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说,突厥军横冲直撞,即便败退,所过之处也如乌云压城。他们忙于奔命,没有粮草供给,便到镇子上抢掠,抢口粮果腹,也抢女人快活。
她们与卫队冲散,只剩寥寥数名亲卫在外围苦撑。到了最后亲卫们断了音讯,她们便与众婢女们分开几路藏身,至少不至于被一网打尽。
郑瑛榕抱着女儿,同崔氏、周大丫还有四个近身的婢女挤进倒塌的房屋缝隙里躲避。
躲一躲,兴许能躲过去,等穷途末路的突厥人搜刮完这一带离开。
她们躲了半宿,又藏了一整个白天,直到又一次暮色四临,吵嚷仍未停歇,甚至有几次能听见突厥兵从墙外路过的甲胄声。间或有女人的尖叫,哭喊中夹杂着不堪入耳的声音。
成人一昼夜水米不进尚且熬不住,更何况还有四岁的孩子。四个婢女陆续出去找水和食物,都没有回来。
天色越来越晚,远方传来狼嚎。
在北疆,狼是仅次于突厥兵的可怖存在,它们昼伏夜出,群居作战,凶悍无匹。
隔着墙体,能听到外面的突厥人加紧了速度,陆续赶在狼群袭击前撤离。但总有几个抢不过旁人的,不甘心两手空空地离去,还在焦躁地转悠翻找。
冷,饥饿,恐惧,便是所有的印象。
那些声音越来越近,她们不敢挪动,怕稍一挪动就会被人从破洞里看到,加速噩运的到来。
沈婳音记得,当时大丫问:“他们在找什么呀?要是把他们找的东西给他们,是不是就安全了?”
沈婳音有时候真恨自己居然将这句对话记得那么清楚。大丫问完后,崔妈妈看向了母亲,两眼放着光。
一群蛮夷汉子能找什么?
食物,女人,特别是漂亮可口的女人。
崔氏说出这些的时候,眼睛去瞥郑夫人,那眼里的光就变得诡异。
大丫问:“他们是不是在找像夫人这样美丽的女人?”
在小孩子眼中,美丽的女人或许和美丽的珠宝一样,仅仅是财物的象征而已,但郑夫人和崔氏又怎么可能不懂?
沈婳音不记得当时母亲是什么反应,她只是缩在母亲的怀里,只能看到母亲白瓷般细滑的脖颈。
沈婳音已经饿得肚子都不叫了,胃拧在一起,嗓子干得快要裂开,她说:“大丫姐姐,你别怕,坏人很快就要走了。”
崔氏却发愁道:“狼群就快来了,这些人若再不走,我们也来不及逃命,会被狼群嗅出来吃掉啊……”
大丫于是更怕得厉害,“那怎么办啊?阿娘,我不想被狼吃掉,呜呜那一定很痛!”
说着,她哭起来,却也不敢哭出声,只咬着胖嘟嘟的手背流眼泪。
崔氏也骇得直哭,用气音央求:“夫人,想想办法吧!”
不,不!再等等,现在出去就是送死!
沈婳音紧紧抱住母亲。
就算狼群来了,她们躲在房屋的缝隙里,狼进不来!崔氏随身带着火石,可以用来防身,连三岁的北疆孩子都知道狼是最怕火的!
“夫人,快想想办法吧!”
记忆里的崔妈妈就是这样直白地央求。
许多许多年后,沈婳音真正听懂了这句话的时候,胸腔里的愤怒烧得要炸开。
崔氏,在催母亲以身饲虎。
崔氏自己也是个女人,她怎么能怂恿另一个女人去以身饲虎?
大丫稚嫩的哭泣声在记忆里同样磨灭不去:“夫人,他们想要什么,我们就给他们,好不好?大丫不想死,大丫不想喂狼!”
四岁的孩子,即使不懂女人之于那些男人意味着什么,至少能明白把自己交给突厥人是一件怎样可怕的事。
大丫就这样一直哭,崔氏也不断地央求。
此起彼伏的气音压得低低的,与北疆刺骨的晚风融为一体,多少年来磋磨着沈婳音的耳膜。
再等等,坏人已经在撤退了,再等等,还没到必死的绝处!还没有人发现她们,狼群也未必就会朝着这里过来!
