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庐别业是新成修的,地龙烧得比城中府邸还暖和,两家人其乐融融,把盏言欢。
宴会散去,送走宾客,大家围桌守岁,设些彩头,主仆游戏。
眼看到了后半夜,小婳棠熬不住,缠着白夫人要回房睡。大家便一起给沈母磕了头,轮流说一番吉祥话,恭送沈母回房歇下,余人才热热闹闹地散了,各回各处。
沈婳音让月麟她们回去想玩就玩、想睡就睡,独自提灯去了一水之隔的海棠水榭。
海棠水榭是连排的两间库房,说是库房,外观比正经居所更精致,从对岸远望过来,最为养眼出挑。
在海棠水榭后面,隔着两层海棠树,有一间独立小院,不大,样子也故意简朴,内里是按照沈家老宅旧居的小夫妻房间布置的,存放的都是郑夫人的遗物。沈婳音每上栖霞山,都要来看一看。
昨日路过的时候还没挂上灯笼,今日再来,内外烛火通明,仿佛有人居住一般。
沈婳音才进院门,就见永良在倒座烤着火打哈欠,原来是沈延在此。
沈延听见房门响看过去的瞬间,晃了神。
沈婳音的眼睛和她母亲很像,整体脸型也十分相似,昏黄烛光下几乎以假乱真。
她的性格随了郑瑛榕,但少了几分自幼骄矜的张扬明媚,多了些许见过人间疾苦的内敛沉静。这份沉静最令沈延心痛。
他这些天不知怎的,又常梦到海棠树下瑛娘责怪他把女儿弄丢,醒来时心口总是堵得厉害,每每睁眼到天明。
沈延让沈婳音在对面坐了,叫永良去最近的莲汀居弄些热乳酪给二姑娘暖暖。
“阿音,你就那么想在外行医吗?”
他终于正视了女儿不想留下的事实。
“府里究竟哪里不好?但凡你提出来,但凡阿爹能做到……”
“侯爷,府里样样都好,阿音心中十分感激,无以为报,只那不是我愿意过的日子。”
整整半年,沈婳音从没唤过沈延一声“阿爹”。沈延要求过,沈婳音自己也努力过,但这个称呼实在太陌生,含义又太重,每次开口都像被堵着什么,左右说不出来。
“无以为报……”沈延唇齿轻碰,咀嚼着这四个字。
他自以为的竭尽全力的补偿,在阿音看来,本就不属于她,她从没把京城真正当家。
“阿音,爹爹一直不曾好好问过你,为什么你不从一开始就说出你是我的女儿?”
在他尚未回京的时候,在金花酒肆初遇的时候,乃至于后来她躲在屏风后偷听的时候,她都不曾第一时间站出来表明身份。
“侯爷是我四岁那年没能等来的父亲,如今沧海桑田,我怎能确定您还记不记得母亲、还放不放在心上?”
