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与他一桌吃早饭的瑞王笑得岔气,“四哥你变了啊,先前你可从不理会外面的人胡说八道。”
楚欢横了瑞王一眼,冷冷地道:“还没说你呢,天天一大早准点到我府里蹭饭,你家厨房塌了?”
瑞王怕楚欢动手赶他,赶紧又往嘴里塞了一只鲈鱼鲜韭馅的蛋饺,含混地道:“我这不是长期不在京城嘛,膳夫们不愿独守空府,有本事的早就跳槽到别处高就了,剩下的都是别家不肯收的……总之现在我府里的饭菜可难吃了,回头请四哥尝尝?”
“……滚。”
“吃完就滚,吃完就滚。哎?四哥不是有话要当面对阿音姑娘说吗?这样吧,五弟帮你一把,把阿音姑娘请来,算是抵了这些日子饭钱,可好?”
楚欢不过是与五弟斗嘴玩闹惯了,哪里是真心疼几个饭钱,听他竟有自信能请动“清高自矜”的沈婳音,眼皮都没抬一下,兀自低头喝了一口清粥,“就吹吧,当阿音姑娘也和你那些红粉知己一样好说话呢?”
瑞王眼巴巴瞧着,“啧”了一声,“四哥,要是人家姑娘见过你喝粥的身段,啧啧啧……”
何愁请不来呀。
这就是从前在圣人眼皮底下盯出来的仪态,这才是真皇子呢,不像自己,在外面野惯了,不带仆从出门的时候,大约跟地主家的土豪儿子无甚区别。
楚欢撂下银箸,接过茶杯漱了口,用仆从递过来的帕子沾了沾唇。
“五弟既有自信,就去镇北侯府试试吧,她若仍不想来,别勉强。”
“好嘞。”瑞王埋头虎扒了一口粥,目光扫过楚欢面前没怎么动的几碟小菜,“四哥只吃这么一点,没胃口吗?府医可说过是何原因?”
“可能是没睡好。”楚欢一面说着,起身准备回房看北疆信报去,精神欠佳的样子。
“四哥,”瑞王忙也撂下筷子,“这几日你忙得累了,先养养精神,我过两日再去镇北侯府。”
“也好,京中不比北疆,人多眼杂,来往频繁惹人瞩目,恐会生出麻烦。”
楚欢本要走了,又转回身道:“五弟,你左右闲来无事,多去宫中陪陪圣人和母妃吧。”
“啊?哦……好啊。”
不知四哥怎么说起这个。
“你性子好,比我更会讨人欢心,他们见了你会更高兴些。”
“……”
不等瑞王想出该如何圆场,楚欢已经离开了。
总觉得四哥最近哪里怪怪的。
第19章 邪毒
千霜苑。
“月麟手真巧,会梳那么多种发髻,还会煮花汤、制浴油。”
沈婳音躺在长榻上翻医书,由着月麟擦头发。乌亮的青丝在雪白的棉布上滑过,清馥隐隐。
“姑娘谬赞了,奴只会摆弄这些玩的罢了,不及紫芙姐姐懂得多。”
“不懂就更要多学,咱们千霜苑轻易没有客人,你也不必回回守在屋里,紫芙出去办事的时候,你就跟去在旁多学多看,她若赶你,就说是我叫你跟着学的。”
这是有心培养她的意思,月麟明白。
“姑娘待奴真好。”
沈婳音鼓励地笑了笑。
但愿月麟早日成材,早日把二姑娘的紫芙取代下来。
这千霜苑里全是其他院里匀过来的婢女,就数婳珠院里拨过来的最多,沈婳音深知自己一个养女不可能做主买新的丫头进来,只能擒贼先擒王,尽早把掌事婢女的位置安排上可信之人再说。
这些日子她忙着钻研楚欢伤情的异常,没功夫整治家务事,只好先盯住紫芙一个,只要不闹出栽赃陷害一类的丑事,其他不打紧的小破事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长发干了,该梳起来了,沈婳音终于将一直捧着的医书扔到妆台上,长长吐出一口气,“原来如此,我终于明白了……”
月麟习惯了姑娘读书时的投入,知道这话并非对自己所说,便没出声打扰。姑娘这几日天天钻在医书里,一时几本书放在一起比对,一时铺纸蘸墨写写划划。眼下姑娘似乎有所启悟,月麟也跟着高兴。
“紫芙,紫芙?”沈婳音歪头往外间看,“紫芙呢?”
