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真想让你去尝尝那滋味。”沈延一双铁拳攥得骨节发白,最终只发狠地说出这么一句。
作为曾经的沈婳珠的父亲,沈延自知这句话毒到了极致。但他终究也只是嘴上说说而已,要真做到那般龌龊,不是件容易的事。可眼前这十几岁的女孩子,怎么偏偏如此肆无忌惮?
如今周大丫如真正的下人一般,跪在冰凉坚硬的地板上,抬头看见的是侯爷与夫人坐在上首,沈婳音立在夫人身后,他们才是一家人。
沈延叹:“是我惯坏你了。”
周大丫唇边噙上一丝嘲讽的笑意,“奴还以为,侯爷已经忘了您曾经‘惯’过我,宠过我。”
这神情,竟隐隐有着杨姨娘的影子。过往交缠的十二年岁月不可避免地留下印记,这印记烙在沈延心头,是刑。
沈延阖上眼,片刻,再睁开时,看向周大丫便如看着一个真正的陌生人。
他道:“我若真忘了你我父女一场,崔氏死的那日你也已是一具尸首。”
杀人于沈延而言便如家常便饭,他于马背上得功封爵,半生腥风血雨,若不是念着旧情,当时便把这对包藏祸心的母女一并杀了泄愤,不是说着玩的。
沈婳音将周大丫的身契交到沈延手中。
沈延会意。他已听闻今日沈婳音带周大丫进了家庙,眼下看这情形,也能猜到周大丫当时是何态度。
既如此……
沈延抬手,当着周大丫的面,将那张身契撕作两半。刺啦的声响磨过耳廓,格外刺耳。
在周大丫的惊恐慌乱中,沈延平静地道:“你这样的,我镇北侯府养不起。现在你是良家了,去吧,天高地阔,再也不要回来。”
周大丫跪爬过去将两半身契捡在手里,颤抖着,想要重新拼在一起。
当初她有多憎恶沈婳音为她立的这张身契,现在就有多希望它能完好如初!
有这张身契在,周大丫就是镇北侯府的家仆,就能吃镇北侯府的粮食、睡镇北侯府的瓦房、领镇北侯府的银钱,如今这身契没了,却叫她何以为生!何以度日!
“侯爷!阿爹!”周大丫想哭,却没落泪,她跪行到沈延脚边,去摇他的腿,“阿爹,您当真如此绝情?”
沈延深深吸了口气。
瑛娘,崔氏,北疆,四岁的孩子……
只恨岁月无法倒流。
“周大丫,你我缘尽于此,若有再见之日,我镇北侯必替妻女报仇。”
沈延淡淡吐出这一句,起身,大步消失在梨花木贝钿拼花屏风后。
若有再见之日,我镇北侯必替妻女报仇。
周大丫捏着手中已然作废的身契跪伏在地,瞧见白夫人的缂丝翘头履也从余光里路过,消失。
走了,都走了。
周大丫抬起头,看见沈婳音还留在原地。
“阿音,阿音,你救救我吧。我愿意做莲汀居的浣洗丫头,我愿意的。”周大丫哀求。
温饱是摆在眼前的最大问题,先解决了温饱,其他的都好商量。若连温饱都没了着落,眼前就只剩前所未有的黑。
沈婳音却道:“我打听过,崔家还有你两个舅父,都是良民,有自己的牛羊。他们应该愿意收留你,然后给你说个人家坐收聘礼。”
这是一条还不错的出路。长到周大丫这个年纪的女孩子,可以直接嫁人,不算“赔钱”。在这个前提下,舅父们就算与她没有感情,至少不至于太亏待她。
周大丫跪在她脚边,呆呆地望着沈婳音,仰视她,看她气度出尘,看她仪态娴雅。
她,沈婳音,才是镇北侯府的婢女,洛京明珠先郑夫人的骨肉,侯爷心尖上的爱女。
而她周大丫,家乡在北疆,父母已故,外家还有两个舅父,她可以回去投奔舅父,然后嫁给门当户对的牧民少年……这才是她周大丫原本的人生。
这一刻,仿佛有白光在脑中炸开,曾经的珠翠满眼、锦绣雕梁、香脂水粉,远得仿佛前世的一场梦。
如今梦醒了,她记起了,她是踩着北疆的干沙学走路的,她和阿娘跟着一个唤作郑夫人的贵妇人过活。
