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姑娘?四姑娘在屋里吗?”
“太夫人让老奴前来知会一声,今晚侯爷就要回来了!各房莫要急着开小灶,晚上都齐聚在花厅,为侯爷此次宿州办差顺利洗尘!”
一听这高亮的嗓门,温梓童的记忆彻底被牵回未出阁时,这是她祖母院里的罗嫲嫲。而罗嫲嫲口中的“宿州办差”,也让温梓童心念电转,捊清了些眉目。
是有一年,她父亲接了个协监宿州水利兴修的差事,不过这差事也就图个好听,虚挂头衔罢了。实际工程都临近收尾了,他才去宿州打了一圈儿转。前后不过十来日的功夫,便白捡了个功名。
不过照这样算来,她是重生回了及笄的那一年。
而在温梓童捊明白这些时,椒红已然腿脚利索的端着铜洗去到了门口,循声找准了方向,“哗啦”一下就将满盆子水泼了出去!
紧接着便听“哎哟”一声,那罗嫲嫲就跳起了脚!
适才那盆水朝着她下半身就浇了过来!得亏她老婆子腿脚尚灵,跳得快,这才没变成落汤鸡!不过那水还是将她的膝下,连带头回穿的绸面儿鞋子一并浇了个透彻。
刚进院子时还容光满面的罗嫲嫲,这会儿脸已如阴云过境般黑了下来。特别是当她抬头看见泼水的是椒红时,心里便十成十的笃定了这丫头是故意的!
这厢端着空盆的椒红,却是一脸茫然和愧疚:“哎呀罗嫲嫲,您是何时站在门外的?”
罗嫲嫲的无名火,登时从心下蹿至眼睛里!她很清楚椒红为何这样不待见她,不过是因着月初时一盒参的官司。
罗嫲嫲平日除了在太夫人院里待命,还监掌着侯府的药材库,每月初负责给各院分发些滋补的药材。便是年后照例盘库时,她发现库房余了去岁宫中赐下的三盒上等高丽参,于是便在这月初分发了下去。
拟定太夫人寿康院里一盒,侯爷山海院里一盒,剩下最后一盒倒是有些让她左右为难。因着这参是专赐与侯爷的,倒不必考虑二房三房。可单是长房这边,是给侯爷的嫡女,还是给妾室柳小娘,就有些不好拿捏了。
平日府里的药材发放有例可寻,虽说大多是按各房等分进的,不过也有一些特别疗效的药材会按需分配。故而罗嫲嫲便依凭着这点,将那盒参分给了近来有些脾虚的柳小娘。
谁叫她平日里也得了那院的不少好处呢?自己手上有点权限了,自然也想着礼尚往来回馈一些。
原本若只是这样,也叫旁人挑不出什么理儿来。可偏偏侯爷那几日生口疮,不宜用参,干脆将自己那盒也给了柳小娘。这样一来便成了柳小娘得了两盒,四姑娘这个嫡女却一盒没分着。
若是独一份的东西分偏便分偏了,可两份落到同一人手里,确实就让别院不舒服了。加之柳小娘院内丫鬟又都是眼皮子浅的,故意到处去炫耀。
说四姑娘是嫡女又如何,在太夫人和侯爷眼里,不还是比不过给侯爷生了宝贝儿子的柳小娘?
这话传到椒红耳里,可就不得了了,硬将这笔账记到了罗嫲嫲头上。不过罗嫲嫲混迹侯府几十年,自然也不是好惹的,她还能叫个进府没多少时候的小妮子治了?
罗嫲嫲双手叉腰摆出气势,反驳道:“就我刚刚那声量,你能听不见?”她扪心自问,刚才那几嗓子不能穿云裂石,也能声振屋瓦了!
