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原约莫弄明了关窍后只觉如被打破了固有壁障醍醐灌顶,越发的来了兴致,啧啧赞了声,又凑近了些将手中胶皮托向她,求知若渴道:“如南姑娘先前所说,这胶皮用处甚广,不知姑娘可还能点拨一二?”
南榕感觉到肩侧有一阵衣袖佛动的摆动声及轻微的风声,她隐约感觉他应是要递给她什么东西,便微侧身抬手欲要去接,同时莞尔笑道:“点拨不敢,黑大夫言重,我所说亦是拾人牙慧罢了,譬如可用于人在溺水时获救的救生圈,车胎,桶盆--”
“小人见过公子!”
“奴婢见过公子!”
管家与春来突然的见礼声打断了南榕未说完的话,而她也因突闻他回来陡然升起的欣喜而一时忘却要继续说下去,而径直转过身,脸上扬着不自知的惊喜笑容,便抬脚朝着她已极熟悉的脚步声传来方向迎了去。
“温公子你回来了,可还一切顺利?听闻科考后学子大多筋疲力竭如大病一场,你可还好?”
南榕语速稍快的说完,未走出两步便先闻到一股熟悉好闻的清洌松香,而后便觉双臂一紧,温热的触感自松紧合度握着自己的手掌心透过几层衣料直传肌理,令她蓦地颊边飞胭,娇色无双。
白布下的眼睫剧烈的抖动了下,她扶着导盲棍站稳身子,下意识抬头想去看他的脸色与气色,却眼前仍旧一片黑暗,面上的胭霞蓦然散去,唯唇边的笑意不曾变过。
温景州眼帘半垂静静看着她,清冷的眸中一片深邃,“我一切都好,如释重负并无不适。倒是我不在府中这几日南儿可还好,眼睛如何,方才与黑大夫在聊什么?”
话落时他眼眸轻转,在黑原还撑开着的掌心处淡淡瞥了一眼,也是这轻描淡写却暗含不悦的一眼,令黑原霎时自方才所听救生圈具体为何物的思索中猛然回神,
他虽心无外物,但毕竟年长许多,自很快便知他那一眼所因为何,再思及他方才回来的又恰恰那般凑巧,垂眸收起胶皮时不禁在心内腹议忒是霸道,又不免遗憾今日怕是弄不明白,只能下次施针时再来请教了。
南榕不知二人眉眼官司,听得他语气从容不见疲色勉强,便知他此次考试定然成竹在胸,蓦地心间一松,脸上也不由泛起抹欢心笑意,反手拉着他的手边往压井边走,边语气雀跃比之方才的镇定从容更活泼开心道:“我也一切都好,我先前曾与你说双喜临门,恰你今日凯旋归来,我这压水井也恰在今日,就在刚刚已成功出水可日常使用,可正正好是双喜临门,你快来看!”
话落时,导盲棍正好触及压水井下修葺的泥台,她停下脚步,纵知看不见他,也仍是转过身仰头看向他,隐有得意的笑道:“你可要试试?”
温景州虽无看见方才出水一幕,却自府内罕见失态的下人惊呼声中得知她已成功。他本意只是看看成果如何,具体操作并不令他意动,
但许是她脸上的笑容太过灿烂,那得意洋洋寻求夸奖的灵动娇俏又过于令人心软,他竟似被蛊惑了般,一手握着她的手,将目光自她脸上移至被打磨精制的压井上,
当真微俯了身,那只可将朝堂翻云覆雨提笔握剑的手,握住了手臂长的把手,未有用力便轻松将之按下,他直起身时,还未回流的水立时便从旁侧横支的尖形细管中哗哗流出。
修长清冷的眉眼诧异的轻抬了下,他听了她细致的讲过此物如何做如何用,却诸多言语都不如亲眼所见来的直观奇妙。
深邃的眸中如云波动转瞬归为平静,他转身垂眸看向还等着自己评价的纯净女子,忽地右手抬起虚空轻抚在她蒙着白布的眼上,
第24章 [V]
清润低醇的嗓音如她所盼,说出令她喜不自禁之言。
“南儿说的不错,确是双喜临门,压水井果然神奇,也果如你所说老幼妇孺皆可不需费力便能轻松取水。你此举,利在于民,功劳甚大。”
南榕隐觉眼前似有阴影,却不及细想,脸上淡下不久的胭色因他这一句极郑重的夸赞再次席卷而来,甚至于连纤细洁白的脖颈都晕红一片,整个人更如着火了般自脸颊一直烧到脚底去。
便忙忍着羞赧,将方才与黑大夫所讲的话再与他讲了遍。
“我只是说了个想法,图纸是你所画,人与物又皆都是由你安排出银出力所寻,而那胶皮一物更是托黑大夫技术高明将其发明制作出来,故若说功劳,应是温公子你,与黑大夫及为此事劳神费力的工匠们。尤其此法此物还是我拾人牙慧所得,是以万万担不起如此赞誉。”
大多女子若能有此名扬天下的机会,定然毫不犹豫大肆宣扬,而她脸上羞窘为真,语气诚恳为真,不居功,将功劳推脱给参与此事一干人等也是真,
如此高洁之品性,不知是她那异世人文教化,亦或是只她如此干净纯粹。
“南儿莫要推辞,若无你的法子,纵我空有钱财,他人技术,也无法将此奇思妙想之物制出于世。故,纵你是自旁人处看得听得,你之功劳也不可磨灭。”
这东西在现代几乎尽人皆知,且原理简单一看即会,她不过是借用了后人之能怎堪承此功劳,若此地有缝,南榕当真恨不得一头扎进去算了。
但为防他继续有感而发,又忍着脸上滚烫,将他拉离此处,转而说道:“温公子可还记得曾问我为何有此想法之言?”
