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他堂堂亲王,也不愿平白给小姑娘们献曲取乐,便对婳珠道:“不知二姑娘可愿共弹?”
愿意啊,怎么不愿意?婳珠可太愿意了,她自己怎就没想到这招?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要想让沈婳音露出乡巴佬的真面目,最好的办法就是自己去做对照组呀!
白姑娘一听她们姐妹二人要合奏,便收了剑,兴冲冲退到竹席间听曲。等婢女又搬了一张琴到场中,婳珠和“沈婳音”前后错开坐了,一个锦绣娇美,一个淡然泠洌,并坐如画,着实养眼。
“弹什么?”楚欢懒懒地问。
竟是“她”先来问她,任凭选什么曲子“她”都会么?
这可是乡巴佬自找的,婳珠也没客气,要弹就弹一首最最最难的,“《广陵散》。”
“嗯。”
楚欢半点也没迟疑。
就见“沈婳音”娴熟地调弄了几下琴轸,信手挑踔试了试音色,而后将纤细玉手覆在琴上,一双妙目扫向婳珠,等对方开始。
婳珠听“沈婳音”一口答应,已是意外,侧头去看“她”的手法,那行云流水的动作显然抚琴多年,不由更加诧异。
该不会失策了吧?
但婳珠很快又定下神来,《广陵散》一曲难度颇高,技法多变,中间一段节奏又快,仅仅“会”弹是没有用的,非得数年积累才能得其妙处,否则弹出来只像东施效颦。
沈婳音自幼贫苦,哪里有像样的学习机会?必定弹不好的。
而自己就不一样了,六岁学琴,十岁那年就已将市面上能搜罗到的曲谱全部弹熟,近些年则专攻高难古曲,琴艺虽不敢自称一流,但在京城世家里怕也罕逢敌手。
铮铮几声,婳珠开了头,不疾不徐,强弱精准。
几个绵长的滑音后,楚欢听准了婳珠的风格指调,轻松配合切入,紧跟婳珠的节奏,两张琴仿佛只勾出同一副弦音。
手是沈婳音的,指尖光滑,没有抚琴留下的薄茧,头一回接触琴弦磨出些微的疼。一点疼从指尖一路延展到心里,带起一阵微妙的心痒。
她的手比他的小一圈,腕子要伸得更远才能按准徽位,左腕的叮当镯适时发出清脆空灵的细响,就像突兀闯进杀阵的温暖叮咛。
就好像他年少初上战场时,孤独渴望着的那种温暖……
在他重新活过来的那一日,睁开眼,不知身在何处,只看到窗外漏进来的天光洒在医女身上,天光朦胧了她的面目,只勾勒出一个纤细的轮廓。
他的视线是模糊的,只有她为他处理伤口的疼无比清晰。
她下手很重,那一刻的剧痛却成了他“还活着”的唯一凭据。
记得第一次在宫宴上为圣人献曲,弹的正是《广陵散》。
本以为苦练数月能得圣人一句褒奖,可圣人却只叹道:“黄口小儿,怎能懂得聂政自剥面皮、自挖双眼、自挑肚肠的心境?”
当时虽有臣子圆场,楚欢仍为自己的不知深浅而无地自容。
后来,他入了军,敌人的血溅在身上,边塞的沙刮在脸上,每一次出战都不确定能否活着回到京城,渐渐地,当真懂得了当年聂政刺韩王时是何其决绝。
可他再未当着圣人的面弹过《广陵散》。
不是不敢,而是不愿再在元日佳节去细品转瞬死生的滋味。
这一次,他本以为自己必死无疑,她竟让他重新活了过来,才能够再次弹响这一曲《广陵散》。
一段低沉曲调过后,“沈婳音”就像蛰伏已久的猛兽,跳出婳珠铺垫的曲风,素指勾抹,琴音陡然激昂,声如戈矛纵横。
神思飘散里,心口随着丝线的震颤血流加速。佩刀饮饱了胡人之血,最是知道冷刃无情,若非得遇阿音姑娘,他此刻只是一缕飘荡在北疆的孤魂。
婳珠被带得压力倍增,勉力跟上“沈婳音”指下的气势,几轮撮拂滚撞,一口气竟没追上,啪的一下用力过猛挑断了丝弦,大拇指被划下一道细细的血口。
姑娘们都红唇微张,全然被肃杀之音所摄,就连婳珠指尖的一滴鲜红血珠也成了琴曲的点缀。
只剩楚欢一人弄弦,他便也不拘于原曲,兴之所至信手勾挑,孤寂苍绝的冷意一浪一浪地漫开。
沈大郎来找婳珠,刚进正堂,就听见后院的激越琴曲,刀剑无眼的冷峭简直顺着弦音一声一声地直刺过来,不由心头大震。
婳珠的琴技怎进步了这许多?