谁知椒红一听这话却笑了,柔声道:“嫲嫲说笑了!记得刚进府那会儿,奴婢还因冒失得过嫲嫲您的教诲。您说侯府不是遐州僻壤,做下人的在主子面前须得温声低语。想来嫲嫲方才就是猜道我们姑娘还没起寝,所以太温声低语了,奴婢在里屋才没听见。”
罗嫲嫲被这话噎得涨红了脸,却憋不出只字片语来回敬,叉在腰间的两只手也泄了气的收回去。
温梓童透过窗缝觑见这幕,唇边不由得淡出笑意:“这丫头,果然还是这么辣。”
身旁素容随着笑道:“她在姑娘跟前与在外人面前,可真真是判若两人。不过也得亏了她这身脾气。
府里见风使舵的人太多,奴婢又是自小受侯府培教束了心性,有时纵觉得姑娘委屈,也拿不出气魄去理论,只会抹泪。可自打椒红来了,她便看不得您受一点气,管谁苛待了您半分,都要被她狠狠记上一笔。”
听着这话,温梓童的笑意漾得更开了。
自打柳小娘生了儿子,的确府里下人都见风使舵,倾向柳小娘母子,怠慢她这个亲娘不在身边的嫡女。这与她在东宫时多像啊。
不过一想到宫里,温梓童的笑意便僵住了。意味深长的叹了一声,忧道:“就怕高门深宅里,容不下这等子率直任诞,我怕她日后会吃大亏……”
素容不太明了,温梓童也不欲细说,转身坐去铜镜前,拿起桃木梳慢慢为自己通发。三千烦恼丝,每梳一下都是思绪的翻腾……
上辈子因着椒红入府晚,所以温梓童在侯府时并没太拿她当心腹之交。直至入宫后,这丫头为了护主受了不少苦,她才看出她的衷心。只可惜她也只陪了她做太子妃的一段时期。
有一年温梓童小产,种种迹象便得宫人们皆疑是良娣的连今瑶所为。椒红气不过,一时失了尊卑冲撞了良娣,结果被告到姜皇后跟前,姜皇后赐她一丈红。
那晚温梓童拖着下红不止的身子,跪在殿外求李桓,最终才免了死罪,减为四十笞杖。
可一般女子生受下四十笞杖那也是去了半条命,椒红被抬出宫时,温梓童分不清她是生是死,只看到那血滴得一条长街都是。
第4章 立威
椒红与罗嫲嫲打完嘴官司回里屋时,素容已接过梳篦,在帮姑娘梳拢头发。
往日姑娘总是善以为宝,教导汀兰苑下人“从善如登,从恶如崩”的处事道理,故而椒红回来时已然做好了被申斥一顿的准备。却是未料到当她双手忸怩着交在身前,挪步到镜台前时,竟看到姑娘透过铜镜朝她笑。
椒红不由得怔了下。她家姑娘眸若清泉,唇似樱珠,笑起来那弯清泉便好似月牙儿,樱珠也如同盛开了一般,趁得天地恍若失色。这还是打她入汀兰苑以来,姑娘头一回特特的冲她笑这么甜。
所以,这是不准备诘责她了?
愣了须臾,椒红额间愁云散开,也跟着咧嘴笑笑。又巴巴凑到姑娘身后,挤兑素容道:“还是我来给姑娘梳吧,素容的心灵手巧都使在了做菜上。”说罢,见姑娘并没反对的意思,便直接夺下了素容手里的桃木梳,上手摆弄起来。
无端被推到一边儿的素容,佯嗔着皱眉拍了椒红一下,便笑着走开去整理床铺了。
透过铜镜看着两个丫鬟打闹的温梓童,唇边的笑意是一直没淡下。这两个丫鬟性子虽天差地别,却没因这些就疏离,相反倒好似找着互补一般,相处的格外融洽。且二人各有所长,一个善掌勺,一个善梳妆。
尤记得府里掌事嬷嬷在各房挑选大丫鬟着重训教时,其它几房姑娘都嘱着自家丫鬟专注学梳妆、配衣等。可温梓童却对素容千叮咛万嘱咐,去了什么都可以学不好,但烹炙之计一定不可怠学,要学好学精学出花儿来!