温景州看了她一眼,眸色未变神色如常,语气却带着丝好奇应道:“自是记得,如今大功告成,南儿可要告知于我了?”
“是的,”
想到接下来要说的话,南榕脸上不由浮现几分懊色。
“我自来温公子府上,便一直接受你的赠予,先前说要为你做事也因要医治眼疾而出师折戟,故我心内一直觉得羞愧难安。本来想出此物是想送予温公子出售生财,可后来得知要备齐这些东西要耗费诸多钱财人物,便知自己所想过于天真,此物造价如此繁琐,怎是寻常百姓户户可买之物,是以这想让您多条生财之道的想法便又再次沉沙。”
如她所对他了解的片面不同,温景州洞察人心,早早便将她的性子心思摸透,她以此为报答也尽在他意料之中。
听出她还有后言,他便应着她的话失笑道:“我竟不知南儿一直因此芥蒂在怀,你莫不是忘了帮我寻得心爱之物之功?我想南儿应知,与心爱之物相比,纵舍去万金也无妨。”
南榕自知千金难买我喜欢,可话虽如此,事已关己,她做不到理所应当。
而这几日她思来想去也想不出自己还能做些什么,才能报答他找人为自己医治眼睛的恩情,及至他回来之前她虽因水井成功而压力顿减,却也仍有郁结。
而就在刚刚,听得他语中有极大的自信说起会试一事时,便忽地灵光乍现。
虽这些时日来她算是稍稍与他有所了解,知他非是狂傲自大之人,但科举一事关乎前程命途,是以,为防放榜后空欢喜一场,思及今日展望更添难看,南榕便要更谨慎些。
“据我所知,只要考上举人便算开了官路,而温公子超群出众入了会试,想来入朝为官应算是板上钉钉之事吧?”
温景州闻言却难掩惊讶的挑了眉,他可以确定虽与她说过科考,却无人与她说过中了举子便有机会做官之语,那么她如何而知,怕是与她那异世有关,
她既对科举之事如此了解,却有时又对此间之物那般生疏,加之她来时所带之物,与一些奇思妙想,可是说明,她从前所处之世,与大夏,类同前朝当下?
只由此一语便如窥一斑而知全貌将先前所有贯连起来,于当下不过瞬息的念头,温景州凝眸端量她的神色,却除了看出她隐有期待紧张,竟未能探出她此话真意。
是她猜出了他科举一事为假,亦或是动了攀附权官想做人上人的心思念头?
但此念只瞬息便被他排除,她日日前去涛声院自以为若无其事的走动,实则是对返回之念从未放弃的坚持,纵他非日日时时为伴亲见,她的一举一动也都尽在他的掌握,
罕有的无可掌握之感令他眸色渐深,却不露分毫引她继续:“大夏确有举子可有机会举荐为小品县官之律,而我虽无有能中头名之握,确也不才有把握可金榜提名。只不知南儿如此问,是何意。”
南榕不知他虽不知她真实来历,却也几乎将她看透,听他确定,只如大石落定,略微发紧的神情也蓦地松开,看着他的方向释然笑道:“既如此那我便安心了,虽那压水井不能用于生意生财,但若等温公子入朝为官之后,应当能算得上是一项功绩吧?若由朝廷稍稍出资与百姓平摊,既可惠及于民,又可令百姓感念朝廷恩德,岂非两全其美?”
原来她的目的,竟是这个?。
不得不说此举实出温景州所料,他看着她脸上真切的笑容神色竟微怔了瞬。
她是真心实意想要报答,也是真心实意设身处地为他着想。
纵他素以冷情于世,此一刻,也不免被她的热枕有所动容。
若他真是一个即将为官的举子贡生,此刻定已大为心动,难以拒绝。
如她心中所虑一般,此物造价甚高,大夏虽盛世太平百姓不缺吃穿,却若要花费巨资免去劳苦,寻常百姓定然不会舍得,恐也多于权贵富商府中所用。
而她所想由朝廷出资与百姓公摊之语,虽残忍,但他仍要笑她异想天开,若朝廷真当拨款公摊,这钱财怕也是会被层层剥削,落入那贪官之手。
但她能想出如此法子,已是难得,且与他供了思路。而此物虽算得上半个鸡肋,但于民生免苦,用具改革,确是一大进展。
最重要却是那橡胶之物能带来的无限可能,及她所说的杠杆与原理,于他,才有大用。
见他许久未语,南榕首先便想他这般温雅淡然的性子,可是觉得收了这物便算作弊,反而不喜,觉得如受折辱?