沈大郎加快脚步迈进后院,定睛一看,婳珠正交握双手静坐,并未抚琴。倒是那个收养的“沈婳音”,空圃之上,清秀佳人,罗纱素袖,螓首低垂,清冷眼眸中暗透凛冽。
一曲毕,鸦雀无声,唯风灌满广袖。
婳珠气死了。
大凉新朝初立,尚勤尚俭,宫中的排场铺陈比之前朝的糜糜之风已算极尽朴实,却仍满眼金碧堂皇,处处精巧,步步宝华。
沈婳音和瑞王到了露和宫的时候,琰妃已备好孩子们爱吃的糕点,特意在等了。
与话本子里描写的红颜艳妃不同,琰妃一身清清涟涟的书卷气,姣好的面庞上妆容雅淡,微微一笑时如林间晨风。沈婳音一打照面,便被她的静婉憾动,只觉无限亲切,慕然心往。
萦萦袅袅的沉香气息从墙体里透出来,行过礼,母子三人嘘寒问暖,叙抒别情。
身在这般温暖舒适的氛围里,沈婳音却连大气都不敢出一下。
常言道知子莫若母,越是面对楚欢至亲之人,沈婳音说话时就越是字斟句酌,生怕哪个词用得不对会露出马脚,多数时候都是瑞王那碎嘴子絮絮叨叨。
瑞王聪慧,有意把话题往沈婳音知道的内容上引。好在琰妃并不过问朝堂、北疆之事,牵念的无非是楚欢的身子。
“听说那位阿音姑娘乃是安神医的关门弟子,才十几岁妙龄,竟已练就如此回春圣手。这次多亏了有阿音姑娘,否则阿娘只怕再也……”琰妃没再说下去,似乎隐隐哽咽。
最初伤情的凶险,琰妃都在信中得知了,自己远在深宫半点使不上力,唯有日夜忧心,直到听说那边请到了安神医的关门小弟子,谢鸣代笔的来信上又写道“儿无碍,母妃勿念”云云,她夜里才渐能入睡。
“阿娘备了份谢礼,只等你来,交由你亲自带出宫转赠阿音姑娘。”
琰妃对“楚欢”说着,已有宫婢去办。
沈婳音不由得皱眉,自己不过是照例施救而已,昭王府已付过酬劳,且那酬劳太过丰厚,又退不回,只好分成数份捐给渡兰药肆的各地分号,用于救治看不起病的患者。眼下琰妃又要送她谢礼,只怕数目也不会小,这可如何受得?
