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报娘——莫草
时间:2022-05-05 08:18:22

  想了想,眉头一展,笑道:“都是些女人,倒也不怕她们翻出什么浪来。自古以来,便没听说过女子造反的。”
  又捏着额头,神情有些烦难:“你在外头,可有听到关于薛恒娘的议论?”
  仲简迅速抬眼。皇帝眼睛本不小,如今被两颊肥肉一挤,快要找不见,眯缝着,紧紧地盯着自己。
  手垂在两侧,不由自主地捏紧,手心微微出汗。
  心中一个声音疯狂咆哮:抓住这个机会,抓住它!那声音如此迫不及待,如此狂烈,他几乎要担心,对面的皇帝、内侍、宫人都能听见。
  深吸一口气,放低声音,一个字一个字,小心回道:“有些不太恭敬的议论,涉及东宫,小人不敢复述。”
  皇帝眼睛一鼓,一巴掌拍在案角:“你跟那帮臣子学什么矫情样?皇城司是朕的耳目,这不敢说,那不能述,朕要你们何用?”
  早先看着这姓仲的寡言稳重,不是巧言令色之辈。如今竟也学来这样酸腐习性?皇帝气得牙疼。
  仲简这才躬身答道:“市井中有流言,道是「残雪逢春不见雪,东主去后花无主。」”
  后面一句说的是太子多病,京中传了许多年,早已成了帝后的心病。甫一入耳,眉心便一阵乱跳。
  新鲜的是头半句。
  “这是何意?”皇帝皱眉。
  “薛恒娘姓薛。”仲简声音平平,似乎只是单纯转述所闻,“看上下句意思,似是说薛恒娘名节有损,若入东宫,怕是与殿下有妨害。”
  “胡言乱语。”皇帝阴沉着脸,圆润声音骤然狠厉,“朕生平最恨这等谶纬之说。你回去,多派些人手,凡听到这说法,一个都不要放过,都给我抓回去。皇城司狱,可还有治理人的手段?”
  仲简却沉声道:“昔年谶语初起时,不过在东宫附近传闻。皇城司大肆搜捕,才令得此语不胫而走,京师传遍。前车之鉴尚在,小人担心,若兴大狱,反助流言长翅膀。”
  皇帝眼睛眯成一条缝,从缝里冷冷瞧着他,慢条斯理问道:“那照你的意思,当如何行事?”
  仲简低着头,在皇帝看不见的角度,脸颊肌肉飞快地跳起,又瞬间绷紧。
  开口之时,声音已如平常一样:“小人以为,殿下自有真龙天子护体,诸邪不侵。何须担心这等市井流言?不如早择吉日,迎薛良媛入东宫。彼辈无知之人,得见天家行事坦荡,自然心悦诚服,再无哓哓口舌。”
  皇帝松懈下来,往后一靠,摇摇头,口中笑骂道:“你这见识,却也浅了。你们皇城司的人,终究还是要多读些书。虽不求你们如那些臣子样经世济国,也不能尽给朕出馊主意。”
  仲简低头,老实回答:“小人回去,一定谨遵圣意,多读书,多长见识。”
  “好了,你下去吧。”
  仲简退出长春殿后,在阶下站住,蹲下身,把不知何时松了的鞋带重新系紧。
  尚未完全合上的殿门之内,传出皇帝鼻音厚重的声音:“来人,去一趟司天监,传监正过来,朕有事问他。”
  仲简的手停留在黑色靴面上,过了一会儿,僵硬的嘴角终于微微翘起,闪过一丝控制不住的笑意。
  飞快系好鞋带,转过身,大踏步朝外走去。
  两处衙门隔得不远,他回官署,正好经过司天监。他若是行动够快,说一两句话的时间,总是有的。
  ——
  李子园中。
  经过一天繁忙密集的学习,娘子们聚在一起吃晚饭。刚刚坐好,阿蒙带了海月过来,大家又起身,与她让了位置。
  宗越替她们备下的伙食甚好,有荤有素,食材新鲜。就连阿蒙看了,都忍不住动筷子,每样夹了一些品尝。
  放下筷子,一边看娘子们狼吞虎咽,一边说道:“各位这几日辛苦了。白天袁夫人她们过来讲授,可有什么不清楚的地方?”
  恒娘咬着一个羊腿,嘴上油亮,抬头看着她,笑道:“没什么不清楚的,袁夫人她们很和气,讲解得也很细致。我没想到,这些贵女们说话这么风趣,一点也不拿乔。”
  阿蒙一挑眉,笑吟吟道:“你以为都是盛明萱那样没活人气的?我特意挑的人选,能跟她一样?这些娘子心气高,才情绝,这才有勇气,不怕世俗之见。”
  九娘点头:“她们英勇,我们却也不能连累了她们。”
  回头朝娘子们叮嘱:“绝不能漏了她们的姓名家世出去。”
  娘子们都呜呜呜——嘴里塞着饭食,点头不迭。
  阿蒙又问道:“你们这几日也走了不少女人社,可有收获?”