郑夫人很美,与她见过的所有人都不同,精致雍雅,如玉如瓷。郑夫人赐予她们从没见过的好衣食,郑夫人的女儿也生得玉雪可爱,叫作珠珠,也吃阿娘的奶。
珠珠性子好,待她很和气,有时她想要珠珠的玩具,珠珠就大方地送给她,明明比她还小几个月,却总是把好吃的好玩的拿给她分享。
再后来的事,就像一场梦。
梦若一直不醒,就会变成魔魇。
周大丫膝行着后退几步,伏身拜倒,字字清晰地道:“奴,谢二姑娘。”
自此,周大丫终于又是周大丫了。
“谢二姑娘,谢二姑娘。”
周大丫恭敬叩首三次才起身。
再起身时,世间连那一缕叫做“沈婳珠”的念想也烟消云散。
离开前,周大丫想去拜别沈母,在拢翠斋外被拦下没能进去。
婢女传话说,老太太吩咐过,若周大丫来辞行,见面就不必了,念着祖孙一场给她留了份盘缠,说女儿家独自一人远行不易。
周大丫接过盘缠,干涩了两个月的眼眶终于忍不住落下泪来。
她以为,自己一生的结局会自此安稳落在北疆。她以为梦醒以后,还能回到起点。
周大丫走后,整个镇北侯府的气氛都轻快起来。直到初雪落下,镇北侯府的生活都平静无波。
传言中沈婳音的“两面性格”亦从未显露过,仿佛当初周大丫只是空口污蔑。
一定是空口污蔑吧?二姑娘是多么耀眼清丽的一个美人,待人和气,人也能干,跟着白夫人学理家学得有模有样,还将千容衣行的名声重新带起了一阵风,如果说与怪力乱神有关,那一定是仙子降世的那种关系。
初雪化去的时候,几幅人像废稿从千霜苑传了出来,先是传到了与千霜苑交好的几个管事妈妈手中,后来又传到了消息灵通的小丫头们手里,很快全府上下都笑死过去。
最后,这几张图终于传到了岫玉馆,传到了三姑娘小婳棠的手里。小婳棠当即炸了毛,怒气冲冲杀到了千霜苑,把几张画往桌上一拍就要跟沈婳音拼命。
“气死我啦气死我啦!二姐姐你就是这么待婳棠的!你的良心不会痛吗!”
还是月麟和红药合力才把沈婳音“救”了下来。
沈婳音瞧着从自己房中流出的几张废稿,无言可辩,只能低声下气地给气鼓鼓的小婳棠赔不是,许诺了好几种香膏才哄好。
全府都知道二姑娘画技不好,经常把传授画技的小婳棠先生气得跳脚。就如这几张三姑娘婳棠的画像,真叫鼻子不是鼻子、嘴巴不是嘴巴,看一眼都觉得辣眼睛。
月麟也是瞧着丑出了天际,舍不得直接扔,偷偷拿给院中姐妹看,姐妹们传阅一轮,不知怎的竟传丢了,传到了别的院里。酒臭不怕巷子深,没两日,全府都见识过这张棠姐儿画像了,也难怪小婳棠气到爆炸。
好不容易哄走了小婳棠,沈婳音把自己关在碧绡帐中发呆。
月麟小心翼翼上前请罪。
沈婳音没好气地翻身坐起,伸手往她咯吱窝招呼。月麟笑得上不来气,连连告饶。
“小蹄子,你就瞧不出,那画并非出自我手吗?”沈婳音白了月麟一眼,嗔她。
“啊?”月麟瞧沈婳音不像骗人,惊得合不拢嘴,“还有人能画到这么丑吗?”
沈婳音秀眉一竖,作势又要拧她。
月麟笑着躲开一段安全距离,把内室的门拉好,低声问:“不是,姑娘,什么意思啊?不是姑娘画的,那还能是……鬼画的啊?”
“什么鬼,分明是昭王那祖宗坑我的!”
楚欢嘲笑她的画技不是一次两次了,这回干脆仿着她的笔风,故意害她!可恶!
“啊,是吗?”月麟还有点难以置信,“奴完全没意识到那日竟是昭王殿下。”
互穿是个技术活,次数多了,经验积累,破绽自然越来越少。没有了婳珠挑衅,祖宗也就安安分分,互穿竟再没出过纰漏,连月麟红药这些身边人竟也瞒得过了。
“凡我去,若遇谢鸣大哥在,则必报备。他倒好,明知你是知情人,还故意瞒你,太恶劣了!”
月麟却道:“真到了这般以假乱真的地步,倒是件好事。”
“他戏耍咱们,哪里便是好事?”
月麟道:“姑娘不是说,当初周大丫入宫,便是被六皇子指使以灵魂互换的邪说告状吗?”
