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日余暑,却只是看着他的背影,便叫人如坠寒冬,不寒而栗。
温景州如一抹了无声息的幽魂站在冰棺前,他自虐般看着棺内血肉模糊的女子,任由悔恨,自责,不甘肆无忌惮侵蚀着他,
这都是他应得的,他明明已预感不详却仍未谨慎,他明明已抓住了她,却亲手失她坠落,亲眼见她身浴鲜血,
亲眼看着妻儿遇难,亲手致使妻儿遇难,这就是他强行留她的代价,是他应受的惩罚吗?
微小颤抖的手好似从前般隔着棺盖描摹她的脸部,死气沉沉的深渊眼眸忽地泛起柔意,紧抿着的苍白唇角亦缓缓弯起,“若再有一次,我还是要娶南儿为妻,只是我定不会再让南儿身处丁点风险之地。南儿是天外之人,便是肉身身死,神魂亦定不会消散,南儿莫怕,我不会叫你与孩儿流浪太久,南儿乖,待你回来,我定任你打骂出气可好,都是南陵这个名字不好,我改了它为南儿解气可好...”
温柔宠溺犹如耳鬓私语的自言自语,自日夜燃灯精雅奢贵,摆放着冰棺的正堂之中不断传出,在万籁寂静的幽幽夜晚,愈发的骇人诡异。
承宁元年九月,温府之内忽燃起佛香,浓郁的佛香之气腾于上都上空久久不散。
第96章 [V]
承宁三年,五月上,慕津城,三平观,
半成新的道观后门忽地被人从外急急推开,一身着干净却看得出已洗得发白的灰色道袍女子快步入内而后反手合上落了门栓,与正扫地的女冠简拜一礼便径自往南边而去。
南榕正以左手抄写经书,忽听屋外有人声响起,便随即搁笔取了桌旁一物开门走了出去。
“无量天尊,扰了木居士清修,还请居士海涵。”
南榕回以一礼后,温婉浅笑:“秦女冠多礼,贵观借宝地予我已是感恩不尽,何来打扰一说,经书已抄录完毕,只字迹潦草,还望女冠包涵。”
她在这观中已住了一年之久,虽不常与道观中人来往,却都也算相熟,且其中以自小在此长大,性情外直的秦女冠尤为最熟,
二人稍作寒暄后,秦女冠便抬头看她,松了口气道:“此次多谢居士伸以援手,否则香客突至,经书未能全奉于像前,才是罪过一桩。”
南榕莞尔一笑,将出来时便带着的纸张双手递去,“女冠言重,能为观中出力,我亦觉荣幸,惟望观中一切安好。”
“无量天尊,多谢居士。”
秦女冠双手接过厚厚经纸转身之际忽地回转说道:“此次前来取经文的香客乃城中官家女眷,居士久居观中与外隔绝,若有兴致,不妨可一道前往?”
“多谢女冠关怀,只我与家中曾有言在先,未经家中来寻,绝不与外人见面,且我今日观贵观南华经有感,正着手抄录,也暂无空暇,便要愧您好意了。”
“居士言出必行,小道钦佩之,既如此就不打扰居士清修,居士留步。”
南榕看着她清瘦的背影快步不见,才转身回到屋中。
三平观委实称不上大,甚至比之各道观寺庙,足可堪称小之一字,她才提笔记下不足一篇经文,便耳灵的听到有数道轻重不一的脚步声忽然而至,随即在正殿停下,下一瞬,独属于女子们的清细嗓音亦汇聚成音徐徐响起。
便是观中再小,也到底隔了几堵墙,观中女冠们齐声见礼后,正殿的声音已轻若无声,南榕未着意窥听,亦不好奇那官家女眷为何,自也对身外一切诸事予以少听少看少参与,
她侧眸看了眼一旁连墨无力的字迹,搁在桌上的右手缓慢握起,现下平静的日子来之不易,需得万万珍惜,爱惜,才是。
*
“温景州!”
