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溯不怕被她看穿,唯恐她会生气,察觉到她离开,却又不敢看她的神情。
心绪纷乱中,就听女仙叹道:“玄溯,看着我。”
玄溯睁开双眸,见她笑望着自己。
“你怎么会觉得我会生气?换言之,你为何会认为这是强迫?既是两情相悦,不至于稍有些不顺我意愿的事,就如此担忧,”越祎见他怔愣,忍不住逗弄道,“不必如此小心翼翼,莫说今日只是个亲吻,就是别的也无妨。”
“越祎。”
“嗯?”
“天道并非无欲无求,也非冷心冷情,克制力远没有你想的那么强,”玄溯别开视线,道,“莫要如此撩拨我。”
“不开玩笑了,”越祎道,“天色已晚,还是早些回去歇息吧,调养身体要紧。”
玄溯应下,先上了岸,又转身向她伸出手。
越祎只以为是要拉自己上去,将手放入了他的掌心。
玄溯握住,却并未用力,而是半弯下腰,将女仙打横抱起。
以法力散去水意,身上恢复干净清爽的女仙被他轻轻放在了榻上。
玄溯在她眉间落下一吻,道:“我去将落入池中的物件取出来。”
越祎劝道:“若是累了,明日再去也不迟。”
“无妨,只捏个法诀就好,误不了多少时辰。”
玄溯阖上房门,在原地站了好一会儿。
她那些关心的话,让他欢喜之余又有些无力。
……未免将他看得过于脆弱了。
他还未曾有哪一刻,这般迫切地想要回到本体。
以本体的实力,世间再无生灵能够威胁到他,他也不会让她受到伤害。
无论这伤害源自于谁——
包括他自己。
翌日。
越祎醒后,沐浴完换了身衣物,才走出房门。
玄溯坐在清池边的石桌旁,手中拿着一卷玉简。
越祎在他身侧坐下,见桌上放着酒壶和酒杯。
“这些是从池底取出来的,”玄溯道,“那支竹笛,我没有找到。”
“没有找到?”
玄溯颔首。
越祎将法诀丢入清池,没有放过任何一个角落,探寻了半响。
“没有别的生灵来过,那物也未生出灵智,不该凭空消失才对,”越祎沉吟道,“莫非是材质有异?”
仙竹,极东之岛……
“你就不怀疑是我?”玄溯忽然道,“或许是我找到后将它毁去了,如此不但解决了碍眼的物件,还能让你与楼曲仙君生出嫌隙。”
他昨晚表明了态度,完全有理由,又有时间去做。
越祎笑道:“你向来坦荡,绝不屑于做这种事。”
因为清楚他的性子,她下意识地忽略了这种可能。
有的生灵不去算计,不是因为心无城府,甚或他们恰是谋略远超等闲之辈,只是不肯罢了。
不择手段者众多,但玄溯不是其中之一。
玄溯心中情绪翻涌,并未说出什么,只是握住女仙放在桌上的手,与她十指相扣。
月光洒落在二仙周身,拂过树梢的风都轻了几分。
数日后。
越祎没有直接去寻南楼曲,而是问了相熟的仙君,见都不曾听闻仙竹之事,知晓须亲自去一趟。
玄溯本想跟着,见她摇头,只得道:“一路小心,我等你回来。”
“不急在这一时,”越祎宽慰道,“等你身子大好,诸事尽毕,我们就辞了仙职去云游四海。”
越祎收拾妥当后,挑了个清早动身,没有将玄溯吵醒。
经过月池时,听到池中有声音传来,疑心是竹笛的动静,连忙潜了进去。
然而游过一圈,并未发现踪影,只好返身回了岸边。
越祎双手扶上实地,耳际拂过一阵风,转过身去,就看到一双巨大的龙目。
应时有些恍惚,一瞬间,仿佛回到了当年。
他与她初见时,在那问道宗后山的湖中,她也是这般回头,他们才对上了视线。
越祎诧异道:“你何时回来的?”
方才必然是他弄出来的声响,可又在她靠近时藏匿了身形。
应时有些憋闷地道:“我离开这么多日,你就没有半点不适?”
越祎眨眨眼,道:“其实你可以再不回来。”
“你!”
“你也该感受到了,”越祎道,“自我们从上古回来,你与苍韶的契约就断了。”
“……那又怎样?”
