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安神汤……可加东西了?”先前饮用时她便尝出一丝怪甜,但偶尔素容也会加些饴糖,所以她并没多想。如今想来却觉得不对。
素容不由得一怔,接着头摇的拨浪鼓一般:“没有,奴婢今日什么也没加!”
“谁……送的?”
素容都是随主子一同上下早朝,故而汤饮的事不规她管。问了下面,才知今日送汤来的小太监确实是个面生的。
如今便是不等太医来,温梓童也笃定自己是中了毒。她恍然记起先帝在时,曾有世外方士炼化了两粒仙丹献于帝后,说可补气血,可解百毒,能在危急关头保下一命。
于是她立马叫素容去取。
随后太医来到,请脉后证实了确系中毒。太医没开方子,直接跪在了地上恸哭。温梓童知道自己八成是没救了,她也不想难为谁,且让太医先退下。
待那仙药取来,温梓童便让人打碎一支玉簪,取出嵌在里面的一把小匙,将盛放仙丹的锦盒打开。
大约先帝是真将这丹丸当做救命的仙药了,故而珍藏时格外费心。这也给温梓童带来一点期冀,如今不管灵不灵验,且死马当活马医,总归不能更坏了。
可是当素容将锦盒打开,更坏的事它就来了……
“太后,盒子里是空的……”素容两眼怔愣的看着那锦盒,说好的帝后一人一颗呢?先帝那颗在他病弱时用了,还有一颗呢?
细细找了一翻,素容才发现盒子底还有一夹层,里面叠放着一封御笔亲写的遗书。
大意是先帝告诉她,那颗仙丹已在贵妃产子时吃掉了。而皇后也不必感到不公,因为他早已决定在死时留下遗诏,晋封贵妃为皇后。所以献给帝后的仙丹,给贵妃提前服下并无不妥。
最后还有一句劝慰“朕与皇后相携八载,纵无于飞之乐,也有共枕之缘。”
“呵呵……”温梓童苦笑,让素容将信烧了。
顿了顿,她又伸手指了指梳妆架:“那个黄玉妆奁里……有块西域进贡的伽南香,可止痛……”
“是是是,奴婢这就去点上!”跪在凤榻旁的素容胡乱抹了把脸上的泪,连滚带爬的去翻出那香,点好填进熏炉里。
待她再回凤榻旁,温梓童便命她们全部退下。
这意味什么,大家自然都懂。太后危浅,想体面的走。于是众婢子哭哭啼啼的退出了寝宫。
温梓童揩了揩嘴角溢出的血,努力躺正。
床头熏炉镂隙处升腾出袅袅清烟,香气熏浸溢散,围绕着她。渐渐的不那么痛了,她能静下来思量一些事了。
没想到她苟活至此,西宫那位还是不肯放过。既然如此,就让她静静的走吧。
这会儿她才发现,那野菊的香气似乎也不那么难闻。
就在温梓童眼阖了一半的时候,殿门倏忽开了。她以为是哪个不听话的婢女,费力的抬起头正想轰时,却见走过来的是连太后。
“妹妹,你这是怎么了?本宫一听太医的话就急火火赶来了,明明刚刚还好好的……”边拿帕子抹着不知道存不存在的眼泪,连太后边快步移至凤榻前,握上温梓童的手。
“妹妹可还有何话想对本宫说?”说罢又是低头拭泪。
温梓童苍白干枯的嘴唇,艰难的扯出了个弧度。看来是有人连清静都不想给她了。
也是,斗了半辈子,敌人咽气这出高/潮戏怎能落下?
温梓童转了转眼珠,不动声色的扫了眼那熏炉,然后按下心中怨懑,开始心平气和的交待起后事。
东宫下人的去处,墓葬的安排等一应琐碎,她都事无巨细的交待一遍。偏偏精气恹恹,说的也极缓慢。
连太后听着听着就不耐烦了,她只是想来听温梓童说自己有多怕、多痛、多不甘的,可不是来听个将死之人絮叨的。
温梓童这是连死,都不肯向她服个软吗?
是以她终于起身,清了清嗓子略显尴尬的说了个鬼都诓不过的脱词:“妹妹别胡思乱想,且慢慢将养,总有转好的时候。刚刚本宫来的太急,吓到了陛下,想来这会儿正哭着呢。本宫先回去……”
连太后话还没说完,便被温梓童打断:“姐姐不打算再装了么?”
“你……你说什么?”连太后不敢置信的看着温梓童。
温梓童撑着榻沿坐起,她干笑,“我说,你明明嫉妒我嫉妒的要死,恨不得吃我肉喝我血!却又总在我面前装得一副与人为善的样子,不累么?”
这会儿她竟觉得气力恢复许多,说话也不气短,心道这就是人们所说的回光返照?
被个将死之人这样一激,连今瑶的确觉得没必要再装下去了。她回以怪笑:“我装?整个皇城从前朝到后宫,谁人不在装?”