温景州猛然坐起,浓黑如墨的眸定定望着虚空,绝望无助的叫喊仿佛还在耳畔回荡,当年那让他心神剧裂的一幕亦又再次重现,
他心爱的女子,他还未出世的孩儿,就在他的眼前,在他的失误下,坠落山崖,尸骨无存--
头中突然袭来熟悉的尖锐刺痛再次将他自梦魇中拉回,清冷威严的脸上微覆薄汗,漆黑无底的眼眸渐渐凝神却只是一片叫人望之即伤的冰寒冷酷,
不负清雅的低沉嗓音划破黑夜时更叫人莫名胆寒。
“叫黑原,左平。”
在没有女主子到来之前,温府本就是安静肃然的,是因了一个女子的到来,才为这座府邸焕发了活采,而现下,亦因着一个女子,让这座巨大华贵的府邸重新恢复安静,甚而应该说是,寂静如死寂之地。
黑原次次穿行在此,都被这府中无形的逼仄压得浑觉窒闷,欲生逃离,他尚且如此,而日日身在其中,且亲见惨事发生,夜夜为噩梦所困的男子又该是何等的压抑痛苦。
取针消痛后,他看着面容清贵锋利气势却冷酷愈浓的男子,压抑的心无法抑制的再次收紧,他后退两步,更恭敬谦逊躬身说道:“为大人头疾恢复,还请大人用安神香伴眠,那药,也还请大人为身体着想,早早用下。”
便再是身强力壮,底子极佳,无法入眠,睡便惊醒,白日忙碌无瑕,受头疾病折磨,如此下去,定会伤了身体根基,颓败下来。
头症去后,温景州缓缓抬眼,幽凉的眸只是随意一瞥,便叫黑原瞬时后背发紧,再不敢多言一字。
“瑾儿今年应该是会走路了,她亦能轻松些,有瑕与我常伴,再至来年,玉儿便也该出生了,”
平淡的嗓音旁若无人的说着荒诞又可悲的虚妄,黑原喉中发紧,额角冷汗终是无声落下,他却不敢擦拭,亦连大气都不敢出一声,
当年之事大人下了禁令,亦未对外报丧,是以上都城中无人知这府中女主子,府主人的心爱之人不幸香消玉殒的消息,
而黑原便是为数不多知道真相的人,他虽不曾亲见当时惊状,却也在大人数次问及自高空坠落可有生还可能的话时窥出一二,
他虽也不想那见识远卓,温婉良善的女子横遭不测,可那样的险境之中,是绝不可能有生还之机的,甚而便是全尸或也难能留得,
而那具皮开肉绽确实面目全非的尸体,也确实被不远千里带回上都,甚而连防腐药剂都还是他亲自熬制,由大人亲手浇下,
南姑娘已确确实实陨于非命,却大人自入彀中不愿面对,大行招魂之术,令得朝堂坊间非议诸多,幸在大人忽有一日蓦然惊醒赶了府中所有僧众,才免于首辅因大行巫术被众臣联名上谏,坏了名声之患。
可甘受头疾之痛不愿治愈,又如入了新障叫人不停歇的奔走各地大海捞针,现下更是说出这般细思极恐之话,实是令人,毛骨悚然,亦叫人,知之心酸,见之不忍矣。
温景州不需有人答他,既招不来她的魂魄,定就说明他的南儿还活着,说不得这又是他的南儿使出的金蝉脱壳之计,她那般的心性坚定,怎会仅因他一番真心剖白就将前尘放下,他只是被她的温柔所俘,中了她的美人计,她的嬉笑嗔怪,她的柔顺热情,都是迷惑麻痹他的假象,她一直蛰伏待机,等待一个可以逃离的机会。
只是南儿此次行得太过风险,竟连自己与孩儿的安危都不顾,待将她们平安寻回,他定要叫她记住教训,再不敢以身试险,也彻彻底底断了离开他的心。
温景州固执的一厢情愿,与她尸骨残存相比,他更相信她真是脱身躲避,也拒绝去理智分析那般显而易见的境况下,她根本不可能有可能生还的可能。
即便那具尸体乃他亲手所捞,身上所穿亦是她的衣物,她的发饰首饰通通不落,即便那夜情景叫他日日想起备受折磨,即便自责失手日复一日侵蚀他的理智,即便他已彻查了所有一切都未见可疑不可疑之处,即便时至今日各地仍是搜寻无果,
他也绝不相信他的南儿,他的孩儿,会如此轻易就会香消玉殒!
