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瑞王荣归,沈婳音大喜,便是再没空也得有空,迅速更衣出门。
昭王府暖车的车厢板材专门加厚过,有内外两层,专门在冬日里用。车里果然暖融融的,像烧着火盆的室内一样。
这时辰司卫军正组织人手在峦平大街铲雪,马车便绕到洪梧大街走。
沈婳音看到渡兰药肆一切如旧,便拉上了窗板,耳畔凉风顿歇。
这半年,她只偶尔来看望过栾丙丙和苹苹。她是沈家嫡女,不可能再“抛头露面”地在药肆或医馆坐诊,那样镇北侯府会被人戳着脊梁耻笑。
沈婳音觉得这种现象本身就很可笑,可这不是她一人所能决定的,只能顺着大潮往前走,无法逆行。
沈家嫡女的身份与医女阿音之间,只能二选一。
互穿之事一直未得到解决,她也不知自己何时才能了无牵挂地走,先委婉地向沈延暗示过几次自己不愿长久留下,每次都被沈延用别的话堵住。
但沈婳音知道,沈延已然明白她的意思,只是不肯允准。
这半年,白夫人带沈婳音把京畿各色有趣之处玩了个遍,不说沈婳音看尽了洛京繁华,便是白夫人自己都容光焕发起来,许是因为没有杨姨娘堵气,又许是因为女人原该多出去逛逛的。
她们母女俩结成好玩伴,深聊起来竟意外地话语投机。白夫人总是说,都是沾了音姐儿的光才得“休了沐”,好好看了看生活了半辈子的洛京城。
这许多有趣之地不像白夫人常去的,沈婳音猜想八成是沈延的主意。
休沐时,若沈延得闲,镇北侯府也常举家出游,在京城勋贵圈里很是高调,旁人家都羡慕镇北侯家的简单和美。
还有件喜事,上月里,老光棍沈敬慈终于定了亲,还是门从前攀不上的好亲,说起来也是托了二妹妹沈婳音的福。
当初白夫人带沈婳音接触京城交际圈,结交一些同龄朋友,其中便有陈留谢氏的嫡支嫡女。
陈留谢氏是传承十余代的真正书香世家、清贵望族,新朝新贵镇北侯家一个出身不高的庶子原是不大配得上的。
这谢小娘子随母亲上京走亲戚,顺便物色佳婿,偶然结识了疏阔出尘的沈婳音。沈婳音与她自小见惯的世家女不同,更与寻常庸俗女子迥异,谢小娘子对其惊为天人,主动与沈婳音结交,顺带也认识了沈家大郎沈敬慈。
从前杨姨娘妾室当道,熟悉沈家情况之人都暗地里皱眉,对杨姨娘所出的庶长子也就不大看得上,因此沈敬慈高不成低不就,直到二十岁都没娶妻。
如今杨姨娘被清门,谢小娘子因对沈婳音极有好感,爱屋及乌,也肯仔细了解沈大郎,知道那是个直心肠的郎君,学问不错,武艺也通,生得又好,最重要的是心性热烈、爱憎分明,与那些过分清醒薄情的所谓英才不同,正打在谢小娘子的心坎上。
谢家主母私下问女儿,不嫌那沈大郎年纪大么?谢小娘子却说,年纪大有大的好处,他见的比我多,鲜少青涩棱角,处处可教我,比那些十五六的自傲少年好得多了。谢家主母便认了这门亲事。
这可真是各花入各眼,楚欢听闻此事,颇无语。他也比阿音年长四五岁,样样都比沈大郎强上许多,怎么阿音就没夸过他比旁人好得多了?
