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茉在机场又目送了一批旅客离开。
每个人步履匆匆,她看着一张张陌生的面孔,短暂的相遇之后是更坚定地前行,这让她感到十分亲切,因为她和他们之间不存在任何谎言和仇恨。
她在国内到达处没有等到赵黎,于是移步客服台询问了工作人员才知道那个时间段并没有他说的那趟航班抵达。
李茉很想打电话过去问他究竟怎么回事,是有事耽搁取消了航班还是航班延误了呢?可惜要命的自尊心不允许她这么做,她固执地选择相信是赵黎忙忘了,忘了告诉她回程信息更改的事。
哪怕类似这样的事情近几个月来发生过好多次。李茉对赵黎的感情从来没有变过,只不过他们都很忙,留给彼此的时间都很吝啬。
陷入爱情,所谓的自尊心不过是为了掩饰胆怯的面具而已。以前的李茉热情自信,可是现在她觉得这些品质已经离她越来越远了,她都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
前往苏黎世的旅客陆续拿了登机牌出发。李茉麻木地起身准备回去。看了看时间,也不知道唐溪的课上得怎么样了?
十分钟前她接到了顾津南的电话,起初她还感到有点意外,毕竟他们不是通讯录里互存号码的情谊。顾津南言简意赅地问她要了唐溪家教的地址,她前思后想还是告诉了他,自己遇到不顺心的事没必要拉着别的有情人一起陪葬。
她望着人群的背影眼里闪过波涛汹涌的光,像一根尖锐的刺,穿透隐秘而盛大的夜色。
……
唐溪抬起的手又一次垂了下来,隔着门她发现自己的想象力前所未有的丰富,仿佛这是一块可以窥见内里的透明玻璃。她预见了门后发生的每一幕场景,从日出到日暮,妻子在厨房忙碌地准备营养早餐,丈夫读着报纸满脸幸福,儿子更是爱的结晶拥有他们无上的宠溺……
她站在原地深吸一口气,然后她摇摇头,试图把那些扫兴的画面从脑海里赶出去。这些都和她无关,那只是一位有血缘关系的陌生人,她不过是需要一个缓冲时间来安抚内心的震惊……和难过。
过了今天和明天,一切都会好的。
平安夜,圣诞节,浪漫温馨的节日果然不适合她。
“笃笃笃!”
想起李茉的请求,她还是硬着头皮敲了门。
不出所料,开门的是唐群。
看到唐溪去而复返,唐群整个人都明媚起来,胸口的起伏像是无声的宣泄,他实在太高兴了。
他等这个画面等了有足足八年,终于盼到了正面相逢,而不是继续偷偷躲在不起眼的角落看着她的成长。
“小溪。”他感觉自己的声音有些颤抖,同时又隐隐藏着一种期待。
“你好,李茉老师今天临时有事,我是来帮她上一节家教课的。”
疏离冷漠的语气让唐群的笑容凝固了一秒,不过很快他又兴奋道:“快进来,在外面可冻坏了吧!”说完,他又朝屋里喊:“小哲,老师来了。”
唐思哲已经换了一套居家服,是卡通的哆啦A梦。他一个冲刺跑到沈思的身侧,紧张又好奇地盯着唐溪。
顾津南也喜欢穿卡通图案的衣服,是不是这样的男生看上去都比较温柔?她仔细观察唐思哲的表情,他真的长了一张单纯无害的脸,竟然让唐溪讨厌不起来。
“这是你沈阿姨,小哲是你弟弟。”唐群简单介绍起来。他知道多说无益,毕竟唐溪已经不是十二岁的小姑娘了,她现在有自己的判断。
唐溪没有接话,甚至连微笑都懒得装出来。沈思尴尬地站在原地,双手不知所措地摆在身后。
也罢,这个煎熬的晚上注定没有人可以幸免。
“我要上课了。”唐溪的声音充斥在屋里的每个角落,她忽然有种在这里生活了很久的错觉。
