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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子园里,恒娘是第一次来,园里并没有富贵人家常见的小桥流水,倒有多处平整沙地,又在其旁摆设武器架,说是花园,倒不如说是个演武场更合适。
娘子们此时聚在一处,恒娘一眼看过去,差点以为自己来到了朝廷的军营。娘子们一身短袄,下着小脚绔,头上包着头巾,个个干净利落。
宗越自从知道娘子们在操练,特地吩咐做饭的下人,每日里必有足够肉食。
几日将养下来,娘子们虽然仍比旁人瘦,但个个面上有光泽,再不似那日刚出洞时,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
大门外,人声沸沸,彼此壮胆,越来越大声,甚至有的人已经开始叫出名字:“戴家的女儿,戴锦娘……”
“古家的……”
每个名字被叫出来,就有好几个娘子忍不住小小惊跳一下,剩下的娘子,也不由得神色仓皇。
九娘看了看娘子们,忽然两手叉腰,放声大笑。
恒娘上前,故意问道:“你笑什么?”
九娘笑得前仰后合,简直乐不可支:“我们这总共二十来个娘子,外头围了起码上百人,你说,我们哪有这许多爹娘叔伯?”
众人本是如熬灯油般煎着心,既怕听到自己的名字,听到那曾经熟悉的声音,口口声声叫自己去死,但若是真没有人叫自己,却也并没有多高兴。
被彻底遗弃的失落,被逼迫寻死的不甘,反复不停地在各人心间疯狂滋长。
此刻忽然听到九娘这句话,一呆之下,细细一想,彼此对视,都笑起来。
笑声似会传染,一个接一个,从微微笑一下,到后来笑得东倒西歪,你搭着我的肩,我靠着你的头。
笑声不可抑制,在小小沙场上激荡。光秃秃的李子树上,雀鸟被惊醒,一飞冲天。
“走。”九娘看火候差不多了,一挥手,“拿起你们趁手的大刀,咱们出去,会一会这些热情的家人。”
第134章 没有报纸的报娘
李子园门口, 原本一直关着的大门忽然嘎嘎做声,朝内打开。
一群年轻的娘子从里面鱼贯而出,各个手里都不空着, 不是拿着尖尖长/枪, 就是拿着明晃晃的短刀。
热锅炒豆子样的人群慢慢安静下来,一双双或精明或浑浊的眼睛盯着门口。
正如九娘之前笑话,她们这二十几个娘子,哪里寻出如许多家人?
只因世道之上, 女子尤其艰难,不论在娘家,还是在夫家,都难免挨骂挨打。
故而多有挨不过打骂, 舍家出走的事例,未必便是入了鬼机楼, 却也是自此杳无音信, 不知是死是活。
清溪渠口的事, 禁军指挥虽下了严令,不得外传。然而这等涉淫涉盗的事体, 哪里能封禁得了?市井之间, 口耳相传,说得绘声绘色。
之前出声喝骂的,多是丢了女儿的娘家人。若是夫家来寻人, 却又是另一副样子, 并不肯指名道姓地出声, 只藏在人堆里, 跟着胡乱叫骂。
这些人今日前来,一是心里忐忑, 想要看看有没有自家的妇人,二则也是借机出气。
不管这些娘子与自己相干不相干,只要逼死了她们,便如自家那不守妇德的妇人也一样受到惩戒了一般。畅意之处,实难备述。
原本在他们想来,这些娘子不过是些弱女子,一个巴掌就能扇飞。何曾想到,居然看到一支威风凛凛的娘子军。不由得相顾失色。
娘子们走出来,五个一组,在门口呈扇形排开,前头站了两个娘子。门后似乎还有人影,却没有现身。
“锦……锦娘?”
举着火把的男人使劲瞅着一个持刀女子,不太确定地叫出名字。
眉眼长相倒还大致对得上,虽然瘦了许多,大样子还在,恍惚是那个羞涩文气的侄女。
但是这冷嗖嗖的眼神,这嘴角下撇、一副不服教的厉害模样,是打哪里长出来的?
不仅是他,人群里有好些人认出了自家女孩子,只是这些原本怯怯的娘子此时都大变样,原本大呼小叫的声音一下子都噎在喉咙口,吐不出来。
又或者,他们心虚的是,自己手里只稀稀拉拉几根木棍,对面虽是女子,手里却明晃晃地,都是能杀人的利器。
站在最边上的两个娘子,居然张着弓,两点星芒似长着眼睛,谁开口说话,就移向谁。
其实,娘子们练上这号东西,不过数日,自然算不得精通,只是做出个样子来罢了。
真要射出去,别说百步穿杨,只要能平平稳稳飞到人群处,已算菩萨开眼,走了狗屎运。
然而对面也没见识过这等真刀真枪的阵仗,哪里看得出好歹来?便如百姓碰到兵,心里先怯了三分。
百来号人里,也有识得事务的,少不得心中嘀咕:朝廷不准京城士庶之家私蓄兵器。这些娘子们哪里找来的这等凶器?
