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火花
随着大多贵女手中的素灯添画好,贤妃面色淡然,目光却极其敏锐的在人群中梭巡,检视。一圈下来,谁作了什么诗,谁绘了什么图案,寓意几何,皆了然于心。
待所有人都撂下笔,贤妃娘娘已是心中有数的扯动了下唇角,随后朝着身边嬷嬷抬了抬下巴示意。
那嬷嬷便袖着手上前,一脸端肃道:“今日乃是先皇后之冥寿,能来此园为先皇后祭酹,诸位小姐有心了。现下便请诸位放出手中的平安灯,既是为先皇后禋祀,也是为我大燕万民祈福!”
嬷嬷说罢,各府姑娘们便点上蜡烛,小心谨慎的将手中平安灯送入空中。仰头目送着它们轻轻摆晃着高升……
温梓童双手捧着灯,没着急去点燃蜡烛,却是久久盯着灯上的一小束百日菊。这是上辈子议政王常命人插在她寝宫花瓶内的,那时她觉得他是不怀好意的讽喻她轻贱易欺,可现在却笃信他并无此意。
虽然她依旧不懂他为何执着于百日菊,但想来是有一番缘故的。既然他喜欢,她自然也觉得意义非凡,于是便绘于这灯上。
“四妹妹,你怎么还不放?”
温梓童抬头,见三姑娘正不解的看着她,再环顾左右,的确所有人的灯皆已放出。
温梓童这才不急不忙的接过宫人手中的蜡烛,提着袖子将平安灯下的蜡烛引燃,然后又捧了一会儿,才缓缓放手。
她仰头看着这盏灯一点点往高处攀升,却与其它的灯都有着安全的距离,心下甚是满意。收回视线时,她忍不住看了眼一旁的连今瑶。
想着上辈子连今瑶的平安灯才升出没多高,便与李桓的灯纠缠在了一起。最后两盏灯于半空中燃为灰烬,讨了个不吉的兆头。
也正因着这事,贤妃自起初就率先排除了连今瑶。也致使唯母是命的李桓,那时连提都没敢提想娶连今瑶的事。
是以温梓童这会儿也有些好奇,同样的状况会不会在今日重演一遍?
“快看,月亮爬到塔尖儿上了!”
人群中有人雀跃的喊了一句,立马将所有人的目光吸引了去,温梓童自也向瞻月塔最高处看去。果然那圆圆的一轮皓月,就不偏不倚的顶在塔尖儿上,仿佛天嵌的一颗明珠,与塔身浑然一体。
贤妃娘娘身旁的嬷嬷再次站出来,面上略显激动,语气也微微发颤:“月神照临,福泽万民!”说罢,便带头行大礼拜了下去。
一众贵女随即仿效,双膝跪地,对着明月行了祭拜大礼。
便在三拜之后的抬头之际,蓦然又听到人喊:“着了!着了!”
许多人一时没反应过来怎么回事儿,倒是温梓童因着心下本就有担荷,很快便反应过来,不及起身就仰头朝天上看去。果真就在头顶高处,两盏平安灯撞在了一起,皆被引燃!
因离着地面远,众人一时分不清那是谁的灯,一个个都提心吊胆的仰头看着,生怕被烧的是自己的灯。
可温梓童却心下有数,直道果真同样的事情又重演了一遍。其实她也有些分不清,如果前半部分完依照上辈子的路再走一遍,对她是好是坏。
就比如这次撞灯。撞了,贤妃自然不能接纳连今瑶,会给李桓另选皇子妃,可若再选到她头上该怎么办?
若不撞,李桓必然会向贤妃提及与连今瑶的情谊,考虑到连尚书也是有用之人,贤妃八成也会应允这门亲事。可连今瑶一但成了李桓的正妃,必然也会成为太子妃,成为皇后。然而这样一个宿敌坐在那么高的位置上,温梓童定觉坐卧不安。
正于心下盘算着这些进退得失时,贤妃身边有位专盯着这些灯的宫人,向主子禀报:“娘娘,是温家姑娘的灯。”
那宫人的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能让跪在前排的温梓童听见。她心下登时一滞!心道难不成这辈子轮到她和李桓的灯相撞了?