与其说是错觉,不如说这是她心心念念向往的场景。
沈思找到了空档赶忙低头说:“我烧壶热水让你暖暖身,小哲你带姐姐去房间。”
真是奇怪,唐溪似乎在这个家里早就不是一个秘密的存在。对于她的突然出现每个人仅仅表现出的是不适应而非惊颤,相反,她对唐群的一切却无从追溯。
从十二岁起,这个名字,爸爸这个称谓都在宋琴面前成了禁语。因为每次只要她说想爸爸了,宋琴就会在她面前啜泣,然后整个人开始变得消沉堕落,那时候唐溪很怕看到这一幕。
她已经没有爸爸了,她不能再没有妈妈,这是她最后的羁绊。
“姐姐,跟我走吧。”唐思哲激动地开口。
唐溪不习惯这样的亲近,她冷不丁来了句:“我叫唐溪。”
唐思哲小嘴一瘪,两眼无助地望着唐群。他也是不久前才知道原来自己有个姐姐,没想到这么快就能见到,这真是今年最棒的圣诞礼物了。以后他的小秘密都能和姐姐倾诉了。
“嘴翘那么高都能挂油瓶了,还不快去上课。”
“好吧。”唐思哲委屈地瞥了一眼唐溪,低垂着脑袋像个小老头。
进了房间,唐溪语速飞快地上着课,她想快速结束这一切。唐思哲心不在焉地听课,他时不时抬起两只眼睛,用余光盯着唐溪的脸发呆。
姐姐长得真好看,以前他只在爸爸藏在皮夹里的照片上见过,真人更胜一筹。
唐溪见状握着书本的手在慢慢使劲,她压下心头火敲了敲桌板,语气严肃,“不想听就告诉我,没必要在这浪费大家的时间。”
闻言,唐思哲小脸一红,目光重新落在书本上。密密麻麻的字母一个也没看进去,脑袋里光想着姐姐怎么那么凶。
明明爸爸是个绅士又和善的人,为什么姐姐会那么凶呢?她对别人也是这样吗?还是说因为他不认真学习,所以才负责任地教训他?
等唐溪最后上完课,他耳边只剩嗡嗡嗡的声音,知识一刻也没在脑子里停留。
上课中途沈思还进来送了一杯蜂蜜水。看她紧张兮兮的神色,像是担心房间里会发生什么不和谐的事一样。唐溪有自知之明,上一辈的事她就管上一辈讨债,至于唐思哲,她羡慕嫉妒同辈人也是人之常情。
唐溪收拾完书包要走,起身想起什么,扭过头问道:“你妈妈叫什么名字?”
“沈思。”唐思哲开心地回答,姐姐总算和他说书本以外的话了。
“你呢?”
“我叫唐思哲呀!”他露出一排小巧的牙齿,看着有点像某个动画人物。
唐溪忽然感觉自己快要窒息了,她一秒也不愿留在这里。她径直走到客厅随手打开门出去。
“小溪!”唐群出声喊住她,“你……有没有什么想问的?”
唐溪皮笑肉不笑地说:“十二岁的我的确有很多想问的,但现在,没有。”
“你……从进门起还没有叫过我。”
“你们离婚了。”
唐溪也没有想到自己的声音会这么冷静,那决绝的口吻仿佛在说一件别人的事。其实这句话她曾经在本子上写过好多遍,从一开始的不相信到被迫接受,如今再从嘴里说出来反而像是在背课文一样乏味。
“是你抛弃了我,整整八年,杳无音讯。”
“其实……”唐群为难地动了动嘴皮,欲言又止。他就这样眼睁睁看着唐溪的背影消失在楼道里。所有的期待落空,他眼中一下变得黯淡无光,只有阴冷的风从楼下窜上来吹在他脸上,而他丝毫感觉不到刀刻般的凛冽。
他这辈子最对不起的就是这个女儿,他悲怆地想。
唐溪的心情差到了极点,走出楼道她傲然挺立的背瞬间垮了下来,她蹲在地上把脸埋在膝盖上又开始小声抽泣。城市的霓虹那么灿烂,可是她那么孤独。
身后犹如一潭死水般的静寂,他终究没有追下来。唐溪双手抱住自己,用力掐着手臂上的肉,仿佛只有这样才能缓解她的心痛。
“小溪!”