沈婳音忙道:“阿音只是例行救治,他……儿已给过报酬,阿娘实在不必再赏……”
“你长大了,怎么反倒不会办事了?”琰妃温温柔柔地板起脸训斥“他”,“这不是赏,是阿娘诚心谢阿音姑娘的。方才老五也说了那姑娘是如何为你的伤情费心,有来有往,知恩图报,才是做人的根基。你除了正常酬劳,也该备份厚礼送过去才是。”
沈婳音语塞,奈何身在楚欢身体里,实在想不出理由推脱,求助地看向瑞王。瑞王可是夸下过海口的,没有他接不住的话。
瑞王到底会做人,笑嘻嘻地道:“就是啊四哥,看你这些日子案牍劳形,一时没顾上吧?阿娘提醒得是,是该好好重谢阿音姑娘的。”
叛徒!说好的帮忙呢?沈婳音额头青筋都快突出来了。再作推辞恐会露馅,加之有瑞王“作对”,她是万万赢不了了,只得先应下。
出了宫,瑞王本想骑谢鸣那匹马回瑞王府,但转念一想,怕沈婳音一个人寂寞,便又陪她登上马车,先送她去四哥府邸。
“娘娘真温柔啊,看得出对二位殿下是全心全意地牵挂着。”
沈婳音低着头闷闷地道。
倘若她自己的母亲还在世,也必定是一样的关怀备至,一样的母子情切。
方才拜别的时候,沈婳音本以为自己会如释重负,没想到心底竟生出几分真切的不舍来。琰妃毫不遮掩的爱子情深,让她忍不住想多看几眼。她这一生,几乎就没尝过母爱的滋味,唯一的一点,也只在遥远的幼年记忆里模糊着,已经被岁月洗涤得太过抽象了。
瑞王自不知晓沈婳音的心事,只当她还在为谢礼之事不安,乐呵呵地道:“娘娘一片心,阿音姑娘只管收下就好,不要想太多,娘娘都是真心的。我方才也想呢,姑娘定是菩萨派来渡我四哥的。四哥以往进宫都弄得两厢不快,连这回去北疆都是负气走的,结果姑娘在圣人面前应对完美,父慈子孝。我在旁看着,心里当真一块大石落地,先替四哥谢过姑娘。”说着,当真拱手一礼。
“瑞王殿下太客气了,我只担心自己露出马脚,不知方才在娘娘面前的反应,与昭王殿下可像?”
“唔,娘娘这几年与四哥见面少,等闲也不会想到灵魂互换这等奇事上去,就算姑娘不能与四哥一模一样,也决计不会穿帮的……”
“楚欢”突然随着马车的摇晃往前一栽。
瑞王眼疾手快扶住,“怎么了?”
对方抬眼,眸色泠然。
瑞王一惊,飞快地抽回手,“……四、四哥?”
楚欢墨眉微蹙,缓缓按了按持续钝痛的右肩——在沈婳音的小身体里待久了,一时不习惯自己的疼痛。
“阿音姑娘受苦了。”楚欢道,“我这破身子,回回叫她不好过。正巧你在,随我回府,亲自到库里挑几样民间没有的器物、摆件,要上好的,明日我叫老陆给阿音姑娘送到府上。”
自打上回被沈二姑娘炫耀得心烦开始,楚欢就在心里记了一笔,今日硬要阿音弹琴又是没安好心。他倒要看看,往后那沈二姑娘还有什么可炫耀的。
瑞王乐了:“四哥与娘娘心有灵犀啊,包在小弟身上!”
第17章 谢礼
翌日,镇北侯府的哥儿、姐儿们吃完早饭,正坐在一处闲话。
孟姨娘说起下月搬去山上避暑别业之事,提醒姑娘们提早备下喜欢的衣装。到时老太太做东,要在别业办一场暮春家宴,一家子自在玩乐一回,哥儿、姐儿自然都得好生打扮起来。
孟姨娘远不如杨姨娘得脸,不怎么服侍在沈老太太跟前,就负责照顾几个哥儿、姐儿用饭。反正老太太身边有白夫人和杨姨娘也就够了,白夫人持重,杨姨娘嘴巧,少一个平平无奇的孟姨娘不打紧,白夫人和杨姨娘也都喜闻乐见。
小婳棠和二郎君两个小的一听终于要去别业小住,都兴奋起来,围着孟姨娘问东问西。婳珠也喜上眉梢,与洺溪商量起裁什么样式的夏衣带去。
沈婳音侧头问紫芙:“就是栖霞山上的结庐别业吗?”