沈敬慈得遇佳人,对二妹妹自是千恩万谢,知道若不是这神仙妹妹讨人喜欢,自己压根没机会入谢家的眼。
沈婳音约沈敬慈出城打猎,沈敬慈没有不依的,他于骑术射艺方面是行家里手,对妹妹倾囊相授。现在沈婳音射箭的准头大大提升,腕力也增强不少,隔空打穴的本事直接上了一个大境界,几乎可称为一门武艺,日后行走江湖足可防身。
沈婳音不解释自己当初是怎么金钗入木,沈敬慈也不问,他现在只当二妹妹是天上谪仙,恨不得供起来。
沈婳音以其独特,在圈子里很是收割了一波好友,但她本身并不热衷于社交。白夫人发现了这一点,回头告诉了沈延,沈延也不勉强,说阿音才刚回来,不急着说人家,不用现在就忙着露面给人相看。
自从知道沈婳音不爱与人交际,沈延便转换了思路,借着千霜苑院子大,弄来许多奇花异草,请人好生设计了一番,撺弄出个袖珍的小小园林,随便一角都可入画;又投其所好,搜罗来许多市面上见不到的各类医书。
这马屁拍得极其精准。
沈婳音自幼接触医术,便是边学理论边实践,甚至实践多于理论,没机会静下来系统攻读书本。借着这段时日,她将主要的毒理书籍基本通读一遍,再结合过往的杂零碎、野路子,融会贯通,终于在头脑中形成了清晰的体系,自觉大有进益。
于是,沈婳音白日在院子里看医书,闷了就和婢女们荡秋千,闲时跟着小婳棠学学画,间或与沈敬慈出城骑射,日子过得满满当当。
正好手头的书读完,瑞王也荣归而来,她原以为年前便能把互穿之事了结的,岂料楚欢还在卖关子!
瑞王走了这一大圈,晒黑了一层,整个人的神采都与在京中时大不一样,简直就是个仗剑走天涯的老江湖。听闻他这一路顺手锄强扶弱且不留名,从身到心地重回了少时闯江湖的日子。
“瑞王殿下好像长高了呢。”
瑞王被沈婳音夸了,美滋滋的,“是吧!我也觉得自己长高了一点!走之前加冠,那时候阿音就说我这年纪还有可能长个儿,果然就长了吧!现在是不是比四哥高了?”
说着,瑞王就把楚欢从座上拽起来,拉着他和自己比,逼问厅上的家仆到底谁高。
换着姿势比了又比,怎么都是楚欢稍高一点。
瑞王泄气,“不公平吧!我勤练轻功,纵跳登高,自小就是如此,阿音说过这样是助于长高的啊。”
楚欢轻笑,“本王自小也不曾少锻炼,又不是在原地等你超越的。说正经的,快把你那身江湖气收敛干净,这两日还要进宫请安,圣人见了又要管束你。”
一提这个,瑞王顿时生无可恋。
瑞王自知自己与四哥不同,是个胸无大志之人,倘若国有危难,他也愿挺身而出,但现在昌平盛世,就一心只想玩乐。自己原是德不配位的,当初是四哥战功太劲,赏无可赏,圣人才给他这寸功也无的不肖子加了王爵,原是赏四哥的脸面。
如今老六不义而自毙,想来尸骨都开始腐了。那锦绣皇城到底是个什么吃人心的漩涡,日后兄弟们中间还会不会出现第二个老六?瑞王往北去了一遭,一回来就被六皇子赐死的消息当头砸了一棒,简直头破血流,到现在都没回过神来。
“四哥,弟弟托你的那件事,四哥打算何时去求圣人啊?”
楚欢垂眼道:“快了,等到必成之时就去求。”
瑞王难得十分正经:“难为四哥了。”
沈婳音不知他们兄弟俩密谋什么,八成是王爷之间的大事。她此刻关心的是互穿究竟如何解除,如果年前可以了结,正好开春后一路南下,那时节风光最好。
瑞王诧异:“四哥还没告诉你狼毒针榆怎么用?”
楚欢却道:“五弟这趟远行劳苦功高,今日只给五弟接风洗尘,不谈别的。”
这话沈婳音果然没法反驳。
可恶,他上回明明答应这次告诉她的!
