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瑀裹着厚厚锦褥,瞅着余助背影,拧起眉毛为难:究竟要不要跟去看热闹?今天刮风下雪,外头冷得浸骨。
转眼看见童蒙,他仍旧是一床薄薄纸被,脸色苍白,嘴唇发青,默默缩在床上看书。
当即有了决断,起床蹬了靴子,把那床锦褥往童蒙身上一罩,涎着脸,作揖道:“好敏求,替我捂着被子。我待会儿回来再跟你讨。”
也不等童蒙拒绝,转头一溜烟出去,绰在余助后头。没走一会儿,到了惠连池边上光秃秃的小树林,林子里一个穿淡黄袄儿,脸蒙轻纱的娇小女子探出头来,使劲朝余助招手。
“常小娘子?”余助大奇,小跑过去,口里哈着白气,跟她开玩笑;“你来找我吵架?”
“不是。”面纱底下,鸣茶脸色一黑,“你能跟薛恒娘传个话吗?我爹跟胡伯伯商量,要找个大娘混进女人社,偷听她们说什么呢。”
“好,我待会儿亲自跑一趟,替你传话。”余助正色应下,忽然一笑,愈显唇红齿白:“你居然背着你爹,帮恒娘的忙?这是什么道理?”
鸣茶回头看着惠连池。地面积了初雪,惠连池里水平如镜,色如墨玉。
她看了一会儿,莫名打个寒颤,小小声说道:“那日跳到水里,口里鼻里全都是水,肺里面跟烧着火一样,透不过气来。我那时候才知道,原来死是这样难受的滋味,我一点也不想死,我想活下去啊。鬼机楼这些娘子的事,我……我也听说了……”
面纱之下,一张小脸羞得通红。她去厨房帮忙,偷听了厨娘们的议论,这才知道恒娘又干出大事来。
这事她听到都羞得不得了,不知道恒娘是怎么胆大包天干出来的。
“虽然她们,这个,嗯,有些不好,嗯,是十分不好。”支吾半天,差点急出一身汗,终于模糊过去,“可我也不想她们去死。再说,恒娘当初救我一命,我就当是报她的恩德。”
“什么叫不好了?”余助皱皱鼻子,“这是别人强加于她们的,她们有什么不好?再说了,女子失贞就是不好?哼,我娘就是二嫁,家里谁敢说她不好,我爹第一个不依。”
“你……你娘是二嫁?”鸣茶诧异极了,愣愣地道,“我听我爹说,男儿不能娶寡妇,否则男子也是失节了。你爹怎么……”
“谁管你爹怎么说呀?蜀人敏黠,川女子亦多任侠使气,譬如古之文君,近世薛涛。贞呀节呀算什么?
我爹坐堂问案的时候,我娘还在照壁后听案呢。我爹要结案之前,总须听听我娘的主意,这才安心。”
鸣茶从未听闻过这样的事例,原本打算交代完就回去的,却不知不觉,站在湖边,听余助神采飞扬,讲起他爹娘在川中的生活,那些判牛问田的有趣案子……
正悠然神往,北风灌进衣领,连打几个喷嚏,鼻中流清涕。忙背过身去,抽出绢帕擦拭,心里颇觉羞愧。
余助把鹤氅让给她,见她犹豫不肯接,笑道:“这是昨日新做得的,并没有沾多少臭男人气息。冻死也是死,你不是怕死吗?”
鸣茶披了鹤氅,寒意阻挡在外,周身温暖。忽然间晕生双颊,心中如腾空在云端,一片柔软。幸有面纱遮着,不叫对面看见。
顾瑀躲在树后,被风吹得不断缩脖子,实在受不住冷,跺了跺脚。
被余助耳尖听见,朝这头大喝一声:“什么人藏头露尾的?给我出来。”
顾瑀探出脑袋,眼睛鼻子凑做一堆,陪个灿烂笑脸:“别叫,不要吓着人家小娘子。良弼,你送常家小娘子回去,仔细地上下了雪路滑,别让人摔跤。你放心,恒娘那边,我去替你跑腿。”
第137章 没有报纸的报娘(下)
入夜。吕大娘在大街上转圈圈, 一脸愁容。
老爷只说让她去街上,随意找家女人社混进去。她守了好几条巷子,看着好些娘子们忙完家里的活计, 擦着手, 整着头发,忙慌慌地出门,都朝一处地方走。
里头亮着一窗户的灯火,女子笑声喧哗吵闹, 估摸着就是女人社集会的地方。
她却不敢跟进去。女人社都是街坊邻居就近聚会,熟人熟脸的,她这个外地来的,人生地不熟, 怎么混进去?
正想腆着脸,找个大娘搭讪, 忽听背后有人叫她:“吕大娘, 许久不见!”
回头一看, 却是那日教她洗衣服的浣娘,大喜:“小娘子, 你怎么也在这里?”
恒娘笑着上前, 挽着她手,亲亲热热地道:“大娘,你也是来女人社听讲的?”