沈延垂目听着,盯着地上晃动的灯影,一言不发。
沈婳音道:“沈婳珠已经及笄待嫁,镇北侯府如日中天,为了保证全府的最大利益,自然是将错就错的损失最小,总好过最后闹得人仰马翻、颜面扫地。嫡女不同于嫡子要传承血脉、爵位,女儿迟早要嫁到别人家,这时候再纠错,于利益和名声都没有好处。”
事实也的确如此,这半年来,上到朝廷同僚、下到平民布衣,对沈延暗地里的嘲讽笑谈从未停止过,就连街边叫花子相互碰面,都免不了用低俗的市井语言打趣这些“时事新闻”。
从前的镇北侯何其威风,开国功臣,护国柱石,结果竟抱错了女儿呢!把一个乳娘之女当作嫡女白养了这许多年,真是天大的笑话,简直叫人笑掉大牙。
“所以,侯爷,您说我当初是不是该谨慎?在没有七八成把握的时候,我不想把一切讲出来却只换来侯爷的无动于衷。好在,侯爷还念着我母亲,最终也信了我。”
沈延默然良久,道:“是爹爹不好,没能及时把你接回来,让你受苦了。”
沈婳音摇头。
一千个人有一千种想法,沈延看见沈婳音摇头的动作,理解的就是她在安慰他。
沈婳音道:“长大后,我想明白了母亲究竟是怎么去的,时常夜半惊醒,茫然,愤怒和哀戚都无处着力。直到有一日,我终于知道了自己的父亲是谁,知道了大丫在哪儿,知道当年发生了怎样荒诞的事情,我才决定要入京,要来这镇北侯府看一看,看那假冒成我母亲骨血的人如今是什么样子。”
看到的,是周大丫被当成侯府嫡女娇宠长大的样子啊。就连郑家太夫人都因沈婳珠不像六娘而不喜这外孙女,父亲这么多年却从未起疑。
半晌,沈延开口:“阿爹……年后开朝就上表,卸下北疆的担子,往后都留在京中,与你们在一起。”
远方又传来爆竹声响,不知是谁家别业还在热闹喧嚣。
“如今朝中大局稳固,西璜镇一役——就是去年昭王中箭的那一战——重创了突厥主力,若非最后扫尾时主帅中了暗箭,本该是极其漂亮的一仗。这一仗打下来,突厥不养个七八年不敢再大举扰边,我手中兵权也握了太久,是时候交给新人历练了。”
他是想放下大权,陪沈婳音度过出嫁前的时光。逝去的十二年已经无从弥补,他只想拼命抓住眼下。
“我对不起你娘。”
沈婳音提灯走到门口的时候,沈延叫住了她。
“阿音,你替她给阿爹一个机会。”
沈婳音没有回头,轻叹,“机会无法重来,人死不能复生,我也不等于我母亲。”
她走了,风漏烛灭,沈延的身影湮没在黑暗里。
破五以后,沈家回城的第二日就听说了一件宛如假消息的真消息。
瑞王降爵,为瑞襄侯,取消封邑。
此时尚未开朝,没有正式公文下发,这条石破天惊的消息只在天子近臣间互相流传着。
没听说他犯了什么错事啊?沈婳音知道瑞王这个王爵来得挺便宜,但既然给了,若不是发生了大事,怎么可能平白收回去?
沈婳音当即动身去了瑞王府,府上牌匾倒还没改,但她一连两日都扑了空,也不知是瑞王故意躲着不见,还是真的不在府里。
昭王府也是空的,赵宁说昭王殿下正在宫中,这话沈婳音相信不是搪塞。
没人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只能等着上元节后开朝。
上元节那日,家家户户挂上彩灯,街市上小摊林立,入夜后万人空巷,摩肩接踵。
镇北侯府里,沈母年迈不去热闹,白夫人和沈延原要在家陪老太太说话,老太太却执意放了他二人的假。
“你们夫妻俩这些年聚少离多,难得出去逛逛,我这里有小荣、明菊、如意她们,哪个不比你们顺眼了?”沈母笑着促狭沈延夫妇,“快去玩吧,让我们自在说话。叫孟姨娘也陪云哥儿玩去,记得多带些人,别挤坏了孩子。”
沈婳音早早与沈敬慈打过招呼,由沈敬慈出面带妹妹们出去逛灯会,白夫人嘱咐几句,也就放了手。
实则出了府,沈敬慈带着小婳棠一路,沈婳音自己一路,分开各去各的。
沈敬慈仔细叮嘱月麟和红药:“既然只你们俩跟着二妹妹,就得格外警醒些,别由着她去人太多的地方,当心挤坏了,也别让二妹妹去那背静之地,昭王爷也是男人,别太信他。”
沈婳音小脸发烧,着恼地去推沈敬慈,“大哥哥胡说什么呢,我同他能干什么,大街上闲逛逛罢了!”