唐溪恍惚地抬头,一滴眼泪顺着脸颊滑下来。顾津南站在她身前,双耳通红。因为奔跑的关系他喘息得厉害,哈出的气一圈又一圈盘旋而上,雾蒙蒙的,让唐溪觉得眼前的一切并不真实。
看着唐溪傻愣的眼神,顾津南一句话也没问,他慢慢蹲下来,伸出前臂紧紧把她抱在怀里。
那个眼神就像一个迷茫少女,让他徒生不忍。
这……是带着温度的怀抱,现在发生的是真实的,顾津南找到她了。
唐溪慢慢回过神来,身后冰冷,身前温暖,这样绝望的对比终于让她在顾津南的怀里放声痛哭。
唐溪曾经问过顾津南,为什么想要和她在一起?她自认没有什么拿得出手的优点,除了长相勉强称得上是个美女。关于这一点,苏蕊亲自在学校论坛上验证过,唐溪在美貌榜上的确是有排名的。
当时,顾津南面不改色地说:“因为你的性格实在太差了,所以容易得罪人被欺负。我从小的梦想就是当上警察,保护世界。不过目前看来,警察是没戏了,就剩保护世界了。”
顾津南并不知道,从那一刻起,他也是唐溪的世界了。
第9章 圣诞节你会来吗?
很久很久,唐溪才平静下来。
这时候他们已经打车到了唐溪住的小区附近。很长一段时间,唐溪都低着头没有说话,顾津南也陪着她一起不说话。
沉默让他们彼此的心靠得更近了,这或许是黑夜的力量。
从唐溪记事开始,她就知道唐群和宋琴是分房睡的,她总以为这些在大人之间是属于正常的行为。小时候她常常会幻想爸爸妈妈带她去游乐园的场景。爸爸背着她,妈妈给她买冰淇淋还有卡通气球,别的小朋友都是这么和她描述的,旋转木马闪烁着彩灯,耳边是愉悦的歌谣,爸爸妈妈一起坐在长椅上微笑着看她享受快乐的时光。
然而所有的期待都随着年龄增长慢慢化为泡影,唐溪深刻认识到自己家庭存在的问题和矛盾。起初唐群和宋琴争吵不多,大概宋琴觉得委曲求全就能安稳一生,可是唐群夜不归宿的频率逐渐变多,他似乎有自己的生活,而这个家不过是他一个短暂落脚的地方。
年少的唐溪本能地躲在这具躯壳里,不闻不问,话也变得越来越少,在她眼里不去追究答案就表示现状还是可观的,她就抱着这样的想法一直生活到十二岁。
那天她和往常一样放学了回家,楼梯的最后一个台阶还没走完,隔着门她就已经听到屋里的人在争吵不休。在她有限的印象中这应该是宋琴第一次那么歇斯底里地想要挽留自己深爱的男人。是她有错在先,所以只要这个男人愿意回来,哪怕偶尔回这个家,她都可以忍气吞声,不去哭闹,因为至少他还会把她当成妻子。
可是这一次不一样了,唐群连装都不愿意装一下,他对她永远这么无情。
唐溪蹑手蹑脚走过去靠着墙角无助地蹲下来,她咬紧牙关努力让自己不要哭出声。
“如果你今天离开这个家,那你以后都和我们没有关系了。”宋琴哭喊道。唐溪都可以想象她那张脸一定很滑稽,眼睛那边的妆容彻底花了,泪水把它的痕迹冲到了脸上其他的地方,像个小花猫一样。
“怎么会没有关系?你别忘了小溪和我是有血缘关系的。”
“那也是你自己的选择,反正我就把话撂在这。”
“你简直不可理喻,当初为什么会有小溪你一清二楚,要不是你连续设计我——”唐群的话说到一半,电话响了,他看了眼来电显示,声音转瞬变得平静温柔。
“喂?”
