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盒子时四四方方的,很小一个,长宽大约都只有一个手掌的长度。
难道冯惠把钱藏在这里面?
她小心翼翼地把铁盒子上面的铁盖揭开,然而里面并不是她想象中的人名币,而是一封信,一张车票,一块硬纸壳。
车票是到三亚的火车票,上面标着全价32.0元。
硬纸壳是香烟的外包装纸壳,一面印着红底镶金边的“白金龙”三个大字,一面是光洁的纸面,上边用铅笔写着12和20两个数字,12在上,20在下。
严亦思把车票和硬纸壳拿起来看了看,没看出这其中有什么深意,于是把这两件东西又放回铁盒,拿起信件来看。
信件应该是很多年前的信件了,纸张已经泛黄,上面似乎曾经染了水,蓝色的墨迹一圈一圈晕开,很多内容已经瞧不清晰。
从零星的几个能看清的钢笔字中,能隐隐得出一点信息。来信的人转去海南三亚了,而且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够回来。
严亦思看完信件之后再回头看那张车票和硬纸壳上的两个数字,一下子全明白了。
如果她没猜错的话,这封信应该是冯惠她亲爸写过来的。
冯惠出生的时候,正碰上南下广州打工的热潮。冯惠不到一岁的时候,她父母就跟着村里几个胆大的人去了广州。
那时候的人们普遍乡土情节比较重,无论去多远的地方,过年的时候还是要回家过。但是去广州的那一年,冯惠的父母没有回家。
同村人都回来了,只有冯惠的父母没有回来。
那时候一岁多的冯惠由家里仅剩的奶奶抚养。奶奶抱着什么也不懂的冯惠挨家挨户去那些人家里询问情况,那些人都说冯惠她爸妈想多赚一点钱所以才没回来,因为年底留在工厂,工资会加倍。
奶奶很高兴,觉得自己的儿子儿媳很发奋很上进。
但是第二年春节,他们依旧没有回来。
奶奶嘴上还是夸儿子儿媳上进,但在大年三十关上门之后,瞧着已经能走路、但什么都不懂的冯惠,默默心酸地掉眼泪。
那年春天,奶奶收到了一封从很远很远的地方寄过来的信,她不认识字,她请村支书念给她听。
信上大概是写在广州没法赚到更多的钱,要转去海南三亚做生意。
念完信,村支书夸奶奶有福气,儿子要做大生意了。奶奶笑笑,把信默默叠好放进怀里。
她只是在想,海南比广州还要远哩!
奶奶终究没有挺过那年的夏天,在床上躺了两天才被人发现。
期间,小冯惠饿了,自己从袋子里抓大米花充饥,晚上睡觉的时候还躺在奶奶身边。有人白天瞧见她在门口玩,问她奶奶去哪里了,她说在睡觉。
第二天有人这样问她,她还是说在睡觉,别人这才发现不对劲。
被人发现的时候,奶奶已经隐隐有臭气了。
本来有人想写信通知一下冯惠她爸妈,但冯惠她爸妈已经两年没回来,一时半会儿也联系不上,就算联系上,这一来一回耗时太久了。
夏天天气热,人过世之后不能放太久,村里人一合计,给冯惠她爸妈送过信后,三天之后就把奶奶下葬了。
奶奶下葬后,冯惠的去处成了最大的问题。
冯惠的爷爷奶奶是从外省逃难过来的,又只生了冯惠她爸这一个儿子,在村子里无亲无故,连个自家人都没有。
亲爸亲妈没有音信,唯一的奶奶又走了,冯惠不得已只能去吃百家饭。
村里几个好心的人轮流照顾冯惠,想着等冯惠她爸接到信,赶回来就好了。没想到冯惠他爸那年并没有赶回来,甚至连过年也没有回来。
对于那时候的人来说,家里添一双筷子就多添了一份压力。村里人能好心收养冯惠一两个月已经很不错了,是绝不可能收养她一两年的。
冯耀齐就是那时候把冯惠接回家的,接回家时,家里两个姐姐强烈反对。
冯耀齐在一年前收养了冯厉,如果再收养冯惠,年纪轻轻就成了两个孩子的父亲,以后哪个女孩敢嫁过来?
但不管两个姐姐怎么反对,冯耀齐还是将三岁的冯惠接回了家,好好照顾。
不知道冯耀齐看到他辛苦养大的小女孩偷偷存着亲生父亲的信件、偷偷存钱准备去找亲生父母,会是什么反应呢?