素容果然也不负所望,带着煎、炒、烹、炸……十八般武艺荣归汀兰苑,自此便成了温梓童最器重的大丫鬟。
这些还不算,素容还有一手最绝的,便是她懂得荤素制衡之法。
每当自家姑娘口欲大开后,她便会制些消腻刮油的蔬汤。故而温梓童被她好酒好肉的伺候了这么多年,却依旧如章台杨柳
,一副风一吹便要倒的怜弱相。任到哪家去做客,都要被主人苦口婆心的额外劝上一句:“多吃点!”
后来椒红进了侯府,可十三的丫头初回做丫鬟,各房都不愿收她。觉得她此前一直在素土矮墙里过活,会的手艺自然都上不得台面。
别人懒得要的,便被送来了汀兰苑,可来了才发现这丫头竟是块璞玉!她当日给温梓童绾得式样,便是许多人见都未曾见过的。
原来此前在家中时,椒红便常靠这些手艺赚官家小姐的赏。有灵性,学的快,也爱研究新式样。
温梓童那次也是颇为意外,此前她从未在梳妆上开过窍,可被椒红用心捯饬了一次,看着镜中仿若仙子的自己,她也为镜中影像折服了。
打从那后,才在吃喝之外又添了第二件要项,她喜欢上了梳妆。
正如此刻,温梓童看着铜镜中堪堪及笄的小美人,只在椒红一双巧手下稍作整饰,便从美女变成了仙女,她满意的笑了。抬手摸摸自己的脸蛋儿,真真儿吹弹即破。
不过等等……
温梓童蓦然留意到镜中指端染着的淡粉,不禁涌上一丝执念,拧起娥眉问:“可有焰霞赤?”
“焰霞赤?”纵是椒红喜爱研习这些,却也不曾听过,于是摇摇头。
温梓童这才想起,她做太后时惯爱的那种焰霞赤乃西域进贡的贡品,难怪民间见不着。免不得又遗憾的叹息一声。
再说罗嫲嫲,出了汀兰苑后正一脸悻悻的往康寿院走,满腹的怨气不知如何消解。
便在此时,迎面走来了柳小娘,只顾着训斥身后的丫鬟,她并未看见数十步外的罗嫲嫲。罗嫲嫲原本打算上前请礼,却突然心如电转,将腿一撤又退回到才转出的巷子里!
罗嫲嫲一边暗骂自己气糊涂了竟没想起排一出好戏!一边上气不接下气的调头跑回汀兰苑。
在月拱门外站定,罗嫲嫲摆好架势指着里面开始委屈巴巴的叫骂:“椒红啊椒红,你整日就会欺负我这个老实婆子!我不过是疼惜柳小娘身子弱,分她们一盒参。你家四姑娘还没说什么,你倒是当面儿背地儿的不依不饶骂了婆子我半个月……”
“骂骂婆子我也便罢了,可你怎好学那恶奴欺主?连带着将毫不知情的柳小娘也骂了个酣快!柳小娘可是这府里的主子,岂是你这做奴婢的能随口糟践的?”
“村生泊长又如何?人没偷没抢别人家大米,全凭着自己肚子争气,给侯爷生下了一双儿女!劳苦功高!”
……
罗嫲嫲边哭边唱了许久,无非是一边揭发椒红骂柳小娘,一边充好人打抱不平的戏码。待宣泄的差不多了,罗嫲嫲终于哭咧着走了。
自然,她避开了柳小娘那条路。
此前可都怪她被气糊涂了,竟忘记侯爷离京前特意嘱了柳小娘,日日去陪太夫人用早飨。这会儿便是柳小娘堪堪用过了早飨,从寿康院回自己的院子,恰要路过四姑娘的汀兰苑。
罗嫲嫲只假模假样的哭了几腔,一转入巷子便显露出了笑脸儿。
哼,就刚刚这出,若挑唆的是旁人兴许拙劣了些,可撺掇柳小娘足够用了。柳小娘的脾性她可太了解了。挟冤记仇,睚眦必报。且还是个一点就着,火急火燎的性子!能初一办的事儿,绝不会拖到十五。
诚如罗嫲嫲所料,方才她唱那出时,柳小娘就立在拐角处竖着耳朵听着。长长的指甲掐在肉里,此时终于松了,掌心却是留下了一排红红的月牙。
汀兰苑虽不多大,却也分内外两重院子。方才罗嫲嫲自然是拿捏好了声量,既彰显了愤怒,又不会真叫那骂声传入内院儿,惹出官司来。
这会儿里屋的椒红堪堪给四姑娘梳拢好发髻,正嘴甜的邀功,却是全然不知外面发生的污糟。
外屋素蓉摆好几样充作晨食的糕饼,温梓童落座享用,素蓉边帮她分茶,边说道:“姑娘,既然传话来今日不能开小灶,那咱们也不好生出炊烟来。”
但她又知自家姑娘嘴叼,素日里吃惯了小厨房,根本不喜外灶,便提建议道:“北库的冰鉴里还存着半条鲟鱼,不若咱们晌午便做鱼脍吃吃?”