那这算好事还是坏事……
还不待她捊明白其中利弊,就听那宫人吱吱唔唔的接着言道:“另一盏是……是四皇子的灯。”
温梓童先是身子一僵,便即随着贤妃的目光一并朝望月亭移去,却意外发现李玄愆好似也在看着她。不由得更加慌乱起来,连忙逃也似的将目光避开。
只满心焦灼的想着,为何会这样?这辈子她明明想好好表现的,却一再的在他面前出纰漏。
尤其是撞灯这种事。
上辈子放在早已私定情谊的李桓和连今瑶身上,尚且令连今瑶从原本许诺的正妃落至侧室,还生生推迟了一年多,直至李桓当上太子,才得以进门。
如今落在她与李玄愆身上,可李玄愆这辈子尚来不及对她产生任何好感,只怕就要因这些不吉扼杀于萌芽了。
想到这里,温梓童不由得心灰意冷起来。
望月亭中,李玄愆凝望着她,负于身后的右手慢慢攥成拳头,直至掐的指尖儿都微微发白。
他倒并非在意什么天不天命的,他只是不喜欢自己刚刚起了个头,就天公不作美的来泼上一盆凉水!他是不会多想,可架不住温梓童会多想,平白给他的求爱之路添堵。
他似带迁怒的觑了一眼身边的李桓,若是先前李桓不打断他题诗,待他将后两句也题完,这灯兴许就撞不上了。
不过再想,这事也并非全然是坏处。
上辈子李桓之所以娶了温梓童,那是因着李桓与连今瑶的平安灯相撞燃烬,只得暂时打消了迎娶连今瑶的念头。
而这辈子李桓与连今瑶的灯相安无事,自然会顺理成章的迎娶连今瑶为妻。那么温梓童便与李桓再无牵扯了。
诚然,即便李桓像上辈子一样娶不成连今瑶,李玄愆也不会再让温梓童嫁给他。只是这样一来,倒是省了李玄愆的不少功夫。
至于当下相撞的两盏灯,李玄愆倒觉得不算什么。死过一回的人了,怎么会再信什么命不命的?
就算信,那也该笃信上仓对他是格外怜爱的,不然怎会安排他重回世间,将心愿了却一遭?
园子里的众人昂头天外,仰视那正熊熊燃烧两只平安灯,却蓦然听闻一阵轻笑。不由得被那笑声吸引过去,见是四皇子。
李玄愆双手负于身后,微微仰面看着那团不断下坠的火球,却是一脸的风轻云淡,不缓不急的言道:“火树银花合,星桥铁锁开。想来今岁的燎祭,母后是能亲眼看到了。”
众人先是沉吟,随即便有应景识趣的中官机灵附和:“四殿下说的是,大家的孝心,先皇后这回定是看在眼里了。”
贤妃见状也连声道是,毕竟今日由她代圣上来主持这拜礼,若出了纰漏,第一个面上无光的便是她。
见事情没向着去年李桓与连今瑶撞灯的情形发展,温梓童不免松了口气,只是一连被李玄愆逮到了两回,如今她也不敢再轻易的偷看他。
一直负责盯灯的那个宫人,如今看着天色和风向有变,又悄声向贤妃提醒:“娘娘,奴婢看着恐怕会有疾雨到来。”
“雨?”贤妃掀了掀眼皮,除了确实感觉到起风外,却也看不出有将下雨的迹象。暮色黑沉沉的,分不清是乌云还是夜幕。再说还有几个小仪式没进行,颇不挂心道:“钦天监不是说京城近几日都不会有雨。”
见贤妃不信自己的话,宫人也不敢再说什么,只点头道是,然后乖乖的退到一旁。
接下来又进行了两个小仪式,突然风就劲了起来,直刮得姑娘们的裙裾乱舞,园中枝叶也闹哄哄地摇摆着!