严亦思只觉得好笑,果然养恩不如生恩大,这些个小孩,心里始终只有亲生父母亲。
她叹了一口气,把信件放回铁盒子里时,发现铁盒子底下还藏着一枚红色的发夹。她拿起来仔细看了看,发夹上面是草莓形状的装饰,这样的发夹在当时来说是比较新潮的。
冯惠怎么会有这样一个发夹?
严亦思看了一会儿,将发夹放回到铁盒子底部,然后把铁盖盖上,将铁盒子放回了原处。
刚放好,冯厉从外面走进来,看见她趴在地上的姿势,问道:“你在找什么?”
“没找什么。”
严亦思拍拍手上的灰尘,正要站起来,冯厉突然朝她伸出手。
定眼一看,他手上拿的正是一百五十块钱。
“你是不是在找这个?”
严亦思抬头望向冯厉,疑惑地问:“钱是你拿的?”
冯厉把钱往她怀里一塞,淡淡地说:“放在枕头下面不安全。”
这孩子,心真细!
严亦思站起身,把怀里的钱叠好,收进口袋。
她朝冯厉看了好几眼,终于没忍住,问道:“你有去找你亲生爸妈的打算吗?”
这三个小孩其实都不是父母双亡的孤儿,冯竞大概很想去找他亲妈吧,只是他亲妈当初跑路的时候,行踪谁也告诉,大家都不知道她去了哪里。
冯惠就不用说了,到现在还偷偷存着钱,大概是想凑齐一张火车票的钱,然后去三亚找人吧。
那冯厉呢,冯厉是不是也想去找自己的亲生父母?
没想到冯厉毫不犹豫地否认:“没有。”
“你真不想去找你的亲生父母?”严亦思有点不相信。
冯厉瞟了她一眼,语气淡淡:“抛弃我的人,我为什么要去找?”
严亦思一下子无言以对。
是啊,她怎么忘了,冯厉被抛弃的时候,已经能记事了。
就在严亦思不知道说什么好的时候,冯惠从外面闯了进来,她围在冯厉身边嚷嚷着:“我听到你说要去找东西,你要去找什么?”
“没有,你听错了。”冯厉说。
“不对,我刚才明明有听到‘要去找’,你肯定是要去找什么东西,为什么不告诉我?”
眼看冯惠就要胡搅蛮缠,严亦思拍拍她的胳膊,“走,你跟我去要债。”
冯惠一听,精神来了,“有谁欠了咱家的钱?”
严亦思故意不回答。
冯惠跟着她问了一路都没问到答案,有些气馁地不想走了,在后面无精打采地重复着:“我们到底要去谁家要债啊?”
“你到了就知道了。”
“我现在就想知道。”
“我现在不能告诉你。”严亦思故意吊着她。
“我现在就想知道,你不说我就不去了!”冯惠气得蹲下来,不走了。
严亦思走到她面前,蹲下来身来,笑着说:“那好,你回答我一个问题,我就告诉你。”
冯惠斜着眼睛望她:“你说。”
“这个世界上,谁是你最重要的人?”
冯惠脱口而出:“我爸。”
严亦思敛了敛神色,挑眉:“你亲爸?”
冯惠不满地白她一眼,“我只有一个爸爸。”
“耀齐爸爸。”
第21章 寄回信 [V]
冯惠说她只有一个爸爸,冯耀齐。
严亦思心想,这孩子总算还有点良心,冯耀齐好心收养的孩子总归不是白眼狼。
但她转念一想,又觉得有点不对劲。
床底下的信件和车票是怎么回事呢?
她盯着冯惠,一字一句地问:“如果有机会,你会去见你亲生父母吗?”
“会啊。”冯惠毫不避讳地说。
严亦思面色一沉,正要开口,又听见冯惠接着说:“我要问问他们为什么不回来找我。”
冯惠说话的时候神情有些落寞,很多时候她都是一副自信自大的模样,仿佛并不把别人放在眼里,但提起亲生父母,她罕见地流露出脆弱。
毕竟只是孩子,再怎么隐藏情绪,都不可能做到完全让人察觉不出。
严亦思有点于心不忍,她摸了摸冯惠的头,正准备开口安慰,不料冯惠抬起头望着她一本正经地陈述:“我懂事又可爱、乖巧又听话,这么好的女儿哪里去找,他们为什么不回来找我?”
严亦思:“……”
懂事?骗了全村一半小孩子零花钱的那种懂事吗?
可爱?趴在村委会地上打滚又哭又闹的那种可爱吗?
乖巧?明明每次都知道冯竞干的坏事,但每次都帮冯竞偷偷瞒着的那种乖巧吗?
听话?答应了把钱还给小娟家,但好几次都没还的那种听话吗?
这四个词哪一个和冯惠挨得着边?
