不想今日在胡祭酒处有此意外之喜。”
恒娘正想看清这位京兆父母官的长相,背后有人拉她:“小娘子,你在这里瞧什么?快来帮我看看, 这段茶褐衣料,上面发了无数白点, 皂角洗不掉。
还有这件夹衣, 眼下正是穿的时节, 就是往里头塞多少木棉绢丝都似填不满,小娘子可有什么办法?”
恒娘无法, 只好随了妇人去了后院, 仔细教她:“褐色衣料与乌梅汤相近,大娘只管煮一碗来,务必熬得浓厚, 拿笔来蘸了, 涂在白点处, 即刻掩下去, 怎么看都是原本褐色了。至于这木棉夹里,也好办得很, 需用得着杏仁……”
这边说着,前面屋里传来胡仪的呼声:“吕正,上茶!”
妇人正听恒娘说到兴头上,连连点头,牢记于心。忽然听到祭酒的话,「呀」了一声,慌忙扭身,“来客上茶的事,向来是我男人料理。他一早出去采买食材,怎么这早晚还没回来?说不得,只能我去了。只是我这别手扭脚的,最怕见生客,怎生是好?”
一头嘟哝着,一头去厨房端了个黄釉短柄茶铫出来,嚯声叹气往前头走。到了门口,又叉手叉脚地踌躇,不敢进去。
恒娘上前,微笑道:“大娘若是放心,不如我替你去?”
“你?”妇人回头上下打量她。这小半日打交道下来,对这小娘子颇有几分喜欢信任。
再说她向来在后院干活,生平最怕便是见客。想了想,仗着自家两口子跟了主人几十年,主人轻易不会责罚他们。把茶铫递给她,又特意嘱咐几句。
胡仪让了陈恒进书房,二人在窗下就坐。陈恒指了指檐下站立的阿蒙,笑道:“今日劳动大小姐为我立门垣,我这厢坐着,如针处毡中,双股战战。”
阿蒙见胡仪回来,已放下面纱。听见陈恒的话,朝他的方向轻轻点首,笑声清越:“此事可为谈资,夸耀人前。大尹将来著书立传,别忘了添这一笔,以为稗语野史。”
胡仪见她又不顾矜持,隔空接话,话里话外点他适才所言的正史野史之说,不禁气恼,淡然道:“将来之事未定。眼下她亦不过太学一学生,师长面前,谨执弟子礼,正是她的本分。”
恒娘端着茶铫进去,胡仪目光一扫,顿时皱眉,当着客人在,不好出言质问。
倒是陈恒见了恒娘,打量一番,笑对胡仪道:“世传幕阜先生不好美色,不事奢靡,仆今日所见,一半是真,一半假。”
指着恒娘笑道:“这位小娘子,容色可人,落落大方,居然只是祭酒家中奉茶之资。可见祭酒这不好美色之名,大为不实。”
又指着茶铫,叹道:“今世好茶道,凡茶中上品,无不点茶啜之。祭酒家里,仍用茶铫煎煮,可见不过是茶中常品。却又印证了祭酒这简朴之名。”
笑看着胡仪,“祭酒常言,天理高于人欲。如今观之,在祭酒心中,这人欲当也分高低,美色之欲高于口腹之欲。”
胡仪不动声色听他说完,方捋须笑道:“大尹平日明察秋毫,今日竟为女子所欺。”
转头看着恒娘:“我记得你是太学的浣娘,那日为着李若谷的事情,当众与我顶嘴,胆色惊人。怎么如今改换门庭,跑到我家来斟茶倒水?我不记得家里何时竟添了人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