“鱼脍?”温梓童不由得放下手中糕饼,一双眸子似过雨的黑曜,乌黑澄亮。接着便连声道好。
鱼脍看似不需烹煮,实则却比许多大菜耗费功夫。刀工且不提,单是十六味的腌料和八和齑的蘸料,便要配制上好一会儿。故而素容现下就分配了任务,椒红不擅厨艺,便自告奋勇的做跑腿去北库取鱼。
汀兰苑的下人们忙和起来,切丝切片的,捣碎捣酱的……待大家将配料都备好了,却还不见鱼取回来。
素容蹙眉,支开轩窗往外看,“椒红去了快一个时辰,便是现钓也钓上来了。”
伏身书案不知在写些什么的温梓童,这便停了手中笔,将素毫挂到笔山上,小本子也收回匣子锁好。走到窗前向外打了一眼,便道:“让人去北库问问。”
她丝毫不担心椒红在自府能出什么事,因为印象中在侯府的这段日子,虽有诸多糟心,却也没什么大风大浪。不过椒红确实去的太久了,的确不合常理。
很快,去北库打听的丫鬟便小跑着回来,气喘吁吁的将手扶在门框上。这下温梓童觉得像是出了什么不好的事,立马从绣墩上弹起,“怎么了?”
“姑娘,椒红被……被柳小娘的人带走了!”只匆匆咽了下,那小丫鬟便急着表述事态的紧急:“说是拿人时还动手了!打了两巴掌,像押解犯人!”
听闻这话,素容急的六神无主,可回头看向自家姑娘时,却见姑娘是一副老神在在的样子。
温梓童虽不知柳小娘为何抽冷子搞这出,但总归只是个小娘,还没资格在平阳侯府只手遮天。旋即她便大步出屋,一脸坚定的往柳小娘的芳华轩去。素容也赶忙跟上。
到了芳华轩,院内的婢子一见温梓童肃着脸气势汹汹的样子,便也不敢拦,只跑在她前头去给柳小娘报信儿。如此一来倒正好帮温梓童带了路,径直寻到了正审着椒红的西大间。
屋内椒红跪在地上,见自家姑娘来,激动的想要起来,却立即被身边两个粗壮的婆子按住。显然这俩婆子就是防她突然反抗逃跑的。
温梓童自不想与这些悍妇纠缠,直接将目光落在了柳小娘身上。
柳小娘原本正闲适的坐在椅子里吃地莓,忽觉门前光线一暗,抬眼便见四姑娘急火火的进来,心下颇有几分意外。
便操着不算怠慢的语气问:“四姑娘怎么来了?”
在她看来四姑娘是不应对这丫鬟上心的,若换作素容她自然理解,可椒红才进府两三年,跟主子谈何情分?
再说她也没有打骂,不过想着罚个跪,跪到差不多侯爷回府的时辰,就将人放回去了。如今四姑娘特意找到她院里来,这可真是小题大作了。
柳氏这样想,温梓童却不这样想,她一错不错的盯着柳小娘,反问道:“来问问我的丫鬟,怎么会在小娘这?”
柳氏叹气,略显不耐的翘起一条腿,“椒红这丫头拨到汀兰苑时还没调/教好,我这也是帮四姑娘管束管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