严亦思摸摸收回放在冯惠头上的手,不动声色地迈着步子向前走,巧妙地回避了这个问题。
严亦思走得快,冯惠迈着小短腿跑了两步,尽量跟上去。
最后,两人在村委会的大门口停了下来。
“你带我来这里干什么?”冯惠看着村委会的大门,十分疑惑。
“当然是来要债啦。”
严亦思说完,走了进去。冯惠跟在她身后,也不情不愿地走了进去。
村支书刚从村委会里面出来,瞧见一高一矮两母子,顿时疑惑起来,好奇地问:“你们这是有什么事?”
“我来要债啊,我还有五块钱存你这儿呢,你忘啦?”严亦思提醒道。
“哦哦哦,”一经提醒,村支书马上记起来了,他拍拍额头,笑着说:“你看我这记性,你不说我都要忘了。”
村支书从口袋拿出五块钱递给严亦思,严亦思没接,她用眼神瞟了瞟一旁的冯惠,示意她接。
冯惠犹疑着把钱接了过来。
村支书问:“你打赌赢了?”
“对,”严亦思想起昨天她让小娟她妈过来拿钱的事,叮嘱村支书:“要是小娟她妈过来问你拿钱,你就跟她说我赢了,钱昨天晚上还给她了。”
“行行行。”村支书连连点头。
“那麻烦你了,没什么事我就先回去了哈。”
严亦思说完领着冯惠往回走,刚出村委会,冯惠就问:“你们刚才在说打赌?你跟小娟她妈在打什么赌?”
“小孩子别问太多。”
冯惠撇撇嘴,“你们大人怎么都喜欢说这句话。”
严亦思望向冯惠,“哟?还有谁和你说过这句话?”
她话音刚落,村支书从村委会里面急急忙忙跑出来,朝她招手呼唤,让她停下来。
严亦思停下脚步向后看,村支书拿着一个信封快步走过来。
他喘了几口气,才把信封递给严亦思,“你看我这记性,真是越来越不好了,今天上午你家耀齐寄了一封信过来,我本来想忙完手上的事就送到你家去,结果手上的事一忙完,竟把这事给忘了。你刚一走,我才想起这件事。”
严亦思盯着村支书手上的信封,疑问:“这是冯耀齐寄过来的?”
“是呀,从广州寄过来的。”村支书说着,又把信封向前递了递。
大概是上次她给冯耀齐写信,告诉他自己要做生意,冯耀齐才给她回了信吧。
严亦思接过信封,心里的感觉有点奇妙。
这个名义上的丈夫,她连见都没有见过呢。家里一张照片也没有,也不知道他长得是个什么样子,性格是个什么样子,好不好相处。
但转念一想,能收养这三个小孩,人品应该不会差。
“你不拆开看看吗?”冯惠眼巴巴望着她手中的信,“爸爸他都写了什么?”
村支书闻声,也把目光转向严亦思。两双眼睛同时盯着严亦思,严亦思被盯着得不好意思,当场撕开了信封。
刚撕开一个角,她瞧见里面只有一张是白色的信纸,其余的全都不是信纸!
她的手一顿,撕到一半停下来,笑着对冯惠说:“你爸写了好长一封信呢,我回家给你看好不好?”
说完,她拉住冯惠的手,尽量抑制住激动的心情,装作平静的模样和村支书告别。
走到半路上,她不放心地看了看信封,然后小心翼翼地藏进了上衣最里面的那个口袋中。
冯惠问她:“你为什么把信藏这么牢?”
严亦思笑笑,只说:“这是你爸寄过来的信,宝贝着呢,可不能弄丢了。”
冯惠盯着她若有所思,过了好一会儿,才把手中的五块钱递给她。
严亦思看着冯惠手中的钱,想起床底下藏着的那个铁盒子,摸摸她的脑袋,说:“这个是奖励你的,不用给我。”
冯惠怀疑自己听错了,她生怕自己理解错了意思,求证似的问道:“你是说,这五块钱给我?”
“对啊,给你。”
冯惠被这突如其来的喜悦冲昏了头脑,完全忽视了严亦思为什么要奖励她。
她把五块钱也小心翼翼地放进上衣最里面那个口袋中,然后开始碎碎念:“12加5等于17,20减5等于15,还差15。”
“什么还差15?”严亦思插话道。
“你想知道?”冯惠的眼珠子上下转了转,“就不告诉你,哼。”说完,她跳着欢快的步子跑开了。
严亦思看着她这副样子,不觉笑出了声。
还差15,是指还差15元才能买一张去三亚的火车票吧。
这个人小鬼大的女孩,还以为没有人知道她的秘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