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这也太大意了吧,她不过就是一个刚从荣妃那儿调来的布菜小太监,今日还是她来这乾清宫当差的第一天,他便让她进入他装有各种重要文件的书房,还让她替他研墨,近距离观摩他办公,也不怕她是旁人派来的细作。
巧了嘛这不是,她还真的就是他那同父异母哥哥花钱请来的作细。
说是这么说,近水楼台先得月啊什么的,可沈离淮的眼神还是老老实实地落在那方做工精良的松花石砚上,眼睛不敢随意乱瞟,她得找个无人的时间好好探一探这御书房,而不是现在瞎看。
赵亦泽伸笔过来蘸墨,沈离淮见此想将墨碇移开,给他空位置,不料粘了墨的砚台太滑,她手中的长条形墨碇在砚台上不受控制地划了一小段距离。
即使沈离淮眼疾手快地及时抓稳了墨碇,但刚刚的失误已经将一滴墨汁溅到了赵亦泽正在撰写的公文上,那滴正在晕染开的墨在字写得整整齐齐的公文上显得分外扎眼。
沈离淮脸上浮现出惊慌失措的模样,赶紧咚地一声,就那么直直地跪下去向他请罪,“奴才罪该万死,还请皇上恕罪。”
完了,这么响一声,自己膝盖铁定乌青,她又何尝不想放过自己的小膝盖,可是大力方显诚心嘛,这样就算是自己的错,赵亦泽他也应该会从轻处理的……吧?
虽说李宁是去拿御膳房备的东西,但实际上他并不用亲自去御膳房,御膳房的人每日会定时备好吃食送到乾清宫的小厨房温着,小厨房距这不算远,所以他这一来二去的,也花不了多长时间。
这时提着糕点与茶水的李宁进来正好看到了这一幕,他心中暗自猜想荃叶这次怕是要受到责罚了。
上次他要外出办一些皇上吩咐他的事儿,临走前特意安排了一个还算较为稳重的太监来暂代他随侍皇上左右,待他办完事从宫外回来,就得知那小子被送到辛者库做苦力去了。
原因嘛,就同这荃叶一样,为皇上研墨时,不小心溅了一小滴墨在皇上正在使用的纸上,这事儿也就不久前刚发生的呢。
赵亦泽还未说些什么,就听见身侧咚的一声,他蹙眉看向跪在他脚下畏缩的小太监,有些不理解,他就如此令他害怕?
“无事,继续。”他趁着那滴墨尚未干,抬笔便写了一个武字,墨点即作字点。
“是……是。”
沈离淮忍着膝盖上的疼痛缓缓站起身来,太草了,这下亏了,她活了两辈子,还没怎么跪过别人呢,这皇帝倒是受了她不少“结结实实”的跪拜。
虽说她平日里也不太在乎这些什么尊不尊严的,用她父亲对她的形容来说就是流里流气,无丝毫清朗端方之像。
但这跪着着实疼啊,还是那么硬生生地用膝盖去砸白玉地板。她一定一定要帮她的“好朋友”赵亦庄拿到召莱令,不然她这比买卖可就亏大发了,赔了夫人又折兵的。
站起身的沈离淮有些无措,刚刚为了尽快抓住那块“暴走”的墨碇,她右手手心沾满了黑乎乎的墨汁,这可怎么继续帮他研墨?要不换左手继续?可左手她并不是很熟练,到时候又出了乱子就麻烦了……
她正踌躇着呢,一块被叠得整整齐齐无花纹的浅色手帕被一只骨节分明的大手拿着递到她眼前,她不用抬头也知晓是谁给她的,她装作受宠若惊的模样接下,说了句多谢皇上,不是她不想跪下展现一下她的感激万分,是她的波棱盖儿太疼了,实在跪不下去……
好吧,她就是不想跪,嘿嘿……
时间过了有一会儿了,她手心的墨有些已经凝固,虽说这帕子不能完全擦去她手上的墨迹,但能擦去尚未干的墨,不让它们粘的到处都是,她便满足了。
看见整个过程的李宁心中诧异,这件事就这么轻轻巧巧地被揭过去了?皇上还给荃叶那小子递帕子擦手……
难不成就因为上次被溅墨的是画而这次是字,所以处理方式才差别这么大?
