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一时间，清水村刘家。
李婉娘斜靠着床沿，她眼眸半阖，睫羽微颤，神色厌弃又屈辱，她厌弃自己，更厌弃此刻坐在她身边的男人。
赤楠将她这副模样看在眼里，捏着瓷瓶的五指狠狠收拢，涂药的动作却轻柔无比，生怕弄疼了她。
李婉娘是凡人，他不敢用魔力治疗她颈上的伤，只能用药膏。
“婉娘，如今你连看都不愿意看我一眼了吗？”
褪去刘长贵的外貌，赤楠化成自己原本的模样，用眼神细细描绘着心上人的眉眼，却在看到那双紧阖的双眸时，心凉了半截。
李婉娘侧首，不愿开口应他。
面色狰狞了一瞬又恢复往常，赤楠依旧用可以掐出水的声音温柔道：“没关系，你现在不愿见我没关系，等以后婉娘你就会明白，我做的这一切都是为了我们的未来。”
“为了我们？”
像是听到了个天大的笑话，李婉娘一声冷哼，如赤楠所愿睁了眼，眸子里冰冷一片：“赤楠，你做的这些究竟是为了什么你自己最清楚，何须拿我做幌子？”
“我现在就是后悔，后悔我当年为何要救你！”
言语向来是最伤人的利器，而况这柄利器还来自最心爱的人。赤楠只觉得心上被人狠狠扎了一刀，刀刃甚至还在里头绞了绞。
“就算婉娘你这么说，我也要谢谢你当年没有见死不救，如今还生下了我们的儿子晨晨。”
抵着她的额头，赤楠虔诚地吻上了李婉娘的眼睑，神态几近痴迷，“婉娘，我知道你心里是有我的。”
说着，他摩挲着去寻对方的嘴，他想吻她，想同她融为一体。
一滴清泪在这时划过惨白的脸颊，落在了赤楠的唇上，瞬间就浇灭了他心底不断攀升的火苗，也让他清醒了几分。
婉娘不爱他，一切都是他强求得来的。
赤楠几乎是夺门逃出了房间，直到在庭院看到一个熟悉的人影，才停了脚步，面色也不似在李婉娘跟前的温柔：“你来做什么？”
“自然是来寻你，”人影答道，“赤楠，尊主赐予你魔力不是让你在此女情长的。那个人，你打算何时去抓？”
赤楠：“…我答应过婉娘，会放他们一马。”
两人共事已久，人影对赤楠也算有一些了解，这人但凡对上了李婉娘就会变得格外固执。
沉默片刻，人影道：“需要我再提醒你一次，尊主对那人是何等看重吗？况且，我也没说要让你亲自动手。”
赤楠：“…我明白了。”
**
血墨在黄纸上绽放，朱笔于玉指间飞舞，繁复绚丽的符文方寸间便已成形。然江夏不敢有懈怠分毫，换了张空白的黄纸，她谨慎又郑重地重复着之前的动作。
她这回绘制的符咒名为“斩魔”，比之天雷符，它对魔物的杀伤力更大，故而也就需要更高度集中的注意力，否则极有可能被反噬。
绘符之前，江夏特意打过招呼不能被打扰，是以就算被放了大半碗血，沈靖尧也不敢像第一回那般喊疼，只能咬着唇委屈地蹲在角落里舔舐伤口。
刘瑞靠在不远处，摇曳的火光映照着他熟睡的脸庞。
庙内一派祥和，庙外已然是山雨欲来风满楼。乌泱泱的黑气聚集在破庙上空，各类奇新怪状的精怪似是听从了谁的号召，正从四面八方赶来。
一开始还只是一两只，很快他们便聚成一群，将破庙围了个水泄不通，纵是一只苍蝇也飞不出去。
庙内，沈靖尧很快便觉察到异样，外头实在太安静了，就连刘瑞也从睡梦中惊醒，下意识朝江夏靠近了一些：“沈、沈哥哥…”
“别怕，我、先去看看。”
沈靖尧壮着胆子道，实际上他也怕得要命，可是现在仙子无法出手，刘瑞又是个孩子，他身为男人就必须要站出来。
战战兢兢地踮着脚挪到门口，沈靖尧不自觉咽了咽唾沫，小心谨慎地扒着门，从门缝向外望去。
猝不及防的，他对上了一双竖瞳。
沈靖尧：？？？
沈靖尧：！！！
惊恐的尖叫卡在嗓子眼，沈靖尧几乎是手脚并用地爬到江夏身边，即便如此还是吓得浑身发抖。
对外头一无所知的刘瑞禁不住被他的情绪感染，声音也跟着发颤：“沈哥哥，你、你是不是看到什么了？”
回应他的，是一声接一声的诡异嘶吼，这不是凡人能发出的声音。
“沈哥哥…”
“别怕，屋内有仙子的符咒，他们进不来的！”沈靖尧强作镇定道，也不知是在安慰刘瑞，还是在安慰他自己。
的确，怕赤楠说话不作数，江夏几乎将屋内贴满了防御符，它们虽然没有任何攻击力，可如果真遇到危险，也能拖个一时半会儿。
但也只是一时半会儿。