她越想越觉如此,便忽地伸出双手握着他的手腕面有急色的解释道:“温公子莫要多想,也莫要心有负担,此物本就乃你经办,若经你手普及天下,或是能举一反三令有能者做出更多更好的东西,令大夏繁荣昌盛,百姓安康,福泽千百年不止,才真真是要记在史书之壮举!”
她的脸色因急着解释而粉云忽上,而此刻过快的语速更是一改平日里温婉轻柔,可以想见,此刻她的心中是如何急切。
而她的心思又如何敏感,而敏锐。
温景州看着她一无所知的单纯模样,不由心中一软。他抽出手,广袖舒展便将她揽入怀中,而这也是第一次,他不带任何心思,只是单纯的怜惜怀中这个被撬开了戒备外壳后,内心极是柔软诚挚的女子。
他揽着她的腰,一手终于落在她云卷顺滑的发间,顺着心意穿行而过,而触感,一如他曾想过的那般柔软,惬意。
然与他缱绻顺发的动作不同,他落在她发上的眼眸却依旧清明如斯,“南儿心胸阔朗世所罕见,你如此拳拳心意我只会深有感触,怎会多想。如你所说此于朝廷百姓而言乃是互惠互利,两得之法,是以我便却之不恭,不作虚伪推辞。若有机会,定如你所愿,将此物普及天下。而你,”
他将怀中不知是嫩得还是羞得脸颊脖颈通红的女子松开,如受蛊惑般抬起她的下颌,想要看进她的眼中,却在触及蒙着她漆黑干净双眼上的白布时陡然清醒。
他将手移至那里,隔着白布似碰非碰的摩挲了下,似叹息般低语:“无论如何,你的功劳不该被抹去,若你愿意,待压水井普及时,你的名字也将随之传遍天下。”
“万万不可!”
南榕虽仍对他突如其来的一系列自然而然亲昵的举动头有晕眩,闭着的眼也能感觉到眼睛前方隐隐的触感与阴影,但听他此言,便脸颊滚烫,她也不及掩饰害羞,忙急声打断。
且不论她想回家的念头一直未曾放弃,她于此或可不会久待,要这虚名无用。便是她要留下来,一个毫无背景的女子背着如此大的名声,都绝非好事。
她不曾怀疑他是故意如此说来别有用心,而是信他语气中的郑重绝非敷衍。
许是才想起自己的语气过于激烈,南榕定了定神,深吸口气,他衣发上所带的清洌松香霎时进入脑海,也令她逐渐冷静下来。
“我要那虚名何用,不过徒增烦扰罢了,温公子好意我心领了,但此事还是作罢吧。”
温景州方才提议确是真心,她的来历已被看透,也无回返之能,以后终要在此求生,予她盛名也是为了她日后所虑。她所忧木秀于林之患,他非是无有考虑,只是出口的瞬间所想竟是有他为靠无人敢欺之念。
而她的拒绝也将他从如被迷了心智的想法中迅速清明,不知何时掌在她侧脸的手缓缓收回重负身后,似要将那热烫软嫩的触感擦去般无意识五指摩挲了下,而后缓缓合拢。
“倒是我思虑不周,此事确为不妥,如此,我便以清平街上两间兴隆旺铺送予你作为回馈。”
见她红润的唇微动欲有开口,他眸中微暗,继而说道:“此事我已决定,莫要再做拒绝。”
听出他语中强硬,南榕便未再固执推辞。虽最终仍是受了他的馈赠,但若能寻得归去之机,届时再将铺子重转至他名下便是。
“既如此,那我便愧受了。”
*
了却了一桩心头大事,南榕整个人都轻松了。而自那日他说送她铺子后不久,便有自称粮铺与珠宝阁的掌柜入府在院中拜见她这个新东家。
与之一同送来的还有金银无数,与往年账册。是以如今她手中有钱可出钱买力,再麻烦春来与温府中人时便莫名多了底气。
但这振奋也不过转瞬而逝,说到底也还是花用他人钱物罢了。
温景州考完不久,便有消息传来,道是他考中了前十第五,参加殿试成天子门生已指日可待。
也许是因为要预备殿试,虽他人已回府,但近些时日,二人却见面甚少,南榕虽有失落,但也理解他此时需全力以赴的心情。
至于那日他突然那般郑重且带有怜惜拥抱她的事,可能只是一时感触罢。
算一算自开始医治眼睛至今已有快两个月,除却比先前头中愈显轻明,双眼时刻清爽水润再未有疲累干涩外,视线之内仍是一片黑暗,
前阵子因心中装着压水井的事不觉日子过得慢,也未急于眼睛何时复明,而如今心中无事,不仅深觉无所事事,也开始不由自主焦虑半年之期已过三分之一,却朦胧之光也未能见过,还有四个月时间,到时她真的能重见天日吗?
南榕知道这些多愁善感全是因为自己太过清闲所致,再直白些,就是太闲了。
从前她虽也身处黑暗,也盼着能有朝一日再见光明,可那时她无依无靠,她有一份工作可以挣钱养活自己,也是来证明自己虽双目失明,但非是无用的废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