洪梧大街上花灯锦簇,熙熙攘攘,恍如白昼。
沈婳音裹着白狐斗篷,抱着新添了炭的手炉,一点都不觉得冷。
这日男男女女被默许相约游玩,许多游人都戴着面具,就算被人撞见也不会认出是谁。
沈婳音和月麟、红药正在一个摊位前挑选花灯,忽然被人撞了一下,手里就多了一个狐狸面具。
沈婳音看过去,见一个高挑挺拔的背影融进人群中,墨底银纹的斗篷映出细腻的光泽,一看便知是非同常人的富贵。
沈婳音便把面具戴上,拉着婢女往那个方向走。
但街上游人如织,只一错眼,那卓然超群的背影竟不见了。月麟和红药张望着,也看不到哪里有贵人和成群的豪奴出没。
正茫然,沈婳音视线一暗,被人从后捂住了双眼。隔着面具,能感受到那双手轻轻覆盖,一点都没有压疼了她。
她左手抱稳手炉,右手摸到了他修长的手指。
她对他太过熟悉,不用猜就笃定是他。
那人松开了沈婳音,将一只小狐狸花灯送到她眼前,正是她放才想买的那只。
她今日裹着雪狐斗篷,戴着狐狸面具,便如一只俏生生的小狐狸,配小狐狸花灯正好。
沈婳音转身,仰头瞧见他也戴着一样的狐狸面具,一双眸子在万千灯火下璨若星辰。
“没带从人吗?难怪一时找不到你,我们还一心往人群簇拥的地方看呢。”沈婳音笑起来。
他今日果真穿了红色,绯红平纹长袍,墨底银纹斗篷,头戴玉冠,煜然若神,一张街边的面具遮住了绝好容颜。
楚欢对月麟、红药道:“把你家姑娘交给我吧,你们也去松快松快。”
说着,摸出一袋钱给她们。
月麟和红药谢了赏,高高兴兴玩去了。
街尾的沈敬慈正被小婳棠缠着买买买,突然打了个喷嚏。
小婳棠担心道:“大哥哥冷吗?”
沈敬慈莫名其妙地吸吸鼻子。不冷啊,难道有人在背后念叨他?
昭王和沈二姑娘都不带从人,戴着一样的狐狸面具隐没在人群中。
偶有路人回头,瞧这一黑一白两色斗篷的一对男女,虽不见容貌,却是一般的锦绣出尘、举止雅然,不知是哪家的富贵情人,真是般配。
沈婳音问:“瑞王降爵,就是他托你去求的那件事吗?”
楚欢没有否认,“明日开朝,正式的文书就会昭告天下。”
沈婳音已料到许是瑞王主动提出降爵,得到了肯定回答之后仍觉震惊,“他这是想干什么?”
“明面上的说辞是替圣人体察民情,巡游私访。”
翻译一下,就是以后能自由出京,且以后大凉朝中再没他这号人什么事。对瑞王,哦不,对瑞襄侯来说的确是喜事一桩。
沈婳音咦了一声,“体察民情吗?这样一来,所到之处各地官员岂不都争相贿赂瑞襄侯?”
到时候收或不收都两头得罪,官场老油条都难以把握分寸。
楚欢却道:“不会的,圣人此旨只是给史官一个说法,怎会真听五弟汇报什么?五弟看得懂各式账目公文吗?到了地方上,人家一看,还以为我大凉皇子都是他那般水平,那可丢了大人了。”
沈婳音:“……”
亲哥吐槽起来,真是一丁点面子都不留。
“那这意思就是,放瑞襄侯自由了?”