上回互穿时,她为了麻痹疼痛而封了楚欢的穴道,解穴时却发现,他右肩经脉的中俞穴处颇为不畅,平时显不出来,只在穴位初通时明显胀痛。
与先前的“泛红泛紫”联系起来,分明就是毒素沉积在大穴附近了。
可是光知道是毒素还远远不够,必须得弄清楚,那是一种什么毒,是何毒性,有何解法,解法中有哪些可行,又有何副作用。
她的师门在业界显赫,自己又是名师亲手带大的关门弟子,以十几岁之龄行医而得扬名,自然不可能全科精通,只在一两门细分学科里出挑罢了。她从前主学的方向只是毒理,在北疆潜心研究数年,本来觉得这门学术应用不多,已经转向以消渴症为首的脏器方向了,是昭王麾下的惊风军突然上门来请,她才放弃了新领域,一头又扎回自幼主攻的毒理学上去。
沈婳音这几日熬夜研究古籍,希望能根据已知的细节症状找到相关记载,分析病状,梳理思路,直到今日终于有了大进展。
紫芙听见传唤,进来听命。
沈婳音道:“替我请示夫人,我手上有几本借阅的珍贵古籍,今日要亲自去渡兰药肆送还。”
“是,姑娘。”
“夫人大约是准许的,就劳烦你留在千霜苑把剩下的书收拾好,我这些日子摊得遍地都是,太乱了。”
紫芙道:“姑娘,外面车马杂乱,还是奴陪姑娘出去吧,万一有什么事也好应对。”
沈婳音哪里不知道紫芙在想什么,无非是想替婳珠时时观察自己的动向,道:“我那些书都很要紧,旁人毛手毛脚的我不放心,非得交给你打理才行。我进府之前,在外闯荡惯了,本无需带着从人,只是怕一个人都不带的话夫人不准,那就只带月麟一个吧。”
紫芙只得应了,将沈婳音要带出门的书一一挑出来,亲自包好递到月麟手上。
月麟很是感激,“紫芙姐姐你真好。”
紫芙笑道:“这有什么的?方才你忙着给姑娘梳头,我怕误了时辰,就抓空先替你敛起来了,省得姑娘穿戴好了以后还要等你。”
待沈婳音和月麟出门,紫芙数着时间,约莫过了一刻钟,便偷偷把一个很灵气的小丫头叫到近前,道:“虹儿,音姑娘今日出门少带了那本《金匮要略》,你让前门当差的张家哥哥骑马带你送过去,可别误了姑娘的事。”
这时辰,再怎么骑马也是不能在半路追上的了,非得追到渡兰药肆不可。紫芙早就算好时间了。
春日时节多伤风着凉,渡兰药肆顾客众多,老朋友们见沈婳音来,也只得空打声招呼,都没时间闲话叙旧。
沈婳音站在原地寻找片刻,忽然眼前一亮,一把抓住从自己身边急匆匆挤过去的短装医女,“栾师姐!”
栾丙丙正忙得头昏脑涨,一见沈婳音竟来了,颇有些惊喜,“哎呦,还以为你再也不登咱们寒门贱地了呢。”
“师姐快别挤兑我了,我既入了那侯门高第,便是不得自由的,出趟门不容易,此次是专程来找师姐的。”
栾丙丙也明白沈婳音无事不会前来,便把手头的事一一交代给旁人,这才能抽身出来片刻。
药肆前后人多也乱,姐妹二人仍旧在对面的茶棚坐了。两个年轻女子对坐吃茶,一般也只是聊些家长里短,完全不会被人留意。
沈婳音从袖中取出一张记满笔记的纸,指着上面一处道:“师姐可曾听说过这个?”
栾丙丙快速浏览几行,神色微变,“这鬼东西……早已失传了吧?”
“按照数本医书上的记载,这种邪毒失传许久了。可是师姐你知道吗,我怀疑它如今又重新现世了。”
栾丙丙直接把一口茶水喷到地上,“咳咳咳咳……你说什么!”
在涉及医学的事上,阿音从不骗人,于是栾丙丙的表情几近扭曲,“莫非你已经见着了?啊!该不会那个谁他就……”
沈婳音忙捂住栾丙丙的嘴,“师姐既已猜到,我也无法瞒着,只是此事牵涉皇子,内情不祥,万不可外传,否则恐会招来杀人之祸。”
“呸呸呸,你肯定弄错了!”
栾丙丙扒拉掉沈婳音的小爪子。
“那小子是什么百年不遇的运气啊,能染上这种早就不存在的毒?你可知道,若要制成此毒,非用地界特有的一种四瓣罂粟不可,光是得到这种花还不够,需以大漠旋覆草的汁液浓浓地熬上十日,熬成深紫色的泥,再用西北高山之巅的野生银枝翠菊……”
“我知道。”沈婳音打断栾丙丙的背诵,“材料极难得,制作极繁复,这些我都知道。”
“我还知道,野生银枝翠菊只生长在天山北麓,百年前记载的那场天山大雪崩过后,据说世上再无此花。”
“如今已逾百年,就算突厥不曾东迁,就算天山北麓没有被封死,恐也再难见到活着的野生银枝翠菊了。”
“那你怎么能确定那位染上的就是这种邪毒呢?”
沈婳音并不打算详说。这要是把整个推断的过程都给栾师姐捋顺一遍,只怕天黑前是回不了镇北侯府了。
其实栾丙丙清楚,她这师妹在毒理上的了解只比自己更深,连自己都不敢相信的事情,阿音必定是再三确认过才肯说出来的。
沈婳音拱手一礼,“如今师姐已知道我面临的难处了,阿音今日特地前来,是想请师姐替我找一种药材。除了师姐,此事再无旁人可以托付了!”