等他们都被震慑住,渐渐闭了嘴,噤了声,九娘这才开口:“你们来找人?”
为首那人硬着头皮,答道:“正是。家里有女口走失,闻说这里有信,特来看看。”
“找出来没有?”九娘单眼皮,眯眯眼,称不上明眸善睐,然而眼中光芒极盛,便如黑夜中骤开一条缝,内有凛冽寒光。
那人被她看得心肝胆一颤,扭过头,又瞟了几眼侄女儿,才颤巍巍抬起手指头——
左右两边,两支黑芒芒的箭尖立刻共同指向他,吓得他赶紧收回手,口里结结巴巴说道:“找……找出来了,就在左边,数着第三位,持刀的那位娘子,就是我家侄女。”
九娘也不回头,声音陡然拔高,厉声喝道:“锦缎儿,你出来。”
那娘子果然跨出去,两脚后跟相并,脚尖朝外。一双圆眼瞪起,腰杆笔直,握刀于胸前。口中大声回应:“在。”
“这人是谁?你可认识——想好了再答。”
“我早想清楚了。”锦缎儿声音脆亮:“这人我识得,是戴家村的戴八五。有个侄女,因着嘴馋,做饭的时候,在灶下偷吃兄弟们的饭食。
被这戴八五发觉,一脚踹过去,又叫了她爹娘来,往死里踢打。他侄女儿怕死,大晚上地逃出去,自此不晓去处。不知道今日为什么找到这里来?”
“他说你是他侄女儿?”
“我若是他侄女儿,就该那这把刀架在他脖子上,依样踹还他一脚,问着他:你侄女儿是不是人?就多吃了一口东西,就该被你们往死里打?她从家里头跑出去,遇到什么豺狼歹徒,算不算你们害的?”
锦缎儿越说越怒,手里那把寒光凛凛的刀给了她一份错觉,以为自己已然能够从力量上压倒对方。不知不觉移动脚步,手里一把刀平平向前伸着,直指对面那人。
那人瞧得眼睛发花,下意识摸了摸自己脖子。
九娘一愣,没想到她胆子这么大,心里发起急来。要是一年半载以后,她能放心让人上去。
可这才练了几天?不过刚有个握刀的样子罢了。别说伤人,便连怎么出刀,娘子们都还不会。到时候拎着大刀上去一阵乱剁,可就露了马脚。
对方到底人多,真要拼杀起来,自己这边,未见得能有几分胜算。
人群眼见一个女子孤身上前,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有几个胆大的口里吆喝起来,慢慢地,人群就有了些声势,口里喊着:“打杀这些不要脸的娼/妇”,三五成群地,慢慢上前。
刹那之间,九娘背心湿透。张开口,想要叫回锦缎儿,又怕露了怯,反让对面涨了气势。若是眼睁睁看着锦缎儿上前,却又不知事情该如何收场。
右边张弓的娘子手有点发抖,弦上之箭差点失手飞出去。背后传来一个冷淡的男子声音:“这位娘子,请将弓箭让与在下。”
就在仲简准备一箭立威的时候,恒娘忽然动了。
她如同一头小豹子一样,一头冲到戴八五身前,不等他反应过来,一脚踹过去。戴八五踉跄后退两步,一屁股坐在地上。
恒娘挡在锦缎儿前面,指着戴八五怒骂:“你自己的侄女儿,被你们打骂走了,如今又来乱认亲戚?还想逼死别人家的女儿?世上哪有你这样臭不要脸的叔伯?”
手指往上移动,又指着另一个手里拿着火把的男人:“你呢?你也是来冒认亲戚的?”
那人一下子被她指着,吓了一跳。眼角余光又瞥见,两支光亮耀眼的箭头正转向自己。其中一支,换了个男子挽弓,弓弦已经轻轻松松拉成满月。
那男子半觑着眼,牢牢盯住自己,两手如磐石一眼稳定,看去便如一头蓄势待发的猛兽。
寒意从尾骨爬上去,浑身起了鸡皮疙瘩,两腿打起摆子,一双手在身前乱摇:“没有,没有我家的,我去别处再找找,再找找。”
恒娘暗中舒了一口气,又一一指了冲在最前头的几人,一个个问道。
人在群体中,最易受他人影响。前头两人露了怯,后头的人一个接一个,都退缩下来。哪怕真见到自家女子,此时也沮了声气,不敢声张。
九娘身后的娘子们看着这一幕,看着以前在家里霸道横蛮的男子们畏缩着,如同秋后的蚂蚱一般,威风全无。心头忽然觉得好笑,又忽然觉得轻松。
在无忧洞中经历无日无夜的伤害与凌/辱时,她们曾有过悔恨,早知如此,就该死活守在家里,不该出走。
那时候心里想着的,念着的,是亲人之间曾有过的点滴温情。
一句无心的问候,一点漫不经心的关爱,被无数倍放大,借以温暖无忧洞中冰冷的空气,照亮心头无边无际的黑暗。
真到了明晃晃白茫茫的天光底下,翻出来细看,却原来点点滴滴,都是毒汁,浸透两个字:去死!