“这么快?别怕,我马上就来。”
唐群挂了电话,脸上难掩喜悦。他一刻也不能耽搁,可是小溪到现在还没有回来,他还想再看看她……
也许这辈子他注定要栽在宋琴的手里。这次也没能幸免,他以为自己略施缓兵之计,就可以把小溪留在他身边,而他唯一错算的是宋琴的决绝。
唐群紧紧握着行李,他环顾了一眼屋里,心中叹了叹气。毕竟是他生活了那么久的地方,有许多和小溪的回忆发生在这,他多少有点挣扎,但想到正在产房的沈思,他仍是没有迟疑地开门离开。
他已经对不起一个孩子了,不能再对不起另一个孩子,他们都没有错,错的是他一直以来的优柔寡断。
唐溪就藏在门后,但凡唐群有一点留念,而不是走得那么匆忙果断,他就能看到唐溪,以及那双无波无澜仿佛死寂了一般的眼眸。
唐溪手里攥着美术课上做的圣诞贺卡,因为用力过度,卡片的一角已经变形。她的胸膛来回起伏,连续做了几个深呼吸才收拾好情绪,开门进屋。
“你怎么死到现在才回来!”宋琴的眼角残留泪水。
唐溪定定地看着眼前的这张脸,脑中想的竟然是真的像个小花猫。
“妈。”唐溪把书包放在沙发上,无关痛痒地回了一句。
她已经习惯了宋琴的时而温柔时而恶语相向,宋琴的心情好坏和唐群有着莫大的关系,这也是唐溪从她爸一次又一次不回家的经验中总结出来的。
“你说说要你有什么用,关键的时候屁都放不出一个。”这些话似乎憋在她心里好久了,她继续恶狠狠地说:“你爸走了,不要你了,从现在起就当他死了吧!”
宋琴说出这话的时候感到一阵痛快,原来潜意识里她早就开始恨这个男人了,这些话仅仅是让自己痛并快乐着,而她要拉着唐溪陪她一起坠入深渊。
唐溪没有理她,而是径直颤抖着瘦弱的肩膀走进唐群的房间。她打开衣柜,里面空空如也,唐群生活过的所有痕迹在这个平安夜仿佛被他一并带走了。
宋琴一人在家孤苦的时候常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就是:她本不该来到这个世界。年幼的唐溪原不明白这话里的意思,随着年岁增长她再怎么迟钝也能从唐群的话里猜出一二,她不是爱情的果实,而是阴谋得逞的怪物。
十二岁的平安夜,唐溪失去了爸爸。
自那之后,宋琴就带着她搬家了,速度之快让唐溪都怀疑宋琴是不是一直在谋划这件事,或者说她的本意是想利用这个最后的筹码绑住唐群。
而结果是,唐溪和唐群一别八年。至少在唐溪这里,她的的确确没有再见过他。她从来没有想过主动寻找这个男人,因为被放弃的滋味她尝过一次,绝对不允许自己再尝第二次。就算宋琴平时对她那么苛刻,或是从她身上看到唐群的影子胡乱发疯,唐溪都会用沉默将这些统统承受下来。
她不做挣扎的原因,仅仅是最后抓住她的手的那个人是宋琴。
“我遇到唐群了。”在一盏昏暗的路灯下,唐溪缓缓开口,“那个——唐群实际上是我爸。”
为什么是遇到?
这和顾津南猜想的结果大相径庭,他没有插话,而是等着唐溪继续往下说。
“他们早就离婚了。”似乎看出了顾津南的疑惑,唐溪耐心解释道,“已经是八年前的事了,后来我没再见过他。你知道吗,李茉的家教课就是给他儿子上的,就是这么巧。没有想到,他现在家庭美满,那一家人幸福的模样简直让人嫉妒又抓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