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好半晌,顾非沅都没什么动作。奇怪的是,那坏脾气的魑妖也未开口催促。
林西贝瞥眼看他,虽然也看不清什么。但仅凭那兜帽微微颤动的架势,她几乎能断定,这人正在全神贯注寻找什么。
终于,顾非沅空出的那只手出现在那副繁忙的画面之中。食指停在一处树干之上。
那里有只拇指肚大小的虫子。扁圆的身子夹着个小脑袋,脑袋上生了一对长须,暗红的身体几乎隐没在棕红的树干之中。
顾非沅收回手的瞬间,一缕黑雾盘立即盘桓在他刚刚所指之处。片刻后,竟如隔空取物一般将那扁圆小虫从画面中扒拉下来。
小虫被魑妖装进一只白瓷瓶中,塞上盖子。递到顾非沅手边。
正要接过瓷瓶,魑妖却猛地一收,“两个灵石。”顾非沅一愣,随即捏一把林西贝的拳头。她才反应过来,猛甩一阵胳膊,表示他找错人了,她可没钱。
“没钱?”魑妖抬手比出一个姿势,分明是要赶人了。顾非沅冲“灵宠”招招手,示意她拿灯出来。林西贝一脸躲无可躲的架势,只好掏出了口袋里的陶笛。
没想到顾非沅将陶笛拿到手,转身便往回走。出了门,他就放开了林西贝的手。
眨眼间,他们回到了那间浴室,林西贝见那些人依旧泡在水池边,才终于明白过来“他们”原来不是人。
陶笛被顾非沅抛至半空,随即道:“念诀。”林西贝默念口诀,悬浮的陶笛骤然光芒大盛,像是水池里升起了一轮红日。
“变大些。”
半闭着眼的林西贝乍听这话,胸口一股气快泄了一半。念决本需全神贯注,顾非沅这时候插嘴,她怕会前功尽弃。只好屏气凝神,紧闭双眼,心中默念着大些再大些。
那陶笛竟真的变大了数倍,罩子一样盖在水池上空。
因闭着眼,林西贝触感变得尤为灵敏,她感觉有股清气自丹田升腾而起,缓缓流转到了四肢百骸。暖洋洋的,极是惬意。
这感觉持续了半刻钟,只听“咔哒”一声,有什么东西孤零零地砸到地板上。捡起来一看,竟是一枚灵石。见陶笛被顾非沅拿在手中,她伸手就要讨要。
不想他适时冲她伸手,明显意在那颗灵石。
岂有此理,林西贝只将手里的东西攥得紧紧。牵弦灯是她的,灵石也是她炼化的,这人真是有够不要脸了。
正僵持不下,顾非沅笔直的背脊突然一弯,痛感海浪般地席卷了两人。林西贝猛拍脑门:又忘了他怀着孕了。
“别生气,给你给你行了吧。”她冲过去扶起顾非沅一条手臂,慌乱间见到那白玉似的胳膊上竟有一道血红的爪印,新鲜的,还渗着血。
第二十五章
莫不是之前在桥上他为自己挡的那一下?