此时便是贤妃再不想信那宫人,也不得不承认那宫人预判的对,天是真的要下雨了。
可还不等她作出决断,落下的小雨滴便猝不及防的拍在了她的脸上。转眼间那雨便不再矜持,如筛豆子似的密密麻麻往下掉,直将众人打了个措手不及!
贵女们乱作一片,可贤妃和诸位皇子尚未发话,她们也不敢造次,只拿手捂着头,在发顶遮挡出一小片地方,却是毫无用处。
五姑娘起先还可拿团扇遮一遮,可那扇面儿也是轻纱制成,很快便被雨线穿透,成了摆设。
三姑娘则双手紧紧抓住温梓童的小臂,一脸着急的看着她,似在求助。可温梓童眼下又有什么办法,她随身也只带了一条帕子罢了。
“娘娘,还请暂且移驾望月亭避雨!”宫人提醒道。
贤妃捣蒜似的点头,由宫人和嬷嬷搀扶着往亭中快步走去。
可是娘娘和皇子们能在亭中避雨,一众贵女们却是暴于雨下,很快便被淋了个透彻。
温梓童一只手被三姑娘硬扯着,另一只手无力的挡在头顶。任由冰凉的雨水顺着额边湿发滑落至脸颊,再顺着脖颈没入领口,通身瑟瑟发抖。
她蜷曲着脖颈,龟缩着头,却迟迟等不来贤妃准她们回配殿避雨的口令。只闻耳边的雨声连成一片轰鸣。
却在此时,那拍打在她头顶的雨势竟蓦地好似收小了……
她不禁纳闷的抬头看,却见一把折扇正护在她的头顶。视线再往右移去,便见那张矜高孤清,却也仙气斐然的脸。
“四……四殿下?”温梓童有些不敢置信,前一眼还在望月亭中的李玄愆,此时竟站在她身侧。
第19章 避雨
隔着一层雨幕,李玄愆那张素日里凛若冰霜的脸,此刻映入温梓童眼中,却是出奇的温濡。
只是雨势来得太猛,那纸扇难以为继,很快便被砸出了几个窟窿。雨水汇聚成流,顺着窟窿哗啦流到温梓童的脸上,激得她阖上了眼。
而下一刻,她的手便被一只温热有力的大手攥入掌心,牵着她往一旁跑。
慌乱中温梓童睁开眼,视野内却是迷蒙一片,猜不出李玄愆这是要带她去哪儿,只胡乱的跟着他的步子。
跑出没多远时,她依稀听见贤妃身边的那位宫人大喊一声散了,让大家都去配殿避雨。只是配殿离此较远,路上还有一段好淋。
转眼间,温梓童便被李玄愆带着入了一个室内。
她慌忙擦拭了两把脸上雨水,才往四周看去。只见屋内灯火通明,不过造型与陈设却同其它宫殿大不相同。
思忖片刻,她回头看着李玄愆,忐忑的问:“这里是瞻月塔?”
李玄愆温静的点了下头。即便他的头发与袍衫也皆湿的不成样子,可那股子矜贵之气却好似从骨子里透出,分毫一点不受外界所扰。任邋遢成何样子,也不显半点狼狈。
“殿……殿下为何带臣女来此?”温梓童将一双眼儿瞪得又圆又亮,她很清楚瞻月塔不是闲人可入的。便是上辈子李桓做了皇帝,也不曾违背先帝遗训,擅自入内。
李玄愆嘴角噙起一丝暖笑,垂着眼帘并无避忌的看她:“因为这里最近。”
“可是这里……”才要继续追问下去,温梓童却突然收了声。眼神飘忽了下,浮上一股子心虚。有些话还是不多言的好,毕竟以她眼下的身份和年齿,不该知晓那么多宫中之事。所以不妨糊涂些。
见她欲言又止,李玄愆却笑着问:“这里如何?”