四岁的珠珠死死抱着母亲,在崔氏和大丫混乱的气音里死死抱着母亲。
郑瑛榕终究是把女儿塞进了崔氏的怀里。
她褪下手上的玉镯让珠珠拿好。
“日后,交给你阿爹。”
只留下这短短一句,她便缩着身子从缝隙里钻了出去,钻进了偶尔闪过火把的夜色里。
甚至没来得及亲吻一次四岁的珠珠。
珠珠不敢喊,只睁大了眼睛追寻着母亲的身影。她们的藏身之处太隐蔽,母亲的身影只掠过一瞬就再也看不到了。
那个时候,沈婳音其实没有意识到母亲再也不会回来了。她不明白母亲这一去意味着什么,等她多年后终于想明白时,脑中嗡鸣了许久。
外面的突厥兵欣喜得大叫起来,然后混乱的脚步声从四面八方朝着一个方向奔去,再然后,太远,听不见了。
沈婳音关于母亲最后的记忆,是石墙缝隙里一角纤柔的背影。
她回想过无数次,是怎样坚硬自私的心才能使崔氏母女不断催促母亲站出去。她体会不到。
一个穿着及地长裙的后宅女人能跑得过健硕如狼的突厥军人吗?
沈婳音宁愿母亲是化成了仙子,登云而去。
第72章 周大丫
两个月后。
栖霞山结庐别业。
莲汀居。
天高云淡,日光明暖,青娉正坐在后院檐下打络子,听见浣洗房中传来不和谐的动静。
又来了又来了。
青娉放下络子,快步赶过去,推开浣洗房的门,果然看见三个末等丫头正动手动脚地把一个格外貌美的往墙角里搡,口中骂骂咧咧。
另有个年纪格外小的缩在另一头的角落里,见惯不惊,只专心搓着自己木盆里的衣裳。
“哎,干什么呢!”
青娉一声喝,那三个一见是她来了,便作鸟兽散,嘟嘟囔囔地溜了出去。
其中一个声音略大了些,传进了青娉的耳朵——“真不明白二姑娘为什么要护着她!”
等那三个走远了,青娉也没有要去关心那美貌婢女的意思,转头便走了。
青娉却没听见,那美貌婢女冲她离去的方向小声冷笑了一句:“呵,二姑娘?当然是装菩萨扮佛祖了,假惺惺。”
一旁浣洗的小丫头眼皮也不抬一下,劝她:“人家青娉姐姐来保你,也就是二姑娘护着你的意思,你竟还不领情,我看二姑娘这一番心还不如喂狗。”
“我看你倒是你们二姑娘的忠心好狗!”美貌婢女冲上来就扯小丫头的头发。
小丫头气急,与美貌婢女扭打作一团,碰倒了水桶,半桶井水泼了一地。
“干嘛呢干嘛呢!”
青娉又怒气冲冲赶回来,亲自拉扯开她们俩,狠狠剜了美貌婢女一眼。
“周大丫,又是你挑事?”
小丫头嘴快:“她骂我是狗。”
周大丫接上:“她先骂的!”
青娉懒得听争辩,扔下一句“今晚没你俩的饭”便走了。
小丫头不敢再惹事,只瞪周大丫。
“水全洒了,都怪你!自己一个人去井边打吧!今日要是洗不完、晾不干,明日只能带湿衣服下山,看姐姐们不罚死你!”