从前只听白夫人提过几句,未曾深问,不大了解。
“正是,姑娘,是天宁八年刚建起来的园林,不过侯爷一直忙于军务,建完庭院便暂时搁置了。”
“去岁年底二姑娘及笄,侯爷想着日后将这处别业也给二姑娘做陪嫁,这才继续动工精修、添置陈设,最近刚刚完工。”
“白夫人把画匠描的图卷送到北疆给侯爷过目,侯爷取了“结庐”二字为名,请中书令亲笔题匾呢。”
紫芙自从被音姑娘冷落,又被楚欢的戾气一吓,对待主子的态度便愈发小心了。这一番介绍听上去像替二姑娘炫耀,但确实都是实话实说。
“阿音,”婳珠忽然道,“眼看着又要用钱了,裁新衣,打头面,你的月钱够吗?我那儿有些好料子用不完,先送你几匹裁衣裳使?首饰我也有多出来的。”
听上去,似乎不计较昨日斗琴吃瘪之事了。
沈婳音这些日子算是摸清了,大丫姐姐很喜欢这种“施舍”的感觉,金钱上的事向来不小气。
孟姨娘听见一耳朵,从两小只的包围里探出头,“怎么,音姐儿的东西不够用吗?也是,音姐儿才来,自然积蓄有限。真不够就同姨娘说,姨娘这儿有钱,啊。”
孟姨娘手里的月钱确实不少,不过里面还算着二郎君的一份,小孩子开销不小,她平日也没多富裕。白夫人低调奢华,杨姨娘花枝招展,孟姨娘与这两位可比不了,难为她肯解囊相助。
沈婳音也是这会儿才意识到,自己在众人眼中还是个行脚医女的形象,想来是清贫惯了的。
沈婳音有些哭笑不得,又感动于诸人的好意——权当婳珠的援手没有秀优越的成分——笑道:“多谢姨娘和婳珠惦记,我手上钱还够使,若真紧得揭不开锅了,不等你们说,我就得上赶着打秋风呢。”
她的确没在吃穿上铺张过,年少时随师父游历,见多了没钱裹身的死人和衣不蔽体的活人。即使入了侯府,她也没想过要在外物上一掷千金。
孟姨娘道:“那就好,就怕你有了难事也不肯麻烦人。咱们得在别业住上一夏呢,可以慢慢收拾行装了,有什么想在那边用的,提前叫家里人搬过去,省得到时候东西多,一趟带不走。”
正说着话,门房来报:“昭王府家宰到了。”
“昭王府?”孟姨娘腾地起身,脸色变了变,“你们怎么报到这里来,禀过夫人了没有?”
在这里的都是哥儿、姐儿,还有自己这不得脸的姨娘,哪里顶事?
门房忙道:“禀过夫人了,奴是来请音姑娘的。”
孟姨娘更摸不着头脑,“请音姑娘干什么?”
门房道:“昭王府是来给咱们音姑娘送礼的,还有昭王的口信要捎给音姑娘。”
孟姨娘深在内宅,自是不知沈婳音能与昭王府有什么瓜葛,但推想来,昭王府家宰既然指名给沈婳音送礼,必然不是冲着她镇北侯府养女的身份,而是冲着她在外抛头露面的医女身份吧?
倒是小婳棠口无遮拦,直接拉住沈婳音问:“昭王府为什么要给音姐姐送礼呀?”
她小小年纪,却已懂得王府比侯府门第高的道理。
婳珠虽不做声,也在旁使劲支起耳朵,好奇得要死。
侯门高第,在众星云集的洛京城里也相当显赫了,但从来只有逢年过节给王府送礼、再接受回礼的份儿,统共才受过几次王府主动相赠的礼?
更何况,这次昭王府不是派等闲家仆送来,而是家宰亲自登门,更不是冲着侯爷的面,是冲沈婳音一个小姑娘来的,真是苍了天了。
沈婳音知道琰妃交给昭王的“差事”,不用想也知道陆家宰登门是为了这个,当下也不好说破,只对众人道:“我也不大清楚,待我先去前面看看,回来再禀明姨娘,告知姊妹们。”
她这话说得太客气了,孟姨娘道:“你自去你的,别误了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