“便是你始终认为持中秉正的先帝,他又何尝不是在装?”
……
接下来连今瑶说了许多她与先帝恩爱的故事,又控诉了许多温梓童插足后造成的三人悲剧。最后她笑着问道:“温梓童,你以为八年来先帝为何不许你孕育他的骨肉?”
“那是因为早在我自甘为他做妾时,他便许下未来只会立我的儿子做太子!”
前面的话温梓童都全然不往心里去,直到这句时,她双眼圆瞪,之后陷入恍惚。
这么多年,她一直因自己身子虚寒不易受孕,而心怀愧疚。原来无子并非她的问题,而是李桓不许她有?!
难怪,难怪打从成亲以来,每逢小日子李桓都会亲自送来汤药。他说那是缓解腹痛的,而她一直感动于他的心细体贴,所以不管这些年来他如何冷落,她都觉得一个能记得她小日子的男人,定是将她时时放在心里的。
现今想来,那根本就是避子用的!
“呵,死前听到这种消息,可真是悲哀啊……”可怜她从不曾疑心自己的枕边人。
“哈哈哈哈哈——”连今瑶失控的大笑,“温梓童,你这是终于认栽了?”
然而温梓童却也不见多恼,她淡然的望着连今瑶,唇角微微勾起,竟道了句:“谢谢。”
连今瑶立时懵怔住,敛了笑意,歪头斜觑:“你说什么?”
“谢谢好姐姐愿意陪我上路。”
“陪你上路?”难道不该是送她上路?连今瑶不解,却是只当温梓童病糊涂了。可是下一刻,她突然感觉到头有些疼……
她以手扶额,身子竟然晃荡了下,有些站不稳。缓了缓,她才面色惊恐的问:“你对本宫做了什么?!”
温梓童不语,只是双眼空洞的落在床头熏炉上。
连今瑶似乎明白了什么,踉踉跄跄往外走去。难怪温梓童明知是她动的手,还耐着性子与她絮叨身后事,原来是要拖上她去见阎王!
可气的是她来时想好好看一出戏,所以屏退了所有宫人,让她们去外殿候着。这会儿连个能搀扶她的人都没有。
看着连今瑶跌跌撞撞走出寝殿,温梓童重新躺下,这回她是真的没力气了。她不知那些药量能不能送连今瑶下地狱,但总归是给了她些苦头。
温梓童正想阖眼,突然又听到门外一些动静,她艰难的侧头去看,竟见好容易逃出去的连今瑶又退了回来……
随着连今瑶步步后退,那个提剑抵着她咽喉的人也进入寝殿。
温梓童错愕的盯着那人,仿佛见了什么阿傍罗刹!
而连今瑶则是又惊又惧,她与李玄愆四目相接,泣数行下。鼓了口气,哆嗦着嘴唇,不甚有底气的威胁道:“议政王……不得……不得擅入后宫……”
李玄愆回复她的声音阴森低沉:“连太后所指的君仁臣恭,是在太平盛世。可从温太后中毒的那刻起,君仁没了,臣恭也没了,大燕的太平盛世,自然也不复存在了。”
“你……你这是要反?”连今瑶一个趔趄跌在地上,撑着手继续拖地后退,一边又哭笑道:“呵呵,本宫早看出来了,你觊觎那妖后……”
可惜这话的后半已是让人听不清了,因为李玄愆的剑锋一偏,便切萝卜似的斩下了连今瑶的一条臂膀!
没了手臂支撑,连今瑶身子失重,上半身也歪倒在地。她哭嚎着借另一只手臂蠕动身躯,继续后撤,苦苦哀求:“饶本宫一命……本宫让陛下认王爷为义父……此后你就是摄政王,整个大燕江山都是你的……”
“啊——”话未及说完,又是生受一剑,她右臂也不翼而飞!这下便再无可退。
连今瑶自知是没有活路了,一改先前懦弱,放粗嗓子厉声喝骂:“妖后圈养面首!荒/淫无度!你居然为了这样一个女人连江山都不要了?!”
“是。”只轻吐这一字,李玄愆便手起剑落,在连今瑶细颈上划下深深沟壑。
方才连今瑶的声量足够高亢,凤榻上的人也足以听清。李玄愆缓缓侧过头,睨向凤榻。
温梓童已然气息奄奄,她看了看断气的连今瑶,又草草与他对了一眼,之后阖下眼帘,玉臂垂落……
目送她去,李玄愆双眸紧闭,泪落成行。
温梓童一直以为人死便如灯灭,不会再有半点余烈。直至她的游魂高高浮于半空,亲眼看着那个男人步步逼近凤榻,拥她尸身入怀,她惊呆了……
这屋里只有他一个活人,和两具尸体,他断没有继续作戏的必要。
所以,他是真的……
不及再想下去,温梓童便想起那个熏炉!于是她大声喊:“出去!快出去!”