“嗤”得一声，枯枝般的手打破了窗户，贴在上头的符纸同时化成灰烬。接着，越来越多的窗户被毁坏，就连大门也被拆了，成群精怪顷刻间涌入庙宇，将三人围在中间。
对此，沈靖尧一点办法都没有，他只能捏着护身符，两股战战地将刘瑞和江夏护在身后：“我、我警告你们，我手里可还有许多厉害的符咒，奉劝你们最好不要轻举妄动！”
成群的精怪似是被这话震慑住了，一时间无精怪敢轻举妄动，有的甚至还后退了半步。虽然成功攻进了破庙，但他们为此付出了不小的代价也是事实。
这一切都是拜那些符咒所赐。
看到他们的小动作，沈靖尧在心里微微松了口气，只要自己能拖到仙子绘符结束，他们就有救了。
只可惜，有人不想让他如愿。
“本大爷偏就轻举妄动了，你能奈我何？”
精怪群自发分成两侧让出一条道来，声音的主人逐渐走到沈靖尧跟前，竟然是他第一次遇到的赤虎，他、他不是…
“看来命中注定，你要成为本大爷的夜宵了。”赤虎道，声音未落，他便猛得扑了过来。
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沈靖尧几乎连反应的时间都没有，只能闭上眼绝望地大喊。
“仙子救命！！！”
第7章
猎物近在咫尺，赤虎几乎能想象，自己饮下他的血后修为大增，把江夏踩在脚下的场面。
思及此，他对沈靖尧已然是势在必得。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赤虎后颈倏地蹿上一股寒气，柔软的毛发顷刻间似针般根根竖立。
有危险！
动物的本能让他生出了退缩之意。
念头甫一落下，艳红的符文于半空中炸开，女子清冷的声线像从天边传来，又仿佛就在耳畔。
“天雷隐隐，镇定乾坤，东方净水，斩灭诸魔！”【1】滔天洪水贯穿屋顶，裹挟着磅礴的灵力，于刹那间冲散成群的精怪。紧跟着，如成年男人小臂般粗壮的惊雷卷席着水流劈头盖下，整座破庙瞬间变成妖魔最惧怕的雷场。
成群的精怪接连倒下，哀嚎响成一片，而这一切的始作俑者，却早已不知去向。
**
神识在下方扫了一圈，确定周围没有危险，江夏拎着沈靖尧和刘瑞落地，脚下耗尽灵力的飞行符随之碎裂。
“已经安全了。”
放下刘瑞，江夏感觉腰间传来的不适越发强烈，秀眉几乎拧成了小山，她冷声道：“松开！”
回应她的，是沈靖尧的哽咽。
“小生以为、以为再也见不到仙子了…”
灿若星辰的眸子红成一片，似是想到了什么可怕的场景，男人圈在女子纤腰上的小臂不由得收紧。他贴得很近，呼出的气息似能穿透她的贴身里衣，沁到肌肤上。
素来冰冷的脸颊霎时染了绯色，自有记忆以来，江夏鲜少同人这般亲近，而况对方还是个男人。
“沈靖尧！”
能把人冻伤的声音落下，沈靖尧脊背一僵，心中委屈更胜，越发不愿松手，“仙子对小生为何总是没有好脸色？方才小生就要死了，难道害怕抱着你也不可以吗？”
闻言，江夏少见的有些气短。
其实方才庙内发生的一切她都清楚，看到沈靖尧怕成那样，却还是勇敢地把自己护在身后，她不是不动容。
这也是对方至今还能全须全尾地在这儿发脾气的原因，倘若旁人敢抱她的腰，天雷符早就劈下来了。
无奈在心里叹了一声，江夏适当把嗓音放软了几分，道：“以后我会注意。现在，松开。”
话都说到了这个份上，沈靖尧就算吃了熊心豹子胆，也不敢不听话，只能不情不愿地松了手，幽怨地杵在原地。
腰上没了累赘，江夏几步走到刘瑞跟前，面色恢复往常：“刘瑞，你应当还有许多事要对我坦白。关于你自己，也关于清水村，对吗？”
方才怕赤楠还会再次来袭，江夏急着画符是以没有细问，现在却没了顾虑。斩魔符在手，就是赤楠亲自来了，她也能同他一战。
早料到她会有这一问，刘瑞平静问道：“神仙姐姐想知道什么？”
江夏：“你觉得呢？”
刘瑞抬眼看她：“知道一切后，神仙姐姐还会愿意去救我母亲吗？”
江夏：“我向来说话算话。”
“那就好。”方到总角之年的孩子舒心地笑了笑，盘腿坐在地上，先抛出了一个问题，“对于赤虎，神仙姐姐知道多少？”
江夏略一沉思，道：“据我所知，同其它精怪相比，赤虎一族更善化成人。倘若他族需百年方能化成人，赤虎只需五十年即可。”