说完,气哼哼拖着大木盆到最远的角落去洗,再也不瞧周大丫。
周大丫满眼怨毒,竟不哭,蹲下使劲搓衣服,又不敢太大力将衣服搓坏。这些衣服不是她的,更不是音姑娘的,是二等以上婢女们的。官儿大一级压死人,她还真不敢从衣物上出气。
先前进来找她茬的那三个是莲汀居的洒扫婢女,虽说同为末等,浣洗组却被默认为食物链的最底端,万一迎面碰上,是要给洒扫组让路的。
周大丫从不让路,那三个扫洒的看她不顺眼许久了,最近一得闲就过来教她“做人”。
周大丫用力搓着衣裳,抬起胳膊肘,隔着普通绸缎料的窄袖把垂落的发丝蹭到一边,两眼恶狠狠地盯着木盆里的衣物,脸色阴得像要杀人。
照云湖上碧波荡漾,倒映着瓦蓝天空,一条小巧画舫平缓行进,将湖水划开两道波纹。
青兰和红药坐在船头与撑船的小厮说笑,沈婳音和小婳棠则在船篷里躲阴凉。
船篷中撑开一张小桌,上面铺开纸砚,沈婳音正在小婳棠的指导下学画残荷。
不得不承认,天赋这种东西可以解释很多现象,就譬如现在,小婳棠示范的残荷垂头耷脑地画在左侧,清冷孤寂之意跃然纸上,沈婳音摹到第四张,还是画得像一只蜷缩的大虾。
小婳棠没忍住,捂着嘴咯咯笑起来,“二姐姐,不瞒你说,婳棠都搀油焖河虾了呢!”
沈婳音佯作恼了,“摔”了笔,眉眼含嗔地“瞪”着小女郎。
小婳棠赶紧笑着找补:“二姐姐,昨日我听阿爹叮嘱永良,叫他明日进城后先去铺子取玉镯,听说已经用赤金镶接好了,和打碎之前的尺寸一样呢。”
沈婳音笑笑,“是吗?”
“阿爹还说不叫告诉你,要给你一个惊喜。婳棠偷偷告诉二姐姐,二姐姐可不要让阿爹得逞啊。”
谁说小棉袄就不坑爹了?沈婳音无奈,笑着答应。
眼看快到秋分,晨昏天气变凉,只午后这会子仍有些热。定下的明日下山回城,各院早早就开始收拾东西,到了今日反而无事可做,都悠闲地打发时间,养足精神等待明日启程。
搬家对小孩子来说也是一件兴奋事,小婳棠今日便格外兴奋,一兴奋就格外话多。
“对了,二姐姐,阿爹还吩咐,把岫玉馆收拾出来给二姐姐住。”
沈婳音又画出了一只虾米,叹口气,蹙着秀眉换上一张新纸,准备再战。“我不是跟侯爷说过了,千霜苑挺好,不必麻烦。”
小婳棠忙道:“婳棠一猜就知道二姐姐是这么想的!周大丫是坏人,她欺瞒了全家这么多年,把祖母和爹娘耍得团团转,还和她那个恶毒的娘害死了郑夫人,心都是黑的!她住过的地方再漂亮,婳棠也不喜欢,更不喜欢二姐姐住进去!”
“这么讨厌她吗?”沈婳音似是叹了一声。
对于九岁的小婳棠来说,她含着金汤匙出生,顺风顺水,从没见过人心险恶,活到这么大,最震撼的便是这场真假姐姐的风波。她听着大人们言谈间透出的信息,被沈婳珠的真面目吓得小脸发白,一连做了好几日噩梦,最后还是白夫人请人来做了场法事,才慢慢缓了过来。
但缓过来的只是情绪,从此小婳棠的人生被分割成了两部分,往前是与错位的假姐姐相伴长大的日子,往后是与真正的亲姐姐一处生活的未来,中间陡然剧变,在她心中割开了无法弥合的裂缝,让小小女郎恍惚觉得连自己也被割成了两半。
小婳棠哼道:“不只是婳棠啊,大哥哥也很生气!”
这事沈婳音也知道,自从水落石出,沈敬慈去莲汀居时只见了周大丫一次,那次两人大吵一架,往后便再没相见。
“大哥哥把供词抄本完整看了好几遍,杨姨娘被卖也是因为周大丫的缘故。”小婳棠义愤填膺,“大哥哥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原谅周大丫,以前有多疼她,现在就有多后悔!”
