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梓童挑了挑眉毛,“这么正式?”
平日里父亲所着常服皆偏华奢,唯有同官场打交道时才会罩上玄纱,以示庄重。以防在那些文臣眼中落下个不为朝廷效力,却白享着食邑,服舆奢靡的印象。
椒红用力点点头,温梓童淡出笑意:“看来父亲这回是真打算为我出这个头了。”
当了温正德两辈子的女儿,她再了解父亲不过。外强中干,平时端得一副整整截截的派头,其实真遇事很容易怂兢。早些年也是京城有名的纨绔子一个,袭了爵后才有所收敛。只可惜被昔日名声所累,不得皇家重用。
上辈子,从来都是她照拂母家,却还从不曾得过父亲的庇护。
温梓童低头,唇边笑意化开,漾至眼尾眉梢都有了些颜色。虽则她心中有数,父亲这趟多半跑空,但他终于愿为她这个嫡女做点儿什么,总是令她欣慰。
一切正如温梓童所料。
平阳侯赶在衙署点卯前赶到了尚书府,连平虽命小厮将他延引至前堂奉茶,自己却未露面。
起初平阳侯自己心里也虚,正好趁这功夫将准备好的说辞理整一番。可他都将那套说辞反复捊了数遍,还是不见连平出来见他。
问小厮,小厮便答尚书大人在书房商议要事。可这么早的有何要事可商议?平阳侯压根不信,又坐下来饮了两盏茶,委实沉不住气,便起身亲自找去书房。
他于心下反复提醒自己苦主身份,遵从母亲教诲不能势弱,便一路横冲直闯,吓得小厮也不敢拦,只快他一步跑进书房通禀。
还不待连平反应过来,平阳侯已推门进屋。只是在入屋的刹那,他的好容易攒蓄的底气又泄了大半……
书房内除了连平,还有礼部尚书彭大人,史部尚书段大人,以及工部的吕侍郎。三位当朝二品尚书,加一位三品侍郎,皆身着朝服看着他这个不速之客。
直看的温正德心里发毛,一瞬间甚至忘记了自己为何而来。
“呵呵,是我安排不周,让温侯久等了。”连平干笑着,话虽没得挑,语气却是颇为怪异。
吕侍郎惯会为他排忧,立马往温正德身边近了一步,挡在他与连平中间,不苟言笑的解释道:“温侯见谅。今日朝中却有要事,需得三部尚书恰商。且关乎甚大,不宜旁人在场。”
“还请温侯迂尊移步前堂静候片刻。”说这话时,吕侍郎伸臂向门,做出请送的姿态。
温正德自是不敢说家事大于国事,只得辞出又回了前堂。
可这一等又是大半个时辰过去了。就在他都做好在尚书府留用午膳的打算时,连平等人终于出来了!
只不过连尚书还是没有功夫见他,只命小厮过来传话,说有要务需进宫面圣,还请温侯勿怪。温正德听到这话时,连平已乘了马车出府,他追出来也只看见车屁股扬起的一阵烟尘。
温正德只得悻悻的乘上自家的马车,打道回府。
待平阳侯的马车驶远后,连尚书的马车围着自家宅院绕了一圈儿后,重又从先前驶出的车马门回了府。
小厮搀着他下车,问道:“老爷,下次温侯再来,咱们还演这出?”
“哼!”连尚书冷嗤一声,不屑道:“这回遮遮掩掩权当是给他个台阶,若还不依不饶,下回直接闭门谢客,茶也不必伺候了!”
说罢甩了袖子回书房去。
这厢平阳侯回府,待将今日碰一鼻子灰的经过禀明太夫人后,太夫人长叹一声,只道果真是家门越显落相。
温正德跟着长吁短叹一番,又问明日是否照就去尚书府?
太夫人却摆摆手丧气道:“不必啦。”
“梓童知道你为她所做的便够了,只要她不记恨你,日后显耀时便会实心帮顾着母家。这回连尚书也算是留了几分薄面,再去,可就真要将脸撕破了。”
这话虽不中听,可温正德却也由衷认同,随即开解道:“待丹儿明年考了童生,温家便多出一份寄托。”
太夫人叹了一半的气中途收断,没再忍心给儿子泼冷水。他当父亲的只顾溺宠从不过问,她这当祖母的却是时不时要问上一问孩子们的学问。温丹她自是当小祖宗疼爱,可资质如何,她也心中有数。
指望他科考,倒不若指望天上下钱来得快些。
父亲吃闭门羹的消息,很快传到温梓童耳中。她自然毫不意外。
连平上辈子官至丞相,一生声势烜赫,没将几人放进过眼里。便是她身为东宫太后时,他也没被她掣肘过,如今又怎会畏着她的父亲?
便是父亲有机会当面诘责,他也只会反诘:不过小姑娘家拈酸争风使些稚嫰手段,大人何必跟疯?