“对，”刘瑞点头，“但他们也要为此付出一定的代价，那就是每年都会有段时间极其虚弱，此间任何人都能要了他们的命。”
“想要平安度过这段时期，要么修为达到一定境界，要么…吸食凡人的精血。”
话音一落，刘长贵那晚在庆典上的话不由得闯入了江夏的耳中：“挑选根骨奇佳的人收做弟子…”
沈靖尧显然也想到了这茬：“你、你的意思是，那些人…”
刘瑞点头：“对，他们已经死了。”
至此，这两天在清水村发生的一系列怪事，江夏已经能推导出大概，眼下她只有一个疑问。
“这些应当算是秘辛，瑞瑞你一个孩子怎么会知道这些？难不成也是刘夫人告诉你的。”
沈靖尧的问题一落，刘瑞的脸色就是一僵，却也不肯解释，只道：“神仙姐姐、沈哥哥，我说的这一切都是真的，请你们相信我。”
江夏不置可否，似是不打算深究，顺势换了个问题：“初次见面那晚，是有人指使你引我去清水村？”
这一点她并不是胡乱猜测，出于修士的直觉，江夏总觉得自己身后有只看不见的眼睛，在观察她的一举一动。
“…对不起。”刘瑞咬着唇，低头认错。
如此便是承认了。
看来她的直觉没错，江夏暗道。
这时，之前扔出去的觅宅符回到了江夏身边，她简单看了一眼，道：“我们换个地方。”
**
穿过层层密林，江夏拎着两人停在了一个山洞前面，确定里面没有问题后，她拿出床和毯子。
“先休息。”
这一天又是追杀又是逃命，实在难为沈靖尧和刘瑞两个凡人了，尤其是沈靖尧，差点就入了虎口，脸色到现在都是惨白。
“谢谢仙子…”
沈靖尧感动得眼泪汪汪，倒头就进入了梦乡，刘瑞也不遑多让。江夏身为修士不需要睡眠，不过她也有事要做，沈靖尧的血还没有用完，趁此机会她可以再绘些符咒备着。
在洞口布置了个简单的阵法，又在阵法上贴了能够隐藏灵气的符咒，确定能瞒过大部分魔物后，江夏回到山洞。
以前闲暇之时，她曾翻阅过几本关于阵法的书，但只学了些皮毛，所以得用符咒辅助才能发挥其威力。
一切无碍，江夏从乾坤袋里拿出沈靖尧的血，霎时间，灵气溢满山洞，浸润着四肢百骸。她很喜欢这种感觉，符咒自是越画越快。
翌日，天光大亮。
沈靖尧伸着懒腰正打算起床，猝不及防地对上了一双陌生的眼睛…
“啊！！！”
连滚带爬地抱住刘瑞躲到床角，沈靖尧心已经跳到了嗓子眼，各种猜测争相涌入脑海，为什么山洞里会出现陌生人？仙子呢？不要他了吗？
“闭嘴。”
江夏揉了揉被吵得头疼的额角，把两人赶下床，用了张除尘符，将东西收回乾坤袋里，这才指着那个飘在半空的虚影问道，“刘瑞，你认识他吗？”
大脑尚未清醒的孩子下意识就想摇头，却在最后一刻在那人身上觉察出一丝熟悉感。
“你是…刘婶家的林子哥？”
“是我，是我！我就说瑞瑞他认识我。”林子高兴道，不过下一刻就笑不出来了。
刘瑞：“可是林子哥，你不是、不是已经…”
“他已经死了。”
江夏主动补全了后半句，“他现在是魂魄状态，换句话说就是鬼。”
“…神仙姑娘说得没错。”林子的情绪明显低落下来。
他是今天一早出现在山洞门口的，怕他是赤楠的人，江夏当即打算将人除掉，结果对方在看到她的脸后，急忙大喊：“我认识刘瑞。”
想到那些死在赤虎爪下的村民，江夏便留了他一条命，打算等刘瑞睡醒了再说。
“所以，你是被赤虎选中的…弟子？”知道林子的身份，沈靖尧也没之前那么怕了，不过还是拽着江夏的衣袖不撒手。
“应该用倒霉蛋更合适吧？”
林子苦笑。想当初，在被守护神选中后他不知道有多开心，以为得了上天眷顾，谁曾想…
江夏对他的心情转变没兴趣，直接问道：“你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林子老实答道：“我、我也不知道。等我有意识的时候，就发现自己在外面了，还发现这里很舒服。”
感受到在指尖跳动的温和灵气，江夏大抵猜出了他出现在此处的因由。
人死后，魂魄会无意识地在世间飘荡，并且对灵气有超乎寻常的感知度，想来他昨夜就是被灵气吸引来的。
不过有一点江夏觉得奇怪，为何只引来了林子这一只鬼？
“在这里，你有见过其它鬼吗？”
林子不好意思地脑着后脑：“不、不知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