深沉的眸看着门外无边黑暗,偏执之色寸寸浓郁,既暗查无果,便举全国之力,也要找到她。
“继续查,查当日在望月崖附近出现的人,查各地忽然出现的脸生可疑者,核查,三代,五代,三族五族九族,但有人籍不符者,生要见人,死要见尸。”
“是,大人!”
当夜,便有数只信鸽快马自上都城奔往各地。
七日后,温景州于朝堂之上向天子进言,道如今大夏户帖混乱,若不加以整饬易生事乱,遂欲命各地官府统查治下百姓户籍,既为统计大夏实时人口,亦可筛查有无乱贼恶首隐匿民间伺机作乱,
此言一出实令众臣惊诧不解,大夏子民人皆有户籍在档,添加减去日日皆有年年总计,这全民核查可是从未有过,
然前首身姿修长愈含威严冷意的背影,却叫众臣无人敢开口质询,且此事虽兴师动众,却并不劳民伤财,而首辅大人所言细思想来确也有其理在,
而承宁元年时太傅离朝期间,确也有人心思动荡动作频频挟逼幼帝,却被突然快速折返,且似大病一场眼神气势愈发无情冷酷的首辅铁血镇压,
如今这朝中还站着些许新提拔上补空的官员,当时那般风声鹤唳人人自危之况尚还历历在目,加之近两年首辅手腕气势愈见狠厉,废除已存百年城名之事,大行邪术如斯等等,叫人惊震又无力反抗,遂此事虽无先河,却利国利民,与先前所比实是微小,朝中上下自无异议。
当日,朝廷便下旨统查大夏人口,一时间,全国各地兴兵动众,声嚣鼎沸。
与此同时,早一步出发先行的温府所属,在正令下达时,均已抵达各地,将进出要道暗中把守。
第97章 [V]
三平观虽座于郊野,香火不盛,寺中修行者亦不过寥寥十几人,却传承几代时有香客入观,声名虽不如香火旺盛之观广为人知,却也是登名在册,
外出采买的女冠将核查人籍的消息带回寺中后,只小小引得众人讶然,后备好户册等物以备查查,便一切如常再无人关注。
唯南榕闻此心中巨震,却不敢露出异样,直至回到屋中才神色大变,她取出箱中户帖将其及祖上反复牢记,摸着户帖上那切切实实盖着的官府小印,急跳的心方缓缓平复下来。
她如今的身份虽不惧排查,却为何朝廷突有如此大动作,人口普查于后事常有,可方才她问过秦女冠,大夏开国以来几代帝王更替,从未有官府一一核查户籍之事。
虽过去已过去许久,可这般不寻常之事,仍叫南榕心觉不安。
她坐在桌前左手提笔欲默写经文叫自己静下心来,可笔尖滴墨字迹出形,她的心根本静不下来。
两年前的虚与委蛇,那夜的惊险万分与惊心动魄,之后身受重创却也不敢停下修养便仓惶逃离之况,难以控制的再次侵袭而来。
酸软无力的右手下意识捂向腹部,又受惊般痉挛逃离,僵在半空的手指不受控制的极微小的颤动,南榕猛地移开眼,颤动的右手亦自桌上垂下掩入袖中。
他不会查到什么的,除了逃离时,她没有与任何人通过信,也没有与任何人私下来往,而且当时他是亲眼见她掉下,亲手未抓住她,那湖中也有一具穿着她的衣饰自高处跌落的女尸,即便他不相信,可事实摆在眼前,他即便不愿接受,也再无从查起。
即便他想确认她的身份叫人验尸,那必定是不知多久以后,等他冷静下来,也得要他放下他对她的独占欲,愿意叫人验时,以当下的手段也绝不可能从一具死去多时,连妊娠反应都没有的尸体上看出是否怀过孕,