温梓童听着椒红在身旁叨念连家,却只顾低头绣她的棉帕,眼皮子都没抬一下。
“姑娘,眼看侯爷在连尚书那讨不来便宜,您就真的咽下这口气了?”椒红见她无动于衷,急道。
“你说呢?”温梓童漫不经心的反问,然后将帕子比远一些,左看右看,最后一脸满意的低头咬断线。
椒红叹气,猜不透她的想法。随意的顺着她目光瞥了眼那帕子,才发现有些不对,蹙眉道:“姑娘,别人都绣花儿,蝶儿的,您怎么绣竹子?”
温梓童唇畔浮起巧笑:“周敦颐独爱莲,谓莲乃花之君子者也。我也觉得竹子清雅挺拔,每一段竹节都浸染气节,使它于凌厉风霜中宁折不弯,便如草木之君子。”
椒红读书少,不认得周敦颐,只听出这话意里对姓周的有着无尽推崇。莫名脸儿一羞,眼中闪过些许星芒,又羞又奇的问:“姑娘这回去别宫,可是遇见意中人了?”
温梓童圆瞪一双桃花眼,不知椒红所想,只当她火眼金睛一眼看穿了自己的春心萌动。迅疾将那绣好的棉帕塞进袖袋里,拼命抑制着情绪外显,嘴角却还是不受控的翘了老高。
椒红一看果真被她猜中了!便作势要去抢那帕子,不顾及尊卑的调侃道:“好姑娘,再让奴婢看看那帕子!”
温梓童被她挠的痒,一转身倒在榻上,娇嗔道:“死丫头!你再闹我便将你下月月钱扣了!”
椒红满在不乎:“汀兰苑管着奴婢吃饭穿衣,没月钱奴婢也不走!”
见威吓居然不好使,温梓童便:“哎哟~”一声。
这下椒红便不闹了,立马站直了身着急问道:“姑娘您哪儿不舒服?”想着温梓童昨个儿才病着回来,她的确不该逗她。先前是头一回听到姑娘有了心上人,这才一时无状。
温梓童也坐直了身子,随手掸掸衣褶,神色突然端肃起来:“我无事。但你得帮我去办个差事。”
椒红知道姑娘先前那下是佯装的,却也不敢再造次,只凝神仔细听着。虽然不明白姑娘为何如此安排,但却依吩咐照做。
*
两日后,逢十五,连夫人带着女儿来城郊的避华寺上香。
进香时连夫人久跪佛前,口中念叨有词,连今瑶在一旁等的有些不耐,便小声提醒:“母亲,妙真师太还在后院等着我们去进斋呢。”
避华寺是她与母亲常来的地方,母亲崇佛,添起香油钱来也慷慨,就连年前的寺庙修葺都是母亲填嫁妆支持的。故而每次来,寺里师太也格外相待,专程陪着用一顿斋,讼上段平安经。
可连夫人却皱眉瞥了女儿一眼,目带嗔怨。连今瑶便不敢再催,只老实的继续跪在一旁等候。她知道母亲还在怪她那日的行事,总道她是为自己积孽。
待连夫人虔敬拜好佛祖,便带着连今瑶去往后院见妙真师太。
用斋时,师太在一旁敲着木鱼颂经,连夫人也是每夹一筷子菜,便要感念上一句佛祖。只连今瑶正经用饭,将面前的一碟子山香芹吃得见了底儿。
菜是寺里自种的,格外新鲜。且平日里大鱼大肉惯了,偶尔食素,竟也别有一番滋味。
待饭菜用罢,又有个小尼进来送香茗。只是这小尼跟前院所见的姑子不同,只着便服,不着缁衣,且僧帽一侧有鼓包,显然藏在发髻。
待那小尼退下,连今瑶才奇道:“母亲,避华寺里还有带发修行的?”
“那不是带发修行。”连夫人压低了声量细心解释:“每逢初一十五,来寺里用斋的香客剧增,人手不够用,便会接纳一些向善的山民来灶台临时帮手。”
“哦。”连今瑶释惑的应了声,便端起茶杯来饮下一口,才发现这杯里是菊花茶。
回京时,一路穿行山路难免颠簸,起初还没什么不适,快要出山时连今瑶却突然手捂了下肚子,眉头一皱,大声喊道:“停车!停车!”
“怎么了?”连夫人扶着她胳膊关切道。
可连今瑶嘴里只痛苦的闷哼着,顾不上答她,积蓄了力量才又大喊一声:“停车——”
这下马夫终是听见了,将车停下,连今瑶连步梯都等不急,直接从车上跳了下去!
地面崎岖,碎石突兀,她这一跳便崴了脚……
可是也顾不得脚腕子疼,她急匆匆就捂着肚子,一瘸一拐的往一片树后跑去。
第27章 慢待[V]
就在连夫人携女儿去避华寺进香的时候,礼部彭尚书、史部段尚书再次造访了连府。只是这回来,他二人不为国事,而是为连尚书的家事了。
待二人将今晨入宫面圣听来的消息转告给连平时,连平脸骤转煞白,惊疑的问:“小女同温侯之女起龃龉,不过是姑娘家争峰的小事,怎会闹至御前?”
问完还不待二位大人解疑,他自己便又猜测起来:“难不成是温侯去告了御状?”
连平皱眉沉吟,总觉得为这点事犯不着啊!何况温正德那瓜怂样,他还真不信他胆敢去御前闹!