  恒娘放下腿骨头,拿一边的绢布擦手,口中说道:“最初找去的时候,她们都不乐意,好在还肯给我几分面子,到底还是让了我们进去。后来几日,我没再陪着,娘子们自己去,她们也肯接待了,且每日来的人越来越多。有些娘子,在上条街巷听完,仍觉不够,又巴巴地去下一条街巷,央着认识的人带进去旁听。”
  “好。”阿蒙欢喜,眉眼笑得生辉,“不枉我说破了嘴皮子,替你请来这些女先生。”
  “你呢?”恒娘问她,“国史馆那头,你能强得过那些大学士吗?”
  阿蒙敛了笑容,狠狠磨牙:“他们固执己见,我奈何不了他们。”
  史书这种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恒娘不太放在心上。见阿蒙恼怒,正想安慰她,便见她忽然噗嗤一笑,神情一下子得意起来:“我奈何不了他们的脑袋,可我想试试看,奈何他们这批人。我已经向圣上和太后请旨,列女传既是女史,为何全由男子代写?请从本朝起,汇聚女子英才,编写列女传。”
  恒娘瞪大了眼睛,九娘也放下筷子,一脸不敢置信:“你当真如此上书?两宫如何回答?”
  阿蒙哼了一声,“我老老实实按朝廷制度,走庶民上书的路子,如今只怕折子刚到通进银台,尚未递到圣前。”
  九娘笑起来:“我虽在京城呆的时间少,也听说过你张扬跋扈的声名。怎的今日一听,这么本分?传言误你。”
  “我本就是老实人。”
  恒娘笑得一口茶喷出老远。
  ——
  宗越在门口等着,阿蒙留了片刻,交代完毕之后,便告辞而去。
  恒娘送她出去,看到宗越正跟一个粗豪青年说话,那青年回头见到阿蒙,眼睛一亮,撇开宗越,赶上前来,围着阿蒙大献殷勤。
  趁着阿蒙被缠住的空隙,宗越走到恒娘面前,微笑道:“恒娘,你嘱我的事情已经办妥,你放心。”
  恒娘点点头:“多谢你,宗公子。”
  宗越深深看她一眼,声音比平时更温和诚恳:“不,是我该多谢你。阿蒙……”他顿了顿,低声道,“对不起,我不能容她受丝毫伤害。”
  恒娘回头看了看,那青年不知说了什么傻话,阿蒙指着他,笑得前仰后合。
  微微一笑,声音也柔和下来:“我与宗公子,是一样的心思。”
  宗越又道:“这件事,我对你有所亏欠,日后你但有所命,只需传言至金明巷曹府,我必定全力以赴。”
  恒娘不禁失笑,侧脸看着他,笑道:“我本想高风亮节,说一声,宗公子太客气了。不过呢,我向来爱占便宜。宗公子这么大的便宜,我实在眼热,这就不跟你客气了。”
  宗越亦笑,眼睛闪亮,微一欠身:“是我的荣幸。”
  离开之前,他望着恒娘,问道:“畏之那边,你也要瞒着吗?”
  见她沉默,想了想,终于违背自己向来点到为止的原则,诚恳道:“我想,他若是事后才知道,心里必定会极难过。”
  恒娘眨眨眼,压低声音,悄声道:“多谢宗公子提醒,不过呢,若是阿蒙知道你骗她,恐怕宗公子的日子也挺难过的。”
  宗越愕然,两人目光相对,忽然齐齐笑出声来。
  ——
  九娘从门里出来时,宗越已经陪着阿蒙离开,那粗豪青年也骑了马,使劲往阿蒙身前凑,离了几十米,都能听到他夸张的呱呱声。
  恒娘从她手里接过食盒,打开看了看,笑道:“你倒是慷宗公子之慨,大方得紧。我娘其实吃不了这许多大鱼大肉的。”
  薛大娘那个家规甚是要命,她不得不每到饭点就赶回去,好说歹说,劝着她娘吃饭。
  “你娘那头,你打算怎么交代?”九娘深深看着她。
  恒娘沉默下来,良久方淡淡道:“船到桥头自然直。到时候再说吧。”
 
 
第136章 鸿儒与少女
  太学客馆。
  鸣皋书院的学生都聚在山长的书房中围坐烤火。常友兰亲自拿把火钳, 一边拨弄着放在房中的火炉,一边与学生讲解:“陈大尹不肯为沉水女子旌表,大抵脱不出他的道一分为二的主张。他曾说过, 尽人道谓之仁, 尽天道谓之圣。人生于世,但能尽人道,已算尽了本分,不必以成圣的标准苛求……”
  “陈氏此说, 专从人主心术上用功,合得上意,却坏了世人心性根基,最是有害。”胡仪从外头进来, 在门口解了蓑衣,抖落一身积雪。
  一个学生赶忙上去接过, 另有人搬了把圈椅过来, 胡仪坐了, 接着道,“天上地下, 古往今来, 大道只有一个,哪里分什么人道天道?克己复礼,无人欲即天理若天子有私欲, 则天下乱。
  若妇人有私欲, 则家室乱。由此可见, 极大处, 极小处,都统于这一个道理之中。所以才说, 有国有家者,其兴衰无不本于闺门。”
  常友兰笑道:“你来我这里抢学生来了?”