便是他想滴血验尸,此间没有她的亲人,没有指纹库,没有DNA,即便他手段通天,再是足智多谋,面对如斯之况,他也只能束手无策。
将事情捋清后,南榕缓缓长出口气,
也许这真的只是一次单纯的政.治行为,望月崖下那面凹槽是早在她还未与他和好时,便请江九安暗中传信叫他的朋友帮忙做得,经了湖水日日拍击早已如天然形成,即便他后来发现了那里,他们离开时曾仔细检查,确定未曾留下任何蛛丝马迹,
而他们的交集也仅仅只是将她带离,如陌生人般没有相互寒暄,没有互道姓名,更不知彼此身份,此后自再没有任何联络。
南榕暗示自己不可草木皆兵,可不可否认,即便她已安全安稳了如此之久,他的手段强大仍叫她思之心凉,仍有余悸。
而首辅夫人不幸殒命的消息一直未曾传出,也让她夜深人静时如鲠在喉,若此次如此大动干戈果真是他以公谋私,即便种种迹象都证明她已殒命,他仍坚信她还活着,只要当地官员不敷衍了事,那她的身份--
不,不会的,
人口普查她见识过,她的户帖为真,且户籍所在远在西南,这里交通不便,即便核查她的身份是否存疑,也绝非短日可成,且各地皆有来自四面八方之人,她的存在自更如沧海一粟,此次普查声势浩大,府衙之中定然忙得不可开交,定不会因这些许小事劳动奔波,只要她隐于众人,以静制动,定不会出事的。
而在不久后听外出采买的女冠说有此期间突然离开城镇的百姓或被官府抓获,或消失无踪时,南榕虽心中凛然,却不由庆幸自己未心虚冲动之下逃离而走,自投罗网。
然此略带自欺欺人的侥幸心理,尽都在通知三平观所属镇县前去核查时所见所闻土崩瓦解。
“......竟是连祖上五代都要盘问清楚,幸好我于家中族谱了熟于心,否则现下怕也要被留待下来了。”
“谁说不是,从前进城时也未见问得如此之多,莫说五代,便连九族都一一查问,若非此事未在府衙大堂过问,还真让以为是在审讯犯人呢。”
“说到犯人听说此次核查还真查出了些隐在民间作奸犯科的恶类,还好是被查出来了,若不然全无防备还真不知何时被那恶人给害了去了,”
“是极是极,遂这核查户籍之事还是大有益处的......”
南榕隐于人群中间,从不绝于耳的嗡鸣讨论声中敏锐的捕捉到被核查无误离开的百姓口中的只言片语时,当真是如遭雷击。
她千算万算,已足够警惕,却未料到此次核查竟是要连祖上及九族之内都严加核查盘问,而且此消息竟是保密至严,竟是要人来到跟前才被告知。
周遭人声鼎沸热闹至极,五月的天已开始生热,身处拥挤的人潮中更凭添一股躁闷,可南榕却感觉不到半分热气,便连周身的热气都如被抽光了般冰冷彻骨,犹如窒息。
她忽地握紧双手垂下脸,一下一下调整呼吸,身体随着人群涌动而动,强行让自己冷静下来,清冷的眸缓缓抬起与众人一般光明正大的望向人群外肃颜把守的衙役。
此时离开已为时已晚,且便是早有听闻,恐在离开此地时就被抓获,即便她侥幸离开,到了其他地方仍然要受到盘查。便是此时她混入离开的百姓之中,可她的信息早已在官府录档,若她不前去核查,才会更引人怀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