彭尚书便捊了下胡子叹息道:“连大人,此事并非温侯所揭,而是四皇子。”
“李玄愆?”连平眼中闪过一道精光,既而眯了眯眼。
他连家可是众所周知的拥护贤妃与六皇子一派,更别提今瑶还极有可能做上六皇子妃。李玄愆寻到机会弹压他,倒是一点儿不奇怪,他不解的是皇上为何会在意这等小事。
鼓尚书点点头,接着道:“据说是自别宫回京后,四皇子便面见了圣上,道祭月大典遭人亵渎。在先皇后冥寿之际,竟有人在瞻月宫皇家众人的眼皮子底下做恶,玷污了先皇后的圣灵,实属大不敬。”
连平咬了咬牙,这帽子扣的可是够大!沉了沉,便叹服一句:“四皇子好手段。”
两位尚书谨慎的往门口看了眼,生怕隔墙有耳,这种话被有心人听了去。拍拍连平的肩膀安抚道:“连大人慎言啊。莫因一时之气,落了把柄。”
连平终也跟着叹了气,攥起右拳恨恨的往左掌中捶了下:“如今把柄已然落了……”
书房内沉寂了片刻,段尚书便将路上与彭尚书商量的主意说给他听:“连大人,既然事已至此,便回避稽延不得!正所谓解铃还需系铃人,连大人不妨这就带着令千金去平阳侯府服个软儿。温侯看着也不似得理不饶人的主儿,只要他这苦主谅解了,愿同你一并进宫求圣上宽宥,想来旁人也无法再大作文章。”
连平倨傲的抬着下巴,明明心里像被人塞了一团乱麻,捊不出更好的结果,可面上还是矜持着,拉不下脸来向温侯低头。
段尚书长连平十数载,身处同一阵营难免有时祭出些长者威风,眼下正被他这倔性子气的背着手来回踱步。边踱步手还虚空用力点了几下,语带申斥:“大丈夫能屈能伸!今日连大人若连这点儿脸面不肯拉下,无法将此事善后,那日后又如何能好好匡助六皇子?!圣上仁威显达,只要温侯肯当面表示谅解,圣上定会宥恕!”
连平终是将眼一阖,叹出一口气来,表示认了。之后便命管家去准备慰问的礼品,一应物什皆是捡着库房里最珍贵的,许多是御赐宝物,自己都未舍得用,这回便下了血本,一并装上车,给平阳侯府送去。
如今一切准备妥当,只待女儿回来。
约莫又过了半个时辰,连夫人母女的马车终于自车马门驶入自家前院,管家匆匆报去书房,连平便大步出屋,直接要去拉女儿去温家。
可才入前院儿,便看见女儿被丫鬟扶着,火烧了屁股一样往后院儿跑。与他擦肩而过,甚至没驻步请个安。
连平手指微颤指着女儿跑开的方向,又气又莫名:“她这是做何?”
连夫人立马上来解释:“老爷莫怪今瑶,她这一路泻了七八回了……”
连平一听,无可奈何的叹了口气,转身兀自上了马车,命马夫不必等小姐了。
*
这两日的平阳侯府,气氛那是相当的颓丧。
嫡小姐在外受人戕害,侯爷为自己女儿讨说法,又在尚书府讨了一顿没脸。如今这些话已在京城传开,就连平阳侯府的下人出门采买时遇到连府的下人,也是明里暗里的被奚落,连府下人一个个拿班做势。
官贵圈子与平头百姓犹如隔着沟壑,百姓看待官贵之间的争执风波,并不太看重孰是孰非,更多的只是抱着猎奇心理看事。哪府占了上峰,哪府落了下乘,这才是他们关注的。
而这回明显是平阳侯府被人欺负吃了瘪,众人便看起了平阳侯府的笑话。
主子们懒得出门,下人们也是能避则避,阖府上下鼓馁旗靡,唉声叹气。
眼下日正中午,一家人坐在花厅用饭,除了竹筷碰撞碗碟的清脆声音外,再没点旁的动静。
这时门房突然急急跑来,“太夫人,侯爷,连尚书登门了!”
太夫人和平阳侯俱是一惊!相互换了个眼神,再看二房三房的几位也是一脸懵怔,筷子僵停在半空久久未放下。
温梓童微微蹙起眉心,心说不会是她在避华寺动的那些手脚被发现了,这会儿来兴师问罪吧?
的确她上辈子便知连夫人崇佛之心虔诚,逢初一十五必去避华寺进香,有时还会带上连今瑶。
无事时尚且数十年如一日的持之以恒,温梓童猜发生了瞻月宫的事之后,连夫人便是拖也会将女儿拖去佛祖面前祈罪。于是她便决定趁这机会给连今瑶一点教训。
今日正逢十五,想来连今瑶该得的教训已然得到了。连尚书此时找上门来,难道真是为了这事?
可稍一细思,温梓童又很快否了这猜测。
毕竟她没有在连今瑶的斋饭里放任何不妥的毒物,不过是利用了山香芹与菊花相克的道理。可这要查并查不出什么来,且即便是有懂行的人看破了这点,也不能就咬定人家是有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