大概是在这一刻,这些没读过书、不会认字,说不出大道理,也不会引经据典的娘子们,模模糊糊有了个共同的想法:回不去了,也不想回去了。
甚至,那些久远的怨恨也不重要了。
想到自己曾经被这样外强中干、虚张声势的男人们吓得瑟缩发抖的年月,只会觉得可笑,替自己无尽惋惜。
等人群慢慢散去之后,娘子们一个一个,沉默地走上前来,围住九娘。
“九娘,教我们真正的刀法,能杀人的那种刀法。”锦缎儿握紧刀柄,“我以后再也不会说苦,再也不会嫌累。”
九娘一一看去,娘子们的目光通透而坚定,再也没有以往,一想到未来就忍不住流露的迷茫彷徨。
“好。”九娘含笑点头,“我天生体弱,学的是伐谋之道,纸上谈兵居多。但是我能替你们找到师傅。”
恒娘瞧着她们,轻叹一声,怅然道,“若是金柳儿也能留在园子里,也许就不会被那些人糟蹋,也不用担心被人指点。”
说到这个,九娘就忍不住升起怒火,回头迫视着她:“你的周婆言呢?为什么任由其他报纸大放厥词,你的周婆言却跟乌龟一样,躲进洞里,一声不吭?”
仲简收了弓箭,站在五步之外,忽然淡淡道:“周婆言已被停刊。”
“什么?”九娘霍然转身,瞪着他,见他神情坚定,脸色大变,身子晃了晃,喃喃道,“我一直告诉她们,有周婆言,不用怕。周婆言会为我们说话。是我骗了她们……”
牙关紧咬,发出咯吱咯吱响声,却再也说不出话来。
恒娘却忽然笑了,一字字道:“没有周婆言,我一样能帮你们说话。”
第135章 没有报纸的报娘(中)
长春殿, 冬日斜晖透过窗棂照进来,照得大殿里黄黯黯,水沉沉。
宫人们四处点上悬灯台烛, 皇帝手里拿着张报纸, 就着移近的烛光读道:“金氏女子,知耻而后勇,舍生而取义,善莫大焉”。
仲简站在下首, 听着皇帝用快活的声调,把这篇胡仪亲自撰写、文辞浅显的文章读出来,“女子有百善,首善为贞。何也?盖因妇道人家, 识见短浅,于世道无甚补益, 惟生育一事, 可专任之。若女子失贞, 子女不知所出,轻则乱宗族, 重则毁社稷。故而不可不重。”
“今有金氏女儿, 受狂徒逆贼所害,失贞在先,初时不以为耻, 终日坦坦然, 与常人无异。乡有节妇, 指而詈之, 唾而骂之。方知贞节二字,重逾泰山, 实非女子可轻易舍之者。”
“这番受辱,固然有那等闲汉男子的错处,却也不能不说是失节在先,自食恶果。便如男子投敌叛国,失了节义,便苟活于世,少不了被人戳着脊梁骨骂他。来日史书之上,也终是要归入贰臣传,降臣录,做不得一个全人。”
“固然这金柳儿与那等天生荡娃不同,失贞非出于本愿,原是被胁迫。然事同一理,义之所至,舍生取死,正是人之不同于蝼蚁者。
或有迂腐者以为,此不合圣人之仁恕之道。我且劝他,多读圣人言,「志士仁人,无求生以害人,有杀身以成仁」。”
“金氏女花龄少女,一朝受辱身死,我闻之,却不以为悲,只有无尽欣欣喜意。为的便是她终能鼓起节烈之气,行此杀身成仁之举。虽不能请旌表,仍特书字幅,恭送其家,字如刊首。”
读毕,皇帝笑吟吟放下《太学学刊》,问道:“胡仪这人忒有意思,他送的这副字,金家可肯要?”
仲简垂首回答:“金家已无人,胡祭酒的亲笔条幅被乡人恭敬受了,特意请人裱起来,挂在祠堂里,算作村里的荣耀。”
“那薛恒娘呢?她如何应对?”皇帝暂不去翻另一叠厚厚报纸,饶有兴趣地看着仲简,“这几日的副刊尽是些劝女红的文字,盛家那个丫头,倒也是个狠角色。薛恒娘若是打她的主意,只怕要失望透顶。”
一副看戏的轻松口气。
仲简低垂着头,皇帝看不见他眼中的愤恨,只听到他刻板的声音:“薛恒娘这几日忙于去各处女人社,与各街巷的娘子们摆谈叙话。”
“女人社?”皇帝嘴角的笑容慢慢消失,手指轻敲着案几,眉头皱起,“她想做什么?若是再闹出围聚京兆府的事端来,朕不能轻饶了她。”
仲简沉默。
皇帝没听到他回答,奇怪地看看他。随即明白过来,女人社都是些大娘子小娘子,他虽是察子,究竟是男人,打听不出细节,倒也说得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