“嗯。取消食邑是他自己提的,说是深觉愧对皇恩,不敢领受。”
瑞襄侯这一通操作简直就是胡闹,更胡闹的是凉帝居然一一准了,沈婳音暗暗惊叹。想来凉帝心中已有太子人选,或是已将他绝对排出了太子人选,又受到六皇子一案的震动,所以特此开恩吧。
正想着,手被楚欢握住。
他的手心里很暖和,比手炉还暖,给人满满的安定感。
琳琅璀璨中,他们也像寻常少年男女一样,并肩游赏。
他们已互穿了数不清多少次,对彼此的身体熟悉得像是自己的,但此刻,他们各自都是独立的自己、独立的对方,手指间的交握顺着血脉一直震颤进心底。
楚欢道:“就算取消了食邑,也有皇子该有的份例,娶新妇的聘礼宗正寺不会不管,再加上五弟自己也有积蓄,他啊,其实仍是个吃穿不愁的富贵闲人。那日家宴上,他吃多了酒,扬言要跟着南义镖局走镖养活自己,气得圣人当场垮了脸……”
沈婳音听他不疾不徐地念叨着,不知不觉随他走出了洪梧大街,来到了洛水河畔。
洛水河主干绕城而走,蜿蜒于城内的只是一条小支流,大家仍称之为洛水。
河边两岸彩灯高挂,映得水面粼粼荧荧。一对对少年男女放入荷花灯,寄以祈福。
楚欢一招手,把等在不远处的赵宁唤了来。赵宁捧着两个软垫在水边的避风亭里铺了,请二人坐下,然后又退入了黑暗中。
“赏月。”楚欢简要解释。
正月十五的圆月的确值得一赏,但沈婳音知道楚欢有别的事要说。
弦乐歌声从河对岸飘来,满目灯红彩光,盛世静好。
楚欢一只手臂绕到她身后,隔着毛茸茸的狐皮斗篷轻轻揽住了她。
“阿音,还记得去年刚进京的时候吗?我说叫人陪你多出去转转,你却说不能擅离了职守,除了来王府换药,每日就在渡兰药肆忙碌。”
沈婳音轻哼,“还说呢,你右肩胛被毒箭射穿,硬要急着回京,一路颠簸,到了京中也不肯好好躺着,我那时候真想把你绑在床上不要乱动。”
楚欢回忆起那时候的事,笑了:“是啊,我们阿音大夫可害怕砸招牌了,结果自己换药的时候下手比谁都黑,也不怕病人活活疼死。”
沈婳音睨了他一眼,咕哝:“治好你就是了,哪儿那么多要求。疼是在提醒你需要好好休养。”
“歪理。”
楚欢伸指在她面具上弹了一下。
“今日带我们阿音见识见识,本王身子康复以后是什么样子。”
不待沈婳音答应,楚欢已将她打横抱了起来。
沈婳音正要抗议,便觉两人腾空而起,连忙一只手死死搂住楚欢的脖颈,另一只手护紧了宝贝手炉。
低头一看,粼粼水面在下,楚欢轻轻踏上河中央一条画舫船顶,只一踩,便又飞跃而上,两三次纵身便跳到了河对岸,抱着她在半空旋身,借着一辆马车车厢的高度足尖一点,跃上屋檐,几步便登上了三层高的酒肆楼顶。
沈婳音感到浑身的血液都飘在身体里,失重感一波接着一波,头晕目眩地就被楚欢带到了对岸楼顶。
“想下来吗?”楚欢征求她的意见,话音中带了点戏谑的笑意。
当然要下来,难不成一直挂在他身上?
楚欢便扶她在屋脊上坐了,一手揽紧她的腰给她安全感。
灯笼都在檐下,此处是光亮的盲区,没人能看见他们。方才有几人瞧见他们飞檐走壁,很快消失在夜色里看不见,也就不再追着张望。
此处居高临下,可将往前几条街的色彩通通揽进视线,抬头望月便如伸手可摘。
“怎么样,本王的轻功比之五弟如何?”楚欢摘了面具,眉眼含笑。
沈婳音从未如此登高,但楚欢就在她身侧,她一点都不怕,清清喉咙故意品评道:“还行吧!”
“只是‘还行’啊?”楚欢故作惊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