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许久,才渐渐没了声息。
如此惊变的场景,六国将领,身穿各色服制的盟军,都骇在原地,全都忘了战斗。
商天行在废墟边缘,困兽一般徘徊。
“执安!执安——!!!”
“你要是还活着,就给我滚出来!”
“萧执安!!!”
吧嗒。
一颗石子滚落。
紧接着,一袭红衣,缓慢地从废墟深处,爬了出来。
卫九泠周身,没有半点伤痕,除了极致的疲惫,仿佛什么都没发生一样。
他轻掀红袍,挑了块石头,端方而坐,手肘抵在膝头,面向东边上华京的方向,面露满足笑意。
“商老二,我答应你的,已经办到了。剩下的,就靠你了。”
“执安!你怎么样!”商天行想要上前。
卫九泠随脚踢出一块石头,打在他脚前。
“滚下去,别过来!傻不傻?”
他看够了上华京那一边,又将脸转向昆仑山的方向,笑靥里,一抹难言的哀伤,带着无尽遗憾。
“执大象,安太平……,呵……!”
商天行心如被一只大手攥得粉碎,痛苦咆哮:
“我让你帮我除掉谢无极,我让你阻止他的阴谋,我没有让你拿命来换!!!”
卫九泠坐姿端然,如一尊红衣神像,声音却越来越低。
“记得告诉师尊,不要再找魔神血了,小阿瓷已经回来了,真好啊……。”
“可惜……,我们不能……,再也不能一起跪在他面前,孝敬他老人家了……”
“我走后,记得将这儿烧干净,再用沙土填了,百年之内,莫叫活人接近,不然……,对身体不……好……”
残阳如血,堕日熔金。
昆仑山惊鸿巅上,一阵风吹拂过荼蘼花海。
啪地一声脆响。
阙浮生腰间一块随了许久的玉佩,断成两半,掉在地上,碎了。
白发,无风而动。
他半掩在袖袍间的手,陡然一阵无法克制地抽搐,青筋暴起!
第244章 春风万里,庭前荒草
阙浮生一步踉跄,立于莲池畔的水榭前,水面随他心绪,荡起激烈涟漪。
“师尊?”
官城锦经过,手里捧着一床新缝好的龙凤锦被。
自从师尊说要与那胜姑娘成婚,整个空荡荡的惊鸿巅,就只有他一个人在乐憨憨地忙碌。
虽然不明白师尊为什么忽然要娶一个路边捡来的瞎子,但是有个师娘总是好的。
官城锦没什么脾气,让干什么就干什么。
师尊根本不关心成婚都需要哪些东西,更不问胜三想要什么。
都是他前前后后地努力张罗着。
阙浮生听见有人来了,恍惚间抬起头。
“小八,师尊……,要闭关一段日子。”
“啊?那您跟胜姑娘的婚礼怎么办?”
阙浮生脸色苍白,“婚事,迟些再说。”
“师尊,您是哪儿不舒服啊?”
官城锦有点慌了,他从来没见过阙浮生如此模样。
“没事……,为师想要一个人静静……”
“可是,师尊,您什么时候出来?婚期可以推,但是小师妹快要生了,娃娃他想出世,可不能推啊……”
阙浮生已经失魂落魄走出许多步,听见这个,又停了下来。
他唇动了动,不知有多少话想说,最后吐出口的,只有草率一句:
“你代为师去看看她吧……”
阙浮生去了闭关的密室,沿途几次踉跄,险些跌倒。
身后石门机关匆匆关闭,他掌中仍然死死攥着那几片碎玉。
不知不觉间,淅淅沥沥淌出殷红的血。
执安!执安——!!!
他定是没了!
为什么会这样!
为什么会这样……!!!
傻孩子,你做了什么!
是师尊错了!
师尊只想着自己的苦,却忘了你有多苦!
师尊只想让你活,却不知你活着有多苦!
小辞,你睁开眼睛看看。
你想要救那苍生,可是,谁来救执安!谁来救我!!!
一个,一个,又一个……!!!