“不知为何圣人未予追究,可终究是个隐患,尤其对姑娘来说不是好事。”
“既然如今连奴等都能瞒过,那旁人便更不会察觉,就算瑞王殿下一时不回来,姑娘也不必再忧心,这是好事。”
……这倒也是。
自从周大丫在御前揭破了互穿一事,沈婳音就未曾有一日彻底安心。圣人并未深究,大约是不信此等邪说,不幸中的万幸。
可是,楚欢肩胛的骨伤已恢复得差不多,可以照常练刀,离他回到战场的日子也不远了。
沈婳音不敢想,解除互穿和楚欢重返战场哪一个会先到。就算半年来互穿的时长再没有超过一日的时候,万一哪次赶得巧,赶上了刀刀飞血的关头,轻则害了他们二人自己,重则甚祸害一场战役,不管哪个都是无法承受的后果。
这是悬在沈婳音心头的一把利箭,不知何时就会坠落。
沈婳音叹:“只盼瑞王早些回来,平安,且顺利把东西带回来。”
正说着,青娉来报,侯爷回来了,有话对二姑娘说,请二姑娘过去一趟。
镇北侯连续四年都只回京两个月,仲秋就会动身回北疆,在寒潮来临前亲自优化布防,今年换防,终于能留在京中过年。
沈延开门见山:“前日夜里,六皇子在宗正寺自尽了。正式的消息还在封锁着,我也是今日入宫才得知。”
可是,为什么特意告诉她?她甚至都不曾见过六皇子长什么模样。
是了,当初在御前举证互穿的就是六皇子楚歆,现在他死了。
但沈婳音顾不上这些。
“侯爷,我要去一趟昭王府。”
不是“我想”,而是“我要”。
沈延不问缘由,命人去备车。
小半年来,沈婳音极少再去昭王府。玉人花早已根除,她和他的医患关系到此为止。亲自登门的寥寥数次,仅是为了解除互穿。
但沈婳音对昭王府一点都不陌生,她隔三差五就要互穿,对这里熟悉得就如自家一般。
进了前厅,比外面暖和了不少,沈婳音解下斗篷,微微蹙眉。
昭王府中多是军旅之人,普遍抗冻,楚欢为了沈婳音穿过来时能适应,特意让屋中长期多放几个火盆。
暖融融的温度把满屋的酒味铺得更加浓烈,沈婳音抱着手炉的手不由紧了紧,脚步一转,径直往内室走去。
第74章 王府
今日休沐,谢鸣不在,老陆出门办事去了,是赵宁来接待的沈婳音。赵宁的身份,接待女客原也最合适不过。
“阿音姑娘,您能来真是太好了!”
赵宁简直喜不自胜,先前眉宇间的一点愁绪倏地散去。
“您快劝劝殿下吧,他昨日天不亮就进宫,天黑才出来,一回府就独自个儿吃闷酒,一整宿干坐着,胃怎么受得了?”
沈婳音来到楚欢房门口,门紧闭着。
月麟问:“殿下不知我家姑娘来了?”
不正经在外间见面已是越了规矩,二姑娘倒不会计较这个,可是怎么竟连房门也不开?
赵宁赔笑:“月麟姐姐许久没来,竟忘了不成?姑娘在我们府里可以自在来去,几时用得着通禀了?今日我们殿下吃多了酒,我们这些人原也不敢在殿下眼前招烦,也只阿音姑娘能劝得动。”
论年纪,自然是赵宁大些,却客气地称月麟一声姐姐。
赵宁道:“只求阿音姑娘一件,千万劝着我们殿下吃点东西,便是心里再不痛快,熬坏了身子是自己的。”
说完,赵宁便退下了,把这里交给沈婳音,指挥人给阿音姑娘再添一个火盆来,请月麟到后面喝热乳酪。
沈婳音推开门,纯烈的酒香扑面而来,掺着一丝烧焦的烟味。
地上倒着各色酒壶,白釉的,梅花的,冰裂的……楚欢只穿着单薄的中衣,墨发披散如瀑,肩头松垮披着件艾虎纹月白夹棉袍,席地而坐,往火盆里一张张撕着文书。
沈婳音放下手炉,走到他身边敛起裙裾跪坐下来,瞧着火苗里的纸张一页页化成灰。
“在烧什么?”她问。
他身周酒香更烈,棱角分明的侧脸在火光跃动中仿佛刀刻的剪映。
“哎。”沈婳音伸手轻推。
楚欢猝然转头看向她,眼中的凌厉一闪而过,竟是才发觉身边有人。
“阿音……”楚欢眸色茫然,抬手摸了摸她的小脸,似乎不理解她为什么会出现在眼前。
他眸中有血丝,眼神离散,唇瓣在酒精的作用下显得格外红润,整个人仿佛罩在一片朦胧里。
沈婳音拉下他骨节分明的手,握在掌心搓了搓,又把他披着的棉袍拢了拢,“你的手好冷,怎么吃了酒还冷呢?我叫人煮醒酒汤来好不好?省得难受。”
这可真是从前没拿出过的温柔耐心,全然像是在哄小孩子。楚欢微怔,本能地察觉她这样子有点古怪,却又一时说不清。
他迟钝地感受着她掌心一握即放的温度,摇了摇头,轻叹:“你许久没来过了。”
说完,又继续焚烧那些文书。
说话倒是接得上,不像赵宁说得那般醉得狠了的样子。沈婳音稍稍松了口气,问:“烧的都是什么?”
“……证据。”
半年前,楚欢将峦平刺杀案的罪证形成报告文书,呈与凉帝,凉帝震怒,当场废六皇子为庶人,终生圈禁宗正寺。
那火盆里的这些证据又是什么?
沈婳音想起来了。
当初楚欢之所以将各方收集来的证据握在自己手里,就是为了提纯,只提交与峦平刺杀案直接相关的罪证,按下了与北疆箭毒相关的一切。
沈婳音帮他把最后几页放进火盆。
“殿下不肯让圣人知晓玉人花之毒,宁愿忍受北辰殿的龙涎香,就是为了保六皇子一命。”
可六皇子最终还是死了。死之前还曾利用龙涎香激得玉人花毒发。
“他是我弟弟,我看着他长大的。”
楚欢望着迅速焚为灰烬的薄纸,嗓音嘶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