“那香有毒!”
……
可她喊的嗓子快哑了,他也没任何回应。他根本听不见一个游魂歇斯底里的呐喊。
最后温梓童被一束光捕捉,而后灰飞烟灭。
李玄愆仍旧紧紧抱着她的尸身,良久后,附她耳畔说了句:“我知道。”
第3章 重生
步入虚无,仿佛置身一片冥昭瞢暗的混沌。温梓童觉得头脑陷入昏沉,之后又在晦明之间快速轮转……
前一刻耳畔还是男人低抑的呜咽,后一刻就成了女子的嘁嘁喳喳的声音:
“素容,我是没有你的慈悲脾性。”
“那个姓罗的婆子,分明就是欺负咱们姑娘没有亲娘在身边疼!”
“迟早我要把她苛待咱们姑娘的,全给讨要回来!”
……
一个丫头不厌其烦的怨叼数句,另一个沉稳些的才终于反诘她一句:“你呀~这都过去好几日的事了还记着?天天念叨一遍。姑娘在里屋睡着呢,你这是要把姑娘吵醒?”
经她提点,那个不管不顾的丫头才突然意识到自己的莽撞。立马伸手虚掩上嘴,翘首谨慎的往里屋看了一眼,见姑娘还安然睡着,这才回过头来低低的追上一句:“欺负咱们姑娘的,我能记上一辈子!”
外屋的两个丫头继续忙着手里的活计,而此时里屋的床上,温梓童睁开了眼。
一双又大又媚的桃花眼,怔怔地盯着头顶的架子床顶帐,一错不错的看了许久,那长长密密的睫羽才终于眨动两下,之后又继续发懵。
这床……不是她的凤榻。
温梓童侧过脑袋,看着屋子里的陈设,那双黑亮的眼眸渐渐睁的更大了!
床不是她的凤榻,房间也不是她的寝殿,一应陈设更是与东宫不占半枚铜钱的关系!可是这里她却异常熟悉……这是她出嫁之前,在平阳侯府的闺房。
楞怔间,外屋的一个丫头双手端着铜洗走了进来,温梓童的视线恰巧就落在闺门处。在看到来人的脸后,她不由得松缓下来,下意识唤了声:“素容。”
唤完这句,温梓童才发现自己的嗓子竟干哑的不行,也不知是多久没饮过水了。
素容露出个温婉又夹带担忧的笑容,轻声问道:“姑娘醒了?可是方才我们在外屋的说闹,吵着了您?”
原本她只是算着时辰温梓童快醒了,便将半盆热水预先备好,这样待姑娘醒来时差不多适用。可既然温梓童提早起寝,她便将铜洗放在架子上,又提起一旁的水瓶往里兑凉水。
看着素容在一边忙和,温梓童刚刚松弛下来的眉心复又渐渐凝起……
这是她的心腹婢女素容不假,可眼前的素容梳着双螺髻,灿若朝花,才是十六七岁的样子。与她最后印象里的素容完全不同。
不待温梓童细思眼前状况,又有一丫头进了屋。那丫头便是先前在外屋与素容说闹的。她和素容一样梳着双螺髻,掌间捧着青瓷碟,碟上托的是青花缠枝莲纹茶盏。
她迈着轻快的步子走至床前,身子一低,将茶盏送到温梓童抬手可及的高度,恭敬中又裹挟了一丝急切:“姑娘您快先喝口水,定是昨晚吃酒灼到了嗓子。”
刚刚她在外屋洒扫时,听见温梓童声音又干又哑,便急急去调了碗蜂蜜水。
温梓童压根儿没顾这丫头说了什么,只是看着她的脸便足够震惊了!这也是她的心腹丫鬟,名唤椒红。与素容打小伴着她在侯府长大不同,椒红是十三才进的侯府。
据说是个苦命的孩子,打小没爹没娘,养在叔婶家中,一家四口挤着两间屋子。后来表兄娶了媳妇,家中着实容不下了,叔婶便托了牙行将她卖进大户人家做丫鬟。当时也没想到能进侯府这样真正的高门。
其实她本名是“娇”红,只是做了下人便用不起这字,只得改了个“椒”字。不过这字倒也应了她的性子,辣丫头一个。
椒红也是跟着温梓童入了宫的,只是在她还做太子妃的时候便因犯了过失,赶出宫去了。
如今椒红又站在这里,还和素容一样都是在侯府时的打扮,饶是温梓童觉得眼前一切玄妙的不可思议,但她不得不承认,她这是重生了。重生在她尚未入宫,仍养在深闺的年岁。
“姑娘?”椒红见温梓童迟迟不接,语带温柔催促。
恍惚了下,温梓童坐起身来,伸手接过杯盏饮了口,顿觉喉咙的干涸得到了缓解。放下杯盏,素容便将绞好的帕子递到她手里。伺候她拭完面,素容正要去泼水,就听见院子里传来个婆子的呼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