全都要走了。
老天难道真的要将所有人夺走,独留我一人,孤独寂寞,无边无际地活着!!!
阙浮生原本已经一片死灰的心,如沉睡在深海之下的魔兽被阵阵心悸的悲怆唤醒,痛苦辗转,翻滚,挣扎,掀起吞噬一切的暗涛,湮灭万物的狂澜!
即便隔着重重石壁,惊鸿巅上亦是黑云密布,狂风暴雨,电闪雷鸣。
风雨呜咽,摧残满山荼蘼花,日夜不休,仿若末日。
胜三睡到半夜,完全不知外面发生了什么事,听着风声,雨声,雷声,心惊肉跳。
惊鸿巅太大,房子太多了,她起身摸摸索索地出去,又找不到阙浮生,便挨个屋子去摸,终于在一个从来没去过的屋子里听到了小声的呜咽。
是小八?
她推门进去。
眼睛看不见,却感受得到里面亮着灯,人在哭。
“小八?你怎么了?内个……,万丈红呢?我找不到他人了。”
官城锦抹了把哭红的眼睛,有些倔强地抬起头,“这里是四哥以前的房间,这么晚了,小师娘怎么来了?”
“啊……,抱歉,我不知道,我只是想找个人说几句话……”
胜三想要退回去,但是出于好心,又停住了。
“小八,你……,哭了?”
“我没有。”官城锦用力扁着唇否认。
胜三宽慰他道:
“嘿嘿,你别不好意思,要是害怕外面的雷声,我就陪你一会儿,其实,我也……挺害怕的。反正你师尊也不在,咱俩先做个伴儿?”
胜三只有一根直肠子,官城锦已经习惯了。
他看看她,“那……,小师娘进来吧,外面凉。”
“哎。”
胜三开心,进屋后,自己摸了张椅子,规规矩矩坐下。
官城锦不哭了,在灯下写着什么。
胜三觉得好无聊,“对了,小八,你这么晚,在忙什么?”
官城锦目光一凛,抬起头来,盯着胜三看了半天,仍然不放心。
于是起身,来到她面前,手掌晃了晃,见她灰色的双眼并没有半点反应,才道:
“没什么,写封信而已。”
“哦,呵呵。”胜三鼻翼动了动。
她眼睛看不见,其他感官就尤其灵敏。
小八身上,为什么会有种奇怪的硝火味?
官城锦回到灯下,继续写那封信,一笔一划,写得极为谨慎,时时对着面前几张陈年的笔迹临摹,稍有不对,又揉掉重新写。
外面风雨呼啸,雷声狂暴。
他们两人,一个不知道说什么,另一个似乎心情不好,并不想说话。
胜三终于憋不住了,又开口道:“小八啊,你有没有听出来,外面的狂风,好像在哭喊着什么?”
“什么?”官城锦笔尖一滞,抬起头。
“它好像很痛苦,就像一直在喊‘执安,执安啊……’。”
官城锦本已红透了的眼圈,立时氤氲了一层,看不清了东西。
他抹了一把眼睛,“没有,是你听错了。”
“哦。”
胜三见他并不太愿意搭理自己,觉得好无聊,又不好意思再打扰,就站起来活动活动腿脚。
她自从发现官城锦身上奇怪的硝火味,就心中画了个问号,这会儿,忍不住又向他那边挪了几步。
那味道,就十分明显了。
“小八,我记得没去过我爹的神将遗境啊,为什么身上会有那里的硝火味?”
官城锦笔尖再次停住。
这次,他稳稳把笔放下,坐直身子。
“我没有去过,可能是帮师尊洗衣裳,沾染上了。”
胜三摇头,“不对,万丈红身上没有那个味。他没碰过遗境里面的东西。你身上的那个,除了硝火,还有陈年羊皮卷的味道……,好奇怪啊!难道是万丈红从遗境里带了什么手札出来?我爹那些东西,都很危险,还是不要面世的好,回头,我要跟你师尊好好说说……”
官城锦眸子毫无感情地动了动。
“对了,小师娘,这么大风雨,师尊也许在后山回不来,不如我们去接他?”