哦不,沈婳音想起来,他上回说的是他“争取”,还真不曾说死过。
沈婳音恨恨,心里又给楚欢记了一笔,悄悄捏了一粒山楂脯,从桌下估摸着方向弹手而出。
楚欢的鼓凳应声而倒,幸而他身手敏捷,才没摔个四仰八叉,但手里的杯盏结结实实扣了他一身的酒水。
瑞王宛如不是亲弟,由衷惊叹:“数月不见,阿音你这暗器功夫可以啊!”
楚欢更衣归来,那两人可没等他,把一桌好菜风卷残云吃得差不多了。
楚欢一瞧便知是他们偷着叫下人撤了几样菜碟,就为耍他玩。
他也不恼,也不叫人把菜添上,慢条斯理地入座,悠闲道:“五弟快吃,吃完以后——”
他把视线转向沈婳音,眼尾露出一丝狡黠。
“——陪阿音去找找通房。”
找、找啥?!
瑞王直接咬了舌头,疼得灌了一大盏凉茶。
好家伙,通房什么的当着姑娘家聊着香吗?瑞王越来越看不懂四哥和阿音的关系了。
连沈婳音都是一怔,片刻后才想起,那是头一回进宫的时候,她好奇问过昭王府为何会有内侍,这都从夏天过到年关了,祖宗怎么还记着呢!
沈婳音小脸登时涨红,怒嗔:“你收一万个通房,自己受得了就行了,关我什么事!”
瑞王默默端着碗筷撤离了前线。
楚欢道:“我以为你会去问赵宁。怎么,不好意思?”
沈婳音瞪圆了一双妙目,“谁不好意思了?我岂是那等忸怩之人!”
饭后,楚欢非拉着沈婳音去找通房,沈婳音气死了,拉上月麟红药登车而去,果然没再问互穿之事。
细雪静落无声,只有街上的人声远远传来。
瑞王与楚欢并立在檐下目送沈婳音的马车离去,两人都没有要回屋的意思。
瑞王一言难尽地问楚欢:“四哥到底什么时候告诉她?”
楚欢没吭声。
瑞王愕然:“四哥不会想等……哇!那要是这辈子都等不到那一天呢?”
楚欢横了他一眼,挑眉,“互穿解法系于她一身,你的夙愿系于我一身,你怎么好意思来管你四哥?”
瑞王这时候还没明白,他的夙愿怎么就系于楚欢一身了,听着总觉得不像什么好话。
“哎对了!”瑞王以拳击掌,“突然想起来,我打听到周大丫的下落来着。”
“哦?”楚欢倒是有点兴趣。
“她当初倒是平安到了北疆地界了,也找到了那两个没见过的舅父。哎!四哥你不知道,她那俩舅父真不是人!听说和周大丫接触还不到半个月,就把她卖给突厥老兵了!”
北疆地处汉夷交界,国家间频有战事,但两族平民百姓通婚的也有,不多见,也不算罕事。
“我听着他们描述,那老兵年纪比沈侯也不小,还是个残疾的,也不知残疾在哪儿,总归不是健全人就是了。我打听了,那老兵年轻时从军,受伤后就偷偷留在北疆没回去过,估计是个逃兵吧,置了牛羊,如今过得也算半个汉人。可是,唉……毕竟是突厥人呢,还那么老了。”
当初沈婳音好心放周大丫走,瑞王想着她是愿意周大丫往后安生过日子的,所以此刻说起周大丫的不幸,颇有些惋惜怜悯。
楚欢听了倒是没什么表情,他平日一贯也没什么表情的,只道:“刚才阿音在的时候怎么不说?”