一开始,他只当是暂时消失了,可这些天一直没有重现。
“不管是因为时空乱流还是那位神祇的力量,契约都解开了,”越祎笑道,“应时,这大概就是天意。”
她记得自己为何留他,这几百年也够了,刚好有此机缘,索性将他放走。
“天意?”应时怒道,“何至于说得这么好听?你不就是想让我走,好和你的玄溯双宿双栖,每日在这月宫中逍遥吗?”
池水实在有些凉,越祎只想上岸,没有反驳他,道:“我放你自由,难道不好吗?”
应时显出人形,挡住了她转身的动作,将她困在自己的双臂间,道:“还没有到千年,你凭什么放手?”
越祎后背抵住池岸,见他靠得近,不自在地向后偏了下头,道:“早些不是……”
“莫说千年没到,即便到了我也不可能走,”应时打断道,“祎祎,这灵兽契约你既结了一次,就别想着反悔,我们往后都是绑在一起的。”
他这话,倒是将龙族固执霸道的本性体现得淋漓尽致。
越祎知晓他向来是认准了什么,就再也听不得劝,只得换了种说法,道:“今后你我就是仙友,除却少了道契约,也没有什么变化,且不必再受制于我,岂不更好?”
应时盯着她,道:“你休想。”
他要的就是那道契约,那是他们之间最深的羁绊,是她身边任何生灵都比不上的。
应时沉声道:“契约没了,我们就重新结契。”
他已然丢下了所有的傲气,上赶着成为她的护剑灵兽。
法力划破掌心,他将滴着血的手凑近了些,道:“苍韶不能没有护剑灵兽,你不能丢下我。”
——应时不能没有越祎。
第88章 乐谱 [V]
趁女仙反应不及,应时抓住她的手,咬了上去。
那不知何时显现的一对獠牙极其锋利,轻易刺破了她的指腹。
甫一尝到腥甜,应时就收了力气,獠牙也消失不见,担心弄痛了她,又覆上一层法力,没有半点划破自己掌心时的果断。
应时看着属于他的印记,喉头微动,将自己流血的手与她的放在一处,道:“祎祎,你该画契约阵了。”
越祎:“……”
很想告诉他契约阵用的是心头血。
越祎有些头疼地道:“应时,你这样会让我误以为你心悦我。”
应时气恼地盯了她良久,道:“没错。”
纵然再不想承认,可他的在意,他的嫉妒,他的占有欲,他所有因她而动的情绪,无一不在提醒着他,这就是事实。
多年以前,他怨她四处惹事引来灾祸,对她所带来的麻烦厌恶至极,但更多的是对她的成见。
可如今,与她有牵扯的争端分明只多不少,他厌恶的却只有纠缠她的生灵,对她则生出了陪伴的念头。
哪怕是缩在这远小于湖海的月池,哪怕是伏在她脚下做一只护剑灵兽。
到底是哪里变了?
是因为知晓了苍韶的力量,还是因为清楚了她的本性……
又或者最重要的,是他动了情。
越祎沉默了会儿,道:“应时,你被苍韶困得太久了,在下界时你守在问道宗,到了仙界你又长留月宫,不曾看尽五界,也不曾游遍四海。”
应时嘀咕道:“我虽抱怨,却从未后悔过,过去是我使命如此,如今是我心甘情愿。”
她不曾拘着他,而是他自己不想跑去别处。
“我的意思是你结交的生灵太少,莫说别的生灵,龙族中的女仙君们你也不识得几个,”越祎解释道,“你与我相处得太久,待看遍世间风光,就不会再有现在的想法了。”
应时满腔愤怒涌了上来,道:“你不信我对你的情意!”
越祎被吼得一愣,没想到他反应这么大,见他委屈地看着自己,抬手像往常那样拍了拍他的脑袋。
应时的火气当即散了大半,在她动用法力止住血,愈合他们的伤口时,那仅剩的几丝不悦也丢到九霄云外去了。
“祎祎,玄溯有什么好的?”
“有什么好……”越祎忽然有了借题发挥的成算,抬头看向他,道:“不是他好,而是你哪里都比不过他。”
应时面色一白,他本是随口一言,谁知会得到这样的答复,根本不像是她会说出来的话。
她少有让谁难堪的时候,是为了玄溯吗?