胜三脸上一阵红,又是一阵担心,“他去后山了?这么大的风雨,他去后山做什么?真不让人省心。”
她的谈吐言语,永远带着市井的俗味。
官城锦无论如何,都无法将面前这个人,想象成师尊即将过门的新娘。
他站起身,“是啊,师尊活了这么久,还不让人省心。我陪你去找他吧。”
胜三犹豫了一下,“哦,那好啊,记得带伞。”
“嗯,好,还有酒……”
-
转眼,人间四月天。
是荼蘼花开得最灿烂的时候。
阙浮生闭关处的石门,在死寂了许久许久之后,终于陆续打开。
外面,春风万里,浮光掠影。
曾经的狂风暴雨摧残,已经不见踪影。
荼蘼花,依然漫山遍野,开了又落,落了又开。
他白发拖曳在膝窝后,精疲力竭地迈出昏暗密室,见庭前已经长了荒草。
两个多月。
小八下山后,应该没再回来。
那胜三呢?
他痛苦到无处可逃,躲起来的时候,根本不曾考虑过那个瞎女人。
他以为,她就如这庭前的野草一样,即使从来无人看上一眼,也能迎着风,自在生长。
阙浮生赤着双脚,穿过几乎被荒草埋没的小径,孤魂野鬼般彷徨在空无一人的惊鸿巅。
满山繁花,灿烂得刺眼。
原来这世界,没了人,花反而可以开得更艳。
“胜三?”
他唤了一声。
寂寥的声音,在群山间回荡,却根本无人回应。
“胜三?”
阙浮生环顾周遭,忽然有种久违的恐惧,涌上心头。
第245章 苏姑娘要生了
十年前,小瓷忽然不见时,就是这样的恐惧。
永远再也看不到一个人的恐惧。
即便这个人根本就无关紧要,但却是他痛苦到濒临窒息时的最后一口气!
“胜三!!!”
阙浮生强行克制着那种恐惧,压慢脚步,鬼使神差地,径直去了后山。
自从秋绿萼的事情后,他一直刻意回避这个地方。
可现在,却任由积年的痛苦,如血肉般被活活剥开,只想看看里面着了魔的心。
蛇坑,就在前面不远处。
春天,又是蛇繁殖的季节。
母蛇发出气息,诱得漫山遍野的公蛇汇聚于此。
那蛇坑,被斑驳的各色鳞片填了过半。
光怪陆离的恐怖色彩,毫无秩序地缓缓滑动。
春花烂漫的香气中,夹杂着腐烂的味道。
龙鳞剑从掌中缓缓化出。
阙浮生走到坑边,定定望着下面无声忙着求偶的蛇堆。
直到……
一截已经腐烂到血肉剥离的手,露了出来。
还死死攥着一只酒壶。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凄怆的笑,笑到仿佛血淋淋地凌迟。
早就料到会这样。
果然是这样!
她到死还不忘那壶酒啊!
如此的蠢女人,到底活着做什么——!!!
蠢货!
这世间的苍生都是蠢货!
你们到底全都活着做什么!
徒增负累!
不如死了干净!
死光了干净!!!
阙浮生挥剑!
一场狂火,将蛇坑连带着胜三的尸骨,烧得干干净净。
他怆然转身,拖着龙鳞剑,赤着双脚,弥散着长长白发,麻木离开,任由荆棘刺得双脚鲜血淋淋。
最后的光,熄了。
这一副身体,最后一丝生机,也被抽干了。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漫山遍野的荼蘼花中,尽是回荡着他痴了疯了般的笑声。
小辞,你开心了吗?
全都死了!
全都死光了!
这场漫长的报复,到底什么时候才能结束?
可以结束了吗?
若是能结束了,为什么我还不死?
为什么……!!!
阙浮生行尸走肉般,拖着一双带血的脚印,逐个打开惊鸿巅上的房门。
“老大,死了。”
“老二,赶走了。”
“老三,丢了。”
“老四,死了。”
“小五,他不认我了。”
“小六,也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