“我忘了啊!”瑞王委屈。
周大丫这个名字,就像碎石入水,只激起了这日的一点涟漪,随即湮灭无声。
后来,瑞王也没有再想起来过,楚欢也没再提,沈婳音也不曾过问。周大丫这个名字,再也没在他们口中出现过。
赵宁亲自送沈婳音回府,知道方才主子们就“通房”的问题笑闹拌嘴过,说起来,缘起还在于他这个内侍的存在。
赵宁便主动将这段往事讲给了沈婳音听。
“那都是好几年前的事了,刚离宫开府的时候,我们殿下对婢女……有阴影。”
这段典故沈婳音知道,一群柔弱婢女哄着小主子熏香,几乎把没防备的孩子毒死,换她经历一回也得留下阴影。
当时随着开府赐下的通房是不是凉帝的耳目赵宁不敢确定,楚欢一直都把她们打发得远远的。有一日,其中一个在书房外偷听了楚欢的墙角,被当场抓获,楚欢怒不可遏。
“殿下当时就冲进宫去,当面质问圣人,还强行把所有通房全都完璧归赵了,圣人大怒。”
沈婳音听赵宁竟用了“质问”一词,可知当时惊心动魄。
“奴婢原是当初一起赏下来的,也要被一并退回去,但奴婢想留在殿下身边。不瞒姑娘说,奴婢这样的,资质平庸,那宫城是什么地方,根本不会有奴婢的出头之日,倒不如跟着昭王殿下,能过上安稳日子。奴婢去求了殿下,殿下心善,瞧着奴婢诚恳,便把奴婢留下了,也只留了奴婢一个。”
从这件事开始,父子之间就有了疙瘩,两人又都是如出一辙的脾气,再加上旁的摩擦,这些年彼此心里都憋着口气。
“直到今年春天,殿下伤势好转以后入宫请安,没再触怒圣人,相安无事至今,奴婢们私下都松了口气。嗐,姑娘您瞧,这人跟人哪,有时就是怄气,是人就会怄气,不因身份的贵重而没有了七情六欲。”
这是在替方才的拌嘴替楚欢找补吗?
沈婳音轻叹,“他平日待我倒总是和气,却也能看出骨子里不是个随和性子。在圣人跟前,他这脾气若不改,迟早害了自己,你劝着他些。”
赵宁替主子谢过,又道:“殿下命奴转告一句话,问姑娘上元节那晚可否灯会一见。”
在洛京城一说起上元节灯会,指的便是洪梧大街的元宵灯会了。听闻每年都由宫里出钱,制作各式花灯,供官民同乐。许多少年男女也借着这日的机会相约出行,只要不做出逾矩的事来,家中长辈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随他们怎么玩去。
这话虽是赵宁转述,沈婳音却仿佛听楚欢自己说出来一般,他的神情样貌悉在眼前。
心跳不由得紧了几分。
沈婳音随即又想,此前他一直不肯说出互穿解法,这次相约应该会说的。没有根据,只是直觉。她直觉他会告诉她一件顶顶要紧的事。
沈婳音便笑了,问:“他那日会穿红袍吗?他穿红色好看。”
沈婳音至今都记得,某一日他披着件瑞草纹绯色衫,春风穿堂,拂动他额角垂落的一缕青丝,美得惊心动魄。
赵宁笑道:“有姑娘这句话,我们殿下一定会穿的。”
沈婳音又是一笑。
沈婳音进府后,又出来,望着昭王府的马车碌碌远去,唇角还保持着欣悦的弧度。
细雪未停,街上又铺了一层薄雪,车撤交错。
上元节吗?还有半个多月。
虽说彼此时常互穿,有时甚至日日都能“见”到,但互穿时从镜中见到的对方毕竟不是完整的那个人,本质上还是自己。
生命里路过的重要的人,见一面就少一面。能相聚的时刻,她想珍惜。
年关未过,她已经开始期待上元了。
第76章 上元
京中同僚都在笑谈,以军营为家的镇北侯沈延转了性子,在大年二十八那日举家乘车上了栖霞山,一家子和和美美、清清静静团聚去了,让众多踏破门槛拜年的都扑了个空。
除夕更阑,爆竹声起,沈郑两家在栖霞山上同乐,一起办了场热闹盛大的年夜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