栾丙丙立即把脑袋摇成拨浪鼓,“阿音啊,那个人的毒你若真解不了,还是放开手吧。你要是让我穿过突厥地界去天山找野生银枝翠菊,咱俩即刻断了这同门关系。”
“别别别——”沈婳音连忙捧住栾丙丙使劲乱摇的脑袋,“我的好师姐,你想到哪里去了!我又不是想配出这种连名字都已失传的邪毒,要野生银枝翠菊做什么?再说,百年来多少医者为了寻找野生银枝翠菊命丧黄泉,我怎么可能求着师姐去天山送命!”
渡兰药肆一侧,月麟站在镇北侯府的马车旁等候沈婳音,忽见府里一个眼熟的门卫带着虹儿骑马而来。
虹儿急急地翻身下马,“月麟姐姐,音姑娘呢?紫芙姐姐说姑娘有本书落下了,叫我们赶紧送来。”
月麟一听,赶紧接过书来,果然是音姑娘要还到药肆的其中一本,“哎呀,定是紫芙姐姐打包的时候不小心落下的,还好她心细发现了,我这就给赖掌柜送进去。”
虹儿问:“音姑娘还在里面吗?这时节药肆里病人多,姑娘要是过了病气可怎么好?”
月麟笑着指了指街对面的茶棚,“音姑娘哪儿会在药肆里头挤着,喏,在那儿同故友吃茶闲聊呢。”
“噢噢噢……”虹儿顺着看过去,果然望见音姑娘与一个医女打扮的年轻女子共坐一桌,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茶棚里,栾丙丙很嫌弃地冲沈婳音摆摆手,“说吧说吧,你想找的到底是什么?”
沈婳音坐回原位,把笔记重新收进袖中,“钝裂银莲花。”
“干嘛用啊?”
“师姐记得吗?师父在讲到华佗麻沸散的时候顺带提过,钝裂银莲花与传说中的野生银枝翠菊有重合的药效。”
栾丙丙是专攻眼疾、副攻脑疾的,听师父讲与她无关的药理时从来都左耳朵进、右耳朵出,现在听到这些旧书袋就觉得头疼。
“算了算了,我不想知道你要它有何用处,你只管告诉我哪里能找到钝裂银莲花就是了,我替你跑腿去。”
沈婳音道:“此花原本生长在川蜀一带的高原上,但如今蜀地已归顺我大凉,开放互市,想来京中药房应当能找到此花。”
“反正咱们渡兰药肆进货都是常用药材,没有这种罕见的怪东西。”
“这就要劳烦师姐多走多问了,患者的伤情不等人,还望师姐尽快。”沈婳音把一袋钱放到桌上,“不拘多少钱,一定要买到。”
接下来的时日里沈婳音要做的就是等待,等待栾丙丙那边的消息,也等待着侯爷回京的日子。
期间沈婳音又与楚欢互穿过一次,时间不长,也无甚大事,没有再起什么风浪。上回连圣人和琰妃都拜见过了,沈婳音觉得已经很难有什么事能吓着自己了。
婳珠这些天身体不适,几乎不出岫玉馆,实在安静得反常。
这日,沈婳音刚与婳珠在主院外狭路相逢,夹枪带棒地打了一场嘴仗回来,很是心累,就见紫芙领着门房家的小丫头在千霜苑等着。
门房小丫头道:“音姑娘,外面有个叫苹苹的,说是音姑娘的徒弟,求见音姑娘。”
“苹苹?”沈婳音的明眸里绽开喜色,“她怎么来了?”
门房小丫头笑道:“看来真是音姑娘的熟人,在客厢候着呢,奴这就把人请进来。”
苹苹是沈婳音在渡兰药肆的助手,从北疆分号跟过来的,与沈婳音虽无师徒之名,却有师徒之实,自称是阿音姑娘的徒弟是对姑娘敬重。
苹苹怎么突然来了?沈婳音暗自思量。
是栾师姐买到钝裂银莲花了?不,不像。栾师姐做事向来谨慎,这种秘密托付之事不该交给其他人经手才对,就算是苹苹也不可能。
于是,沈婳音便只能联想到昭王那祖宗了。
她在洛京分号坐诊时,就是苹苹跟在旁协助,常陪同往昭王府去,昭王府的近身家仆也都认得苹苹。所以苹苹突然造访,多半是与昭王府有关了。
第20章 相邀
“阿音姐姐猜得没错,苹苹的确是来请姐姐去昭王府的。”
苹苹才十一,已是干活老练的助手了,但到底心智稚嫩,坐在千霜苑的披锦软榻上有些局促,怯生生地打量着屋里的几个婢女,小手都不知该往哪里放,不住地揉捏着。
沈婳音朝紫芙笑道:“去看看小厨房新做了点心没有,苹苹爱吃莲子酥。”
紫芙心想这是姑娘叫自己回避,虽不情愿,但也不能不从。
对于她前主子是二姑娘这件事,沈婳音既不说介意也不说不介意,只是似乎总不拿她当贴心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