还是……只因为人不同?
还别说,他现在这么仔细一打量,发觉荃叶那小子长得白白净净的,皮相虽算不上顶尖,但身上自有一股子在这深宫中难得的,特属年轻人的朝气,整个人显得格外人畜无害,尤其是他那双眼睛,更是使人眼前一亮,盯着谁看都觉着温柔深情,难不成皇上他……
看上荃叶了?
想到此,李宁赶紧借着放下手中食盒的动作低头,生怕自己在皇上面前露出什么诡异的眼神。
皇上他有那么些貌美如花的妃子,怎会看上一个身体残缺的太监,这不可能的,应该是自己思想太龌龊了。
他心底又响起了一个小小的声音,先帝还不是被同为男子的魏丞相迷的神魂颠倒,连大好江山都愿意双手奉上……
第19章 以我之姓,冠你之名?
他这是在想什么,先帝和皇上岂是他能暗中诽谤的,还没到老眼昏花的年纪,就乱想些糊涂事。
李宁将那些乱七八糟的想法从脑中抛出,收拾好自己的表情,轻声询问:“皇上,这糕点和茶温度都是刚刚好的,您是否要尝一下?看了这么久的奏章也该累了,休息一下也好。”
“嗯。”赵亦泽将公文上最后一段话写完,便置笔于玉制笔山之上,起身朝李宁走去。
李宁手脚麻利地在桌上摆好各种各样的糕点,最后从食盒底部拿出一壶冒着热气的茶和一个茶盏,倒好茶后将其递给皇上。
赵亦泽未动桌上糕点,只接过茶轻抿了一口,眼神轻飘飘地落在正在低头认真研墨的小太监身上,察觉到他磨墨的右手有些许颤抖,估计是研墨时间太长手酸了。
他盯着看了一会儿,出声让他过来,沈离淮低头应和,为了防止出现刚刚那样的错误,她先是小心地放好手中的墨碇,再朝赵亦泽走去。
“朕为你另取一个姓名如何?”沈离淮一走至赵亦泽面前,他便开门见山地询问道。
他不想叫他荃叶,那不是他的真实姓名。
特意为一个小太监赐名?赵亦泽何时这么无聊了……
还如何……她可以说不如何吗?
“单凭皇上吩咐。”
他盯着他沉吟一番,最后开口:“就……单怀一字吧,怀念的怀,无姓。”
他有他的考量,他无意改他的名字,但他不想他跟那碍眼的女人姓,自己也不能将自己肮脏的姓按在他身上。
怀?
呵,男人……
怀念他那个现在还不知身在何处的心上人吗?