连养得天真娇憨的小婳棠都知道,抚育出一双成年儿女的姨娘原是不会轻易被处置的。这次处置杨姨娘不仅是镇北侯的意思,也是凉帝的意思。不光杨氏所出的子女颜面扫地,连着整个镇北侯府也跟着丢脸,说到底是因为杨氏蓄意包庇,与周大丫沆瀣一气。
两月前在宫内,沈婳音道出郑瑛榕的死因后,沈延怒不可遏,当场拔剑将恶仆崔氏斩杀,血溅北辰殿。
自然,沈延上殿不可携带兵刃,他拔的乃是凉帝手中的御剑。当时凉帝一个字都没说,默许了镇北侯所做的一切。
按大凉律,奴仆害主是重罪,对于崔氏这般直接造成主母没能好死、千金流落民间的,等待她的原也是极刑。至于周大丫,多年来冒名顶替,加之构陷、杀人未遂等多项罪名,还需移交有司整理清楚再数罪并罚。
当堂,周大丫目睹崔氏被斩于御剑之下,奇异得竟没吓昏,反而发了疯一样要用互穿之说咬死沈婳音,不惜供出了背后掌握实据的六皇子。
然而周大丫不知道,就在她和崔氏被带上大殿之前,昭王楚欢刚刚将六皇子主谋峦平街刺杀案的证据文书呈上,凉帝已当场下令废六皇子为庶人、终生圈禁宗正寺。就算尚未形成正式文书,六皇子在凉帝开口的那一刻起就不再是皇子了,不可能再成为周大丫的靠山。
互穿案不了了之,凉帝透出的意思是将周大丫送与有司按律处死,但沈婳音出面求了情。
凉帝瞧在沈婳音的份儿上,破例交由沈婳音全权裁夺。
实则,凉帝也在等沈婳音求这个情——如果沈婳音足够清醒,不管为了谁,这个情她是非求不可的。
好在,沈婳音果然没有令凉帝失望。
不愧是……“她”的女儿。
周大丫毕竟做了沈延十二年的女儿、沈母十二年的孙女。人心都是肉长的,无论再怎么生气愤恨,也不可能一夜之间完全转变思维。
沈婳音清醒地知道,若一回来就将此人送上死路,对自己的名声和处境毫无益处。
更何况,沈婳音是必得叫崔氏母女在母亲灵前磕头谢罪的。如今崔氏已死,只剩周大丫,沈婳音非带她去“见”母亲不可。
反而是沈延不愿再将周大丫领回侯府。
瑛娘是他一生的伤痕,沈婳音是他错过多年的亲生女儿,让他再日日见到周大丫这个人,他心中也恨意难消。
况且,周大丫的罪行白纸黑字地写在供词上,字字惊心,沈延也了解她的性子,是个发起脾气来不管不顾的,现在他好不容易复得了女儿,生怕周大丫再行加害。崔氏就死在了周大丫眼前,周大丫来找他复仇他不怕,只恐连累了沈婳音。
但沈婳音坚持保下周大丫的命,留她在侯府做事,为她立合法身契为婢,这就算是从手续上销了周大丫的死罪。
沈延以为沈婳音是要留周大丫在身边慢慢出气,不想逆着失而复得的宝贝女儿,只得答应。
然而沈延很快发现,沈婳音把周大丫放进莲汀居浣洗房后,待她就同普通婢女没什么两样。
按规矩,浣洗房的婢女没机会到主子跟前露脸,沈婳音就真的不曾与周大丫见面,只除了沈敬慈与周大丫大吵一架那次出面调停。
沈婳音也不像是要折磨周大丫的样子,甚至在旁人欺负她的时候,叫大婢女拦过不下十数次,也不曾故意派给她什么脏活累活,就由负责这一摊的领班正常管着,别人做什么周大丫就做什么,并无任何分别。
当然,在周大丫眼中,不会觉得没有分别,她只觉得自己身在地狱。
周大丫眼睁睁看着所有人都诚心诚意地把沈婳音当嫡姑娘,而对她,从前沈婳珠曾多么高高在上,现在趋炎附势的奴仆们就多么想尝尝踩在她头上的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