“应时,且不论样貌和品性,只说他的实力,在此界鲜有敌手,仙帝所能允他的职权也极高,你什么都没有,如何与他争?”
应时想起被玄溯的仙威压得抬不起头来,又加上她的话,只觉得万分屈辱,道:“你在乎的是这些?你也会看重这些俗物?”
越祎继续添了把火,道:“不错,只要站在他的身后,我什么都不用做,就能得到想要的一切。”
“你何时学会依附了?”应时摇头道,“你在骗我,不然你怎么不去做你的冥后,或是和白钰在一起?同仙帝平起平坐,不是能得到更多?”
“他们想掌控我,玄溯不同,你该知道他对我有多么纵容,”越祎笑了下,道,“让你失望了?我不值得你耗心思,你也给不了我什么,还是分开为好。”
话落,见对方仍旧杵着没有离去,越祎有些意外。
“是不是站得足够高,实力足够强,又比他更纵容你,你就会换个生灵依附了?”应时目光沉沉地看着她,道,“早知你这般作想,我不会赖在你身边,任凭自己成了一条废龙。”
越祎瞧着他的神情,有意激起他的血性,道:“你知道了也没用,难道还能强到让我另眼相待的地步?”
“祎祎,你会后悔的。”
越祎顺着他的意思,道:“我期待你让我后悔的那天。”
应时道:“记住你的话。”
越祎从清池中走出,刚整理好衣袍,就见那立下豪言壮志的龙去而复返。
应时将海螺模样的物件塞到她手中,面色不善地道:“我体内还有人界的碎片,你何时想取走就催动此件法器,我会回来。”
应时无比痛恨自己,分明自尊都被她踩在脚底了,却还在为她考虑。
越祎有些感慨地道:“能为苍生至此,你一如当年,是个深明大义的好龙。”
应时有些脸热,薄唇紧抿,努力让自己看起来更为正气凛然。
对,他就是为了苍生,不是为她着想!
然而飞出月宫前,应时还是没忍住,丢下了一句话:“祎祎,即便不取碎片,你若唤我,我也会来。”
龙影出了天门,一头扎入了东海。
应时在半路上就已经冷静了下来,他没有她以为的那么蠢,但是此番他愿意装傻。
他再明白不过,倘或她喜欢的是玄溯本身,无关实力和身份,自己就真的丝毫机会都没有了。
他宁可她看重外物,这样还有一争之力。
以他的血脉,定能在四方龙族闯出一番天地。
五界生灵哪怕是龙族也要避讳应姓,只因应姓传承自应龙。
而应龙,正是祖龙。
最终越祎还是没能去成极东之岛,她一出月宫,就碰到了传信的仙鹤。
“参见月一仙君,楼曲仙君请仙君一叙。”
曲乐司。
越祎步入门中,循着琴音找到了坐在树下的仙君。
一曲终了,南楼曲双手轻放在琴弦上,笑道:“‘曲乐’有音,我便知晓你来了。”
越祎回以一笑。
“曲乐”是她从下界带来的那把琴。
曲乐司,曲乐。
他初定下琴名时,她曾言以一司之称来为乐器赋名未免太重,但他坚持,她也不好再劝。
越祎在他对面坐下,道:“楼曲仙君今日怎么起得这般早?”
南楼曲望向女仙,一时没有开口。
他们确实从未这么早相会过,除却这次,应当也找不到时机了。
越祎见他犹豫,似乎不知该如何开口,道:“可是遇到什么难事了?不妨直言,我也能相助一二。”
“不瞒月一仙君,”南楼曲叹道,“我并非早起,而是一宿未睡。”
“为何?”
“几日前我曾予你那仙竹之笛,原本如何待它皆任你定夺,我也不该再问,”南楼曲见她果然有些不自在,隐去唇角的笑意,皱眉道,“可我昨日感应不到它的气息了。”
“楼曲仙君能感应到它的气息?”
“非是我,而是它,”南楼曲从袖中拿出一物,道,“它们本是一对,一支响起,另一支会遥遥相和,我昨日闲来无事取出了这支,却……”
越祎起身,对他认真一礼,道:“抱歉,我一时失手让它落入了月池,不知为何再也寻不到了。”
“此仙竹遇水则化,”南楼曲道,“当日我从苦寒之地取来仙竹,又耗了许多时日才制成两支……可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