还无姓,要不是她只是个小太监,恐遭人非议,怕不是想给她冠上他的姓,赵怀,赵怀,明事人一听就知道怎么回事儿。
她猜测的与事实有些偏离,大方向没错,就是她忘了自己在长安有个假身份--醉生楼老板娘的干弟弟林怀,同样是怀念的怀……
几乎是赵亦泽话音刚落,沈离淮就自认为看清了他的小心思,这么一来她算是懂了,赵亦泽呢……还是她所知道的那个不近人情的皇帝,一旦他有什么反常行为,那么基本都同他的那个心上人脱不了干系。
“怀多谢皇上赐名。”
得到新名字之后,沈离淮装作一副喜不自胜的模样,上道地立马就用了。
“别人无需改称呼,以前该怎么叫现在还怎么叫,你只要清楚朕以后叫怀这一名字时,是在唤你。”赵亦泽表情认真,像是在交代什么重要的事一般。
“是,奴才明白。”哟呵,小气鬼,还不准别人叫。
“嗯,现在帮朕试吃这些糕点。”赵亦泽又抿了口茶,好整以暇地看着沈离淮的动作。
“是。”
沈离淮有些兴奋,终于到了她的福利时刻,站了这么久还磨了那么许久的墨,再加上午饭吃得匆忙,她正好有些饿了。
圆桌上摆了四小碟扮相精致的糕点,每个小碟中就只有五个糕点,呈塔字形摆放,她每碟都吃了塔尖的那块糕点。
就这么四种试吃下来,她果然还是觉得百合糕最为好吃,味道甜得刚刚好,香味也是那么淡淡的,一切都恰到好处,不似玫瑰糕那么甜,也不似桂花糕香味浓郁。
在沈离淮试吃过程中,赵亦泽一直在盯着她细微的神色变换,在吃别的糕点时她神情几乎没有改变,就只有在吃到百合糕时,她的眼睛才会似享受般微眯,像是吃到美味小鱼干的猫咪。
他没有变……还是喜欢吃百合糕……
赵亦泽见他试吃完便也拿起银筷开始吃了,看见这一幕的沈离淮有些奇怪,午膳那些试菜小太监是吃了过了有一段时间,赵亦泽才开始动筷的,怎么她这一试吃完,他也就开始吃了呢,不等一下的吗?
那让她试吃的意义何在,难道他只是想到时候这糕点真有毒拉个垫背的?还是看她吃糕点的时候看馋了,忍不住,等不及了……沈离淮看了眼赵亦泽吃糕点时那平静的神色,不慌不忙的动作。
好吧,是她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他估计也没别的意思,就只是单纯地想拉个人垫背而已吧。
原本还不清楚为何皇上要多此一举的李宁,看见皇上堪称无缝衔接的吃法,顿时就明了了,皇上根本就不是想要人帮他试毒,他只是想找个借口让荃叶吃东西罢了,李宁眼睛在他二人身上打了个转,突然觉得自己知道太多了。
这几碟糕点是御膳房每日都会供应的,样式几乎没变过,都是事先试过毒的才会被他亲手端到御书房,皇上在荃叶来之前也没有过试两遍毒的习惯。
赵亦泽只吃了三块百合糕,最后再喝了口茶,便提出要去御花园逛逛,他不喜人多,所以一路上随侍的也只有李宁同沈离淮二人。
随侍在赵亦泽身旁的沈离淮在逛御花园的途中也算是涨了番见识,虽说她是活了两世,可这两世,她大部分时间都是随将士们待在边关一带,那处气候恶劣,土地贫瘠,那片土地就算是在万物复苏的春天也长不出什么植物,更别提什么花了。
这都秋天了,御花园中的花开得仍旧是姹紫嫣红,花团锦簇,热热闹闹的很,沈离淮心情复杂,就不知要是没了他们这些心甘情愿待在边关守卫国家的傻子,御花园中的这些花儿,还能不能开得这么好了……
赵亦泽一行人正经过一个转角,就见一个背对着他们,发出银铃般笑声的放风筝的女子,她一门心思在观察上空风筝的走向和拉扯着手中的控制丝线上,似乎已没有多余的心神来放在环境上。
她就这么毫不自知地退啊,退啊,眼瞧着就要退进赵亦泽怀中了,赵亦泽见此身手敏捷地侧身闪躲到一旁,顺带着将站在自己身后的沈离淮也一并扯开。