“对, 对, 正是这个, 女人社, 听讲。”老天爷开眼,正瞌睡就送枕头, 吕大娘欢喜得很,“你也去女人社?她们都讲些什么?你说给我听听,好不好?”
——
“她们说,圣人说过,男子也要守义,要尊敬妻子,才是一个好男人。又讲了好些有意思的故事,都是古时候的人尊敬妻子,听她们的主意,避过了灾殃,或是发了大财,或是国家兴盛。讲得十分有趣,老身也听得入迷,听了还想再听。”
吕大娘觑了眼捻须皱眉的老爷,壮起胆子,期期问道;“老爷,她们说的,是真的吗?圣人真的说过,男子也要守夫妇之义?”
胡仪回过神来,放下手,和蔼道:“这倒是不假。子曰,昔三代明王之政,必敬其妻也有道。妻也者,亲之主也,敢不敬与?就是这个意思。”
“这……我就想不明白了。”吕大娘咂舌道,“我那当家的,对我倒还只是喝骂,不怎么动手。可我看许多人家,男子对老婆非打即骂,怎么也算不上尊敬。这跟圣人说的,不太对得上啊?”
“这是王侯士大夫的古礼,不用于庶民……”胡仪说到这里,打了个顿,眉头皱起。
如果照这么推论,上古之时,庶民之中,男女野合之事不断,便天子法度,亦许仲春冶游,男女欢爱而不禁。对女子从一而终的要求也是古礼,岂能用于庶人?
这可没法用礼不下庶人来解释。
何况他的主张,向来便是以礼齐天下。女子必须守礼,男子可不守礼,这样的话,他说不出口。
他自来以君子自许,虽然吕大娘是无知妇人,他也不愿虚词诓骗。
想了想,换了个说法,“圣人所言,自是正理。只是如今人心不古,难以实现,所以才要修身养性,教大家都懂得尊敬妻子的道理……”
还没说完,看吕大娘居然缩着脖子,捂着嘴笑起来。心中不悦,皱眉道:“你笑什么?”
“老爷恕罪。”吕大娘忙松开手,她两口子跟了胡仪大半辈子,倒不怎么怕他,笑道,“我听着老爷这说法,跟女人社娘子说的很像。她们说,男子为夫,不受圣人所教,胡乱打骂妻子,不遵守朝廷制度,坐拥三妻四妾的,又在外嫖宿娼妓,却没人认真说他们的不是。
你若是说他,他就振振有词,自古男人都这样的。若是问夫子,夫子就说,男人有此恶习,确实不该,很应该好好劝说他们。”
“可是这说法,换了女子,就不行了。稍有点行差踏错,甚至不是自己的错处,就喊打喊杀的。女人社的娘子们都说,因为夫子也是男人,犯错的也是男人,所以一味地相互袒护。刚才听老爷也这样说,一下子就没忍住,老爷恕罪。”
看老爷脸色铁青,心里发虚,忙忙安慰:“老爷跟她们批评的男子不是一类人,这个我是知道的。老爷就跟她们说的一样,一辈子从不纳妾,夫人去世多年,老爷从未有过续弦之意。正是她们说的义夫。”
她应那位浣娘的请求,在女人社里,大大地夸奖了一番老爷的好。
众多娘子,羡慕得紧,都说夫人是前世做了大好事,今生修来老爷这样的绝世好夫君。
她这辈子无论在家做姑娘,还是嫁了人,来胡家做事,从来都在后院里忙忙碌碌,难得见生人。
更是从没有过这样捧星星捧月亮般的经历,一张脸笑得,就如同那含了珍珠、熟透了的蚌母,再没有合上的时候。
虽然这荣耀是替老爷享用的,她也欢喜得不得了。
“义夫?”胡仪一怔,“这是个什么词?”
“小娘子们说,既然要有节妇,那自然要有义夫。这也是古时候的大儒说的,夫义,妇听。要丈夫首先对得起妻子,妻子才应该听从他的话。”
吕大娘辛劳半生,脸上皱纹密布,原本已经看不出什么活泼神气,此时却透着说不出的天真与欢喜,便连眼睛,也比往日明亮飞扬,“老爷,她们说的话,听起来似乎有些道理。”
夫义,妇听。
胡仪熟读经典,自然知道,这话出自《礼记》。
他初时听说女人社聚会,只以为是薛恒娘想要替这些鬼机楼失贞的女子博些同情,大抵不过是哀求哭泣,声泪俱下的戏码。
且薛恒娘最初也是在有鬼机楼娘子的街巷开始走访,后来才如星火一般,慢慢扩散至其他街巷。看起来便像是针对鬼机楼事件所做的布局。
实在没有想到,薛恒娘居然压根儿不提鬼机楼的事,也压根儿不与他论贞节,反另起炉灶,揪着男人之义做文章。
还左手圣人言,右手经典义,言之凿凿,理据确然,真要驳她,不是易事。
挥挥手,让吕大娘退下。吕大娘走到门口,哎哟一声,转过身来,“差点忘了,那日来帮忙的小娘子,叫做恒娘的那位,临别时拉着我,说是有句话,托我转达老爷。”
“她有话与我?”胡仪一怔,“什么话?”