  胡仪一笑收口:“岂敢班门弄斧?我今日来,是心中有事,特来找你商议。”
  学生们见他们要议事,识趣告退。
  胡仪前倾身子,把手放在火炉子上方,翻来翻去烤着:“金家女儿的事情出来,我大张旗鼓,送字画以表肯定,市井之间,都在议论这事。我本想着,接下来这几日,当有好些鬼机楼出来的娘子识得耻辱,起而效仿。谁知并无动静。”
  常友兰迟疑了一下,问道:“你当真要对她们赶尽杀绝?”他膝下有娇女,设身处地想一想,不免生出些不忍之心。
  “不是我心狠。”胡仪叹口气,抽回手,身子往椅背一靠,“鬼机楼这件事,闹得极大。市井之间,街知巷闻。若是就这么悄悄过去,容得这些妇人们安然苟活,甚至将来嫁人生子,与寻常女子无异,则此事对世道人心的毁坏,定然无以复加。我们再凛然倡导节义二字,倒似个笑话了。”
  “这倒也是。”常友兰不禁点头,叹道:“若是当日没有闹出清溪渠口这一幕,说不得,还能静悄悄掩过去。如今却是个众目睽睽的情形,这却是没办法。我奇怪的是,这事牵涉东宫,宫中对此居然一言不发。你怎么看?”
  胡仪摇摇头,森然道:“我秉直道而行,不愿在帝王心术上头做文章。这是陈恒这等人惯做的。”
  常友兰给他说得脸上一红,若非涵养功夫极好,差点便要翻脸。
  抖一抖火钳,拣了几块烧得发白的炭块出来,又从旁边竹筐里挑了新的进去,看那火慢慢连起来,方苦笑道:“我是江湖散人,不懂你们庙堂之高。说话叫你见笑了。”
  “我也想做回闲人,只如今不可得也。”胡仪皱紧眉头,“我入京这些日子,早已发觉,今上刚强,颇有汉皇唐帝之风。中枢则是节节退让,相权之制如同虚设。
  便如当日那场封驳,竟由君主一言而决,满堂大臣无有异议。
  又诸多朝政事务,今上根本不经门下,直接内降旨意,直将中枢视作无物。这哪里是三代圣君之相?分明是秦汉暴虐的路数。”
  常友兰起身去关紧房门。门后有些微动静,他探头看了看,北风吹得紧,地上薄薄积雪被学生们踩得稀碎,左右并无人影,只道是哪里来蹭火的夜猫子,也不在意。
  掩了门,回身笑道:“这些话,你只在这里说说罢了,小心被言官弹劾,叫察子告你的黑状。”
  “怕他做甚?本朝制度,非谋逆大罪,士大夫不论死。大不了回乡下教书去。”
  胡仪不以为意,“日前我已经上了折子,大致也是这些话,并不怕别人听见。”
  常友兰知道老友的性子,刚才被激出来的气散了,坐回椅子上,继续挑着火炉:“说回鬼机楼的事。太学学刊该做的都做了,你总不能叫官府上门去抓人吧?”
  “我疑心,这事与周婆言有关。”
  “周婆言不是停刊了么?虽是出了个副刊,却撇得十分干净。”
  “报纸虽是停了,主编薛恒娘却不是个省油的灯。”胡仪哼了一声,“我听说,她把好些鬼机楼里出来,无人认领的娘子们纠集在一起,四处走动,每到一处,就召集起当地女人社,聚至深宵方散。”
  “女人社?”常友兰摇头笑道:“京中女人社也比地方上不同,兴盛得很。你知道她们聚在一起,说些什么?”
  “以前哪有这样的事情?这也是薛恒娘带出来的风气。”胡仪抬头笑道,“我今日来,就是想跟你讨个人,混到女人社里,去探个究竟。”
  常友兰连忙放下火钳,一双手乱摆:“你别打小女的主意。她胆子小,又怕生,最是娇怯,平常说话声音大了,都能叫她哭鼻子。这种深入虎穴的事情,如何能让她去做?”
  胡仪本也没抱太大希望,叹口气,喃喃道:“我要有个女儿就好了。”
  “你院子里不是有个仆妇?”常友兰笑道,“女人社多半都是些妇人,叫她去,更不显眼。”
  窗外咔嚓一声轻响,似乎有枯枝被踩碎,不过屋里两人都没注意。
  ——
  “有人找我?女子?”余助放下手上的书,从被窝里跳下地来,披件鹤氅,向外便走。
  门外报信的是隔壁斋的学子,一脸挤眉弄眼:“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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