他原本是想抓她手腕的,而正好这时沈离淮怕吃瓜受到牵连,想向他对立的那侧躲去,这么一错开,赵亦泽就直接握住了沈离淮的手。
感觉到赵亦泽突然间握住了她的手,还用力地拽她过去,多年在军营养成的习惯驱使她反射性地想攻击,但理智及时占领上风阻止了她蓄势待发的动作,她放弃抵抗,顺从地被他拽过去,还装作下盘不稳地踉跄两下。
与他冰冷冷的怪性格不同,他的手掌干燥温暖,握着还挺舒服的,沈离淮从小在军营中长大,因着是女扮男装,同男性勾肩搭背的事也没少干,现在同赵亦泽牵牵手也没觉着有什么怪异之处,一愣之后便自然地将手抽回,赵亦泽也没什么多余的动作,任由她将手从他手中抽离。
没有了他们的阻挡,那女子孱弱纤细的背,就那么结结实实地撞到了他们身后的那座凹凸不平的假山上,她显然也是没想到,痛呼一声,清丽的脸上出现一瞬间真实的惊讶与吃痛神色。
不过很快,她脸上的神色只余下了柔弱与楚楚可怜,她无意地看向四周的人,待看见赵亦泽的身影时,脸上有着恰到好处的惊诧,顾不得她正从高空中坠落的风筝,惊慌失措地跪下行礼,自行请罪,好像事先并不知道皇上会出现在这一样。
“臣妾无意中冲撞了皇上圣驾,还望皇上恕罪。”
声音柔和且小,却能让人听见她的声线有几分颤抖,像是动物幼崽一不小心做错了事,可怜卑微又弱小地在地上蜷缩成一小团请求主人原谅,令人不由得心生爱怜,这时只想一手将她抱进怀中好好安慰地一番,哪还有心思去责怪她。
沈离淮目光夹杂着些许兴味,老老实实地站在一旁看戏,这位已经是他们在这御花园中游逛赏花“偶遇”的第三个妃子了。
前两个热情是热情,唯一可惜的是道行都不太行啊。
一位风情万种地走过来正准备行礼时,脚“不小心”崴了,就要往赵亦泽下三路撞去,她或许以为这样赵亦泽就不得不接住她了,哪晓得他完全不按套路出牌,面无表情地躲开了,那位妃子姣美的小脸蛋儿结结实实地撞到了地上,撞得可狠了,鼻青脸肿的,鲜红的鼻血流了一地,她估计是害怕就这么毁容了,边哭着,边着急忙慌地命令下人们抬她去看御医。
另一位呢,气质不错,吟诗而来,以满园花色为引,盛情邀请赵亦泽同她一起游园,要和他从诗词歌赋谈到人生理想,赵亦泽他当然……
也没理她,就那么绕开她走了,对,就那么直接绕开了,看都没看她,一句话也没说,完全当她不存在,连她这个旁观者都感觉到了浓浓的尴尬,更何况是那位娇滴滴的小美人,或许是感受到了赵亦泽一点也不想理她,她被羞得满脸通红也就不再作纠缠了。
不过,看这位的段路好像要比前两个高上不少,单看她那精确的走位,还没反头看他们呢,就知道了赵亦泽的怀抱在哪,不偏不倚地瞄准他的怀抱后退。
第20章 他不知道那种感觉是心疼
她刚刚仔细看了,要是赵亦泽他不躲,她真的会直接退进赵亦泽的怀抱,不需要赵亦泽主动去接。
这算什么?我主动,您随意,反正我闭着眼就能退进您怀里?沈离淮笑了。
再来看她的表情管理,真的是,更厉害了,自她一出场,她表情就没崩过,纵使是刚刚出乎她意料之外狠狠地撞到了假山,她虽当时有一瞬间的吃痛与惊讶,但很快就调整过来了,而且最可怕的是她那瞬间的表情也没有狰狞,还是带着美感。
她虽大多数时间都在边关军营中度过,不过她可是魅力无处安放的卫九和扮柔弱如火纯青的林雅二人的“徒弟”,怎么可能连这点道行都识不破。
好吧,她承认,这位小美人的道行不单单是一点,而是很多很多点,举手投足间散发出的魅力都透露出职业二字,她甚至有些让她想到了林雅,不简单啊,这小美人肯定是个干大事的,给谁干事就不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