温梓童低下头去,拨浪鼓似的用力摇了几下头,没再继续这个话题。而是福了福身子,借着谢恩岔开话题:“谢四殿□□恤照拂。”
李玄愆连忙去扶她的胳膊,让她免礼。
她身上的衣衫湿透,纱袖也贴裹着手臂,他扶上她的小臂时,只觉得那腕子纤细的仿若柳枝,稍不小心一折即断。不禁心下升腾起一股莫名的热浪,就如强者对弱者天生的怜惜。
温梓童都起礼了,却见李玄愆的手还握着她不放,不免泛起羞赧的抬眼看他。李玄愆随即意识到自己的失态,立马收回了手,只目光却依旧黏在温梓童身上,亲眼目睹着她脸颊上的粉云盖过湿气。
上辈子温梓童虽作过人妇,却也不曾被人这样直勾勾的看过。为人妻时,李桓没给过她多少关注。李桓崩后,更是没什么人敢直视她。
如今被李玄愆这样逼视着,她心下彷徨,眼中局促,一双手默默的绞着帕子,恨不得要将那丝线绞断。
上辈子从不曾体会过的少女羞怯,此时此刻却是深深体会了一把。
她这些不安的小动作,自然也落入到李玄愆的眼中。
他眼前的温梓童,已不再是那个大燕朝垂帘秉帘的母后皇太后,只是一个堪堪及笄,未经世事的小姑娘。他这样直接的眼神,无疑会吓到她,令她内心慌乱。
只是说来也怪,他明明是有些心疼的,也想收敛一下自己的直白,好让她不那么窘迫。可是却又无比喜欢她眼下的样子,莫名的可爱,莫名的令他窃爽。
这便是女儿家的害羞?
出于化解气氛的尴尬,温梓童没话找话道:“殿下,待过会儿雨势稍收,臣女便先行离开,知会中官取了伞来此接您。”
可李玄愆却并不接她话茬,只将她扫量了一下,平静道:“温姑娘,你的裙衫湿了。”
温梓童将将缓解的情绪,顿时又被他这句话给拉了回去!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狼狈的衣裙,她的头再也没勇气抬起。若不是怕僭越无状,她倒想背过身去,离他远远的。
谁知李玄愆却率先转了身:“请随我来。”
温梓童立在原地怔了片刻,见李玄愆已提步往木梯走去,只得也跟上前去。随着他盘旋拾阶而上,直上到了瞻月塔的最顶层。
塔体拢共七层,每上一层都较前一层面积缩小许多,顶层时已是仅相当于一间普通的闺房大小。
攀登的一路上李玄愆缄默不语,温梓童也不敢多问什么,只跟在他身后走。如今到达了顶层,她还是不懂他想做什么,只懵懂的看着他。
李玄愆用眼神示意了一张木椅,“温姑娘就坐在那处吧。”
原本在一位皇子面前,温梓童是不敢自己先坐的,可李玄愆命她如此,加之一路爬上来确实腿都累的发颤了,便听话的点点头,然后坐在了那张木椅上。
这层面积虽不大,却与下面配置相同,也是在塔屋的六个角落里分别摆置了一盏烛塔。只是因着空间褊狭,八层蜡烛的烛塔上只点了最上的四层。
李玄愆走到其中一盏旁边,拾起一支燃着的蜡烛当引火,将下面几层的蜡烛也悉数点燃。之后又走到另外几边,如法炮制,很快塔屋内不仅明亮无比,也暖和了许多。
他又将其中两盏搬至靠近温梓童坐着的地方,离她不远不近,既有烤火的烘暖之意,又不至于太热。如此很快便将身上湿凉的衣衫,烘烤出一些温度。
温梓童悄悄往一旁看坐在另一张椅子里的李玄愆,见他正探着一双手在身前的烛塔上烘烤,心下不免有些懵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