“小娘子说,有些话,可以颠来倒去的说。可有些话,却颠倒不得。敬请老爷三思。”
吕大娘一面重复,一面好奇,这话听着就颠三倒四,老爷听了,岂不要笑话?
偷眼一瞧,老爷眉头紧皱,眼神凛然,竟似是听到什么极难极难的问题,需要凝神思考,潜心作答。
悄悄退出去,心里嘀咕:这到底是什么咒语,怎么一念,就让老爷这样的大学问家都为难起来?
在她身后,胡仪坐在书桌前,手指有节奏地敲着书案,低声自语:“颠倒?不能颠倒?可以颠倒?”
——
守节义夫这四个字,胡仪很快就真真切切,见到实物。
鎏金嵌银,金钩铁划,每个字都如笸箩一般大个,端端正正刻在宽一尺五分,长一丈有余的乌金赤木上,上面盖着红缦,挽着花结,就跟大街上铺子开张,深宅里新人挂彩一样。
左右还有一溜的鼓吹手,敲锣的,打鼓的,吹唢呐的,吹笙管的,后面又还有杂耍伎人踩高跷,抛水袖,叠罗汉,热闹得跟过节一样。
就是地方不对。
这一番热闹,竟是在御街之旁,太学门口。
正是午时,过往行人也多,出入学子也多,顿时围了个人山人海,人人踮脚伸头,满面笑容。
太学大门口,有个穿绵袄的小娘子,领着一群大小娘子,一起高声呼叫:“太学祭酒,不纳妾,不嫖/娼,为妻守节,贞义感人,当世义夫,人人颂扬。”
她说一句,下面的娘子们便重复一句。女子声音清脆高昂,哪怕北风呼呼,也不能压住,反随着风声,传出老远。
她们喊一声,四周围观男子脸上神色便古怪一分。等她们喊完,众人面面相觑,瞧着彼此脸上笑又笑不出,哭又哭不得的表情,过了半晌,人群中的顾瑀最先忍不住,手指恒娘,哈哈哈大笑出声。
这一下一发不可收拾,笑声便如那山洪暴发,此起彼伏,气壮山河而不休,胸怀壮烈而不灭。有人笑得捶胸,有人笑得顿足,有人笑得弯腰,有人笑得呛咳。
顾瑀笑得眼泪花花,捉着余助的手,艰难喘气:“这话倒说的是事实,还都是些好话,怎么我听着就这么好笑呢?”
余助使劲憋着眼泪,作出一副庄重模样:“别笑,这是女子们的心声。正如地方官要走,百姓送匾额乞留;医家圣手,得杏林春美誉一样,最是难得,花多少钱也买不来。”
“何况,地方官儿花钱雇老百姓乞留,医馆自己往自己贴金,这样作假的事儿,如今层出不穷。倒是祭酒这块匾额,前无古人,后未必有来者,震古烁今,独一无二,实在是青史上独一份的荣耀。”
他周围也有太学生,听了这番议论,个个破颜,捧着肚子叫哎哟。
御街对面,有十来匹高头大马停在那里,为首两人,左侧一人高大俊朗,眉眼耀目生辉,伴着个身姿挺拔的女子,轻纱从帷帽垂落马身两侧。北风吹过,时而掀起,露出玉石一般皎洁的面容。
“你说胡祭酒会不会出来接招?”阿蒙声音里带着不可抑制的笑意,高举马鞭,朝恒娘挥手。
恒娘也看到她,送上一个大大笑脸。
“他若是不出来,恒娘能把这太学大门口变成闹市,引来大半个京城的人看热闹。”宗越微笑着,遥遥看到恒娘。两人目光撞上,各自颔首致意。
“可惜,看不到胡祭酒的脸色,这想必会是我毕生一大憾事。”阿蒙叹了口气,调转马头。
“太后身体要紧。”宗越拍马跟上,柔声安慰,“你担着心,看什么热闹也味同嚼蜡。以后我寻些更好的热闹来与你瞧。”
“我眼界高,一般热闹难入我眼。”
“可巧?我的热闹,也不是一般人能够欣赏得来。”
两人渐渐去远。恒娘收回目光,太学大门里头,一群学官匆匆走出来。
为首那人,正是胡仪,脸黑如锅底,眸沉如寒潭。
恒娘眼珠一转,趁着胡仪尚未走近的时候,两手放在前头,做个喇叭状,高声说道:“听说朝廷之中,有人诬陷胡祭酒,说他蓄养尼姑,还有许多不堪入耳的言语,我们为胡祭酒不平。胡祭酒当世义夫,最是守夫节,坚定不移,岂能容这些小人嚼舌?”
围观的人中,大有没听说过胡仪这些传闻的,忙找人打探。
不过数息功夫,便人人都传遍了。就连恒娘故意含糊其词的内容,大家也都打听了个清清楚楚:
——此前有小道消息,从胡祭酒家乡传来,说是他的大儿媳在儿子死了以后,无夫而孕。
——嘻嘻,是不是胡祭酒爬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