顾非沅忍住痛意,摊开白皙的手掌心,“还差一枚。”
他说的是之前炼化乞儿的那枚灵石,被林西贝藏在束袋里,一直贴身放着。
林西贝捂住束袋口,那枚灵石是她压箱底的,指着攒来还债呢。虽然不舍,却也实在是架不住这股子绵绵不绝的痛意。终于慢吞吞掏出灵石来,放在他掌心。
明明痛的站都站不住了,还惦念着钱。顾非沅这厮,真是掉钱眼里了。
“吝啬。若非我,你已深陷这三垢幻境……”许是看出她多有不舍,顾非沅断断续续地吐出这一句,但在林西贝听来,这话多少有点挟恩以报的意思。念着他受伤了,难得的没还嘴。
三垢指“贪、嗔、痴”三毒。中元节这天,鬼门大开。生魂恶鬼们一齐往蹉跎桥上涌,因为没有牵弦灯,其中大部分入不得颠倒界。
难免有些误打误撞进去了的,多半被引路人捉了,剩下的那些漏网之鱼只要入了鬼市,便会来到这三垢幻境。
之前那些泡在水中的人,皆是受贪欲蛊惑的生魂。贪欲盛极,转生嗔怒,永坠痴迷而不悟。不论生魂恶鬼,只要一丝人欲尚存,无能出此境者。
换言之,若非顾非沅,林西贝怕是要一直泡在那水池子里了。
折返回灵宝轩,顾非沅将两枚灵石放在案桌前,魑妖身形已全然没入那团黑雾之中,只余两簇幽光闪烁,他在看着他们。
“五块灵石不卖。”那怪故意拖长了调子,价涨得颇有几分有恃无恐。
但是三诟幻境里的怨力早已炼化个干净,林西贝他们真的凭空再变不出多余的灵石来了。顾非沅靠在林西贝肩膀上的力道不小,她知道他还疼着。心中焦急,就只想骂娘。
恍然摸到顾非沅手中的陶笛,顿时有了主意。她附在顾非沅耳边轻问:“魑妖怕什么?”听见他低低答:“火”。
不动声色地取过陶笛,默念口诀。一簇烈焰倏地升腾起来,通灵一样直追着魑妖绕。林西贝闭着眼,全神贯注地让火焰烧得更旺一些。
黑雾被火焰裹挟着,越缩越小,直至避无可避。一阵尖利的惨叫响起,其间还夹杂着魑妖的声声求饶。林西贝铁了心要治治这妖物,压根没工夫分辨他说的什么。
“可以了。”恍惚中听见这么一句,却没动。随后一只温热的手轻轻拍了拍她脑瓜顶,才睁开眼,就见手上拿着白瓷瓶的顾非沅。
她愣了好一会,才听他缓缓说,“回去吧,时辰到了。”
顾非沅情况一直未有好转,要靠林西贝架着才能走。短短一段路,她走得颇为吃力。
走下最后一阶楼梯,空中银灰色的雪花已是稀稀拉拉,大部分店铺也已经打烊。连灯光也微妙的变得暗淡,热闹的鬼市即将安睡。
街道上只有零星的几盏橘灯,林西贝有些辨不清方向了。长长的街道像是黑黝黝的洞口,两人在松软的灰地上每前进一步都像要陷进去。
林西贝心里着急,根本分辨不出该往哪边走。正茫然无措时,只听到一阵低沉的哭泣声从街道的一侧飘来。其中夹杂着两句人语。
“求求大夫救救我孩子吧。”是一个女人的声音。先前哭泣的人应该也是她。
林西贝当然没忘记这里是鬼市,不是她同情心泛滥的地方,就不想多管闲事。但是她听到那女人提到“大夫”,不由得竖起耳朵。
女人啜泣得厉害,已是字字泣血。但是与她对话的人却是半点不松口,“说了这孩子我救不了,你赶紧走,再晚一些就回不去了。”听动静,两人应该是在推搡。
确认了其中一方是医家,林西贝心头终是一定,伸手拍拍顾非沅的脸,“再撑一下,我带你看大夫。”肩膀处的“大山”动了动,随后下坠得更狠了些。
架着顾非沅的林西贝就这么循着女人的哭声缓缓挪着步子,见不远处就有一盏灯浮在半空,灯光照亮了店铺门前的招帆,映出上面大大的“药”字。林西贝知道,就是这里了。
吃力地快走两步,果然见到门口一高一矮两个正在拉扯着的身影。高的那个立在门内,哭声从矮的那方传来,看身形明显是跪着的。
“大夫,求求你,救救我儿。你要什么都行!”跪着的身影扑通通磕起头来。顷刻间,漫天都是纸灰。
林西贝整个人被顾非沅坠得快压弯了腰,呼哧哧喘气,喊了两声大夫却都被那妇人的哭号给压了回去。
实在无法,只好蹒跚着朝店门口走,将架着的顾非沅往门内人手边一推,自顾自去扶跪在地上的妇人。
倚在门口的人也是未曾想到直挺挺倒过来一个病人,慌忙伸手来接,将近乎昏迷的顾非沅抱个满怀。
那妇人见有人过来,以为自己的哀求起作用了,满脸欣喜地抬起脸,却见面前人竟是个粗布麻衣的女子,橘灯就罩在那女子头上,暖红的光映出一张没什么表情的脸来。
只一双眸子尤其亮,晃得她瞬间止了哭嚎。
林西贝见妇人仰着头呆呆看着自己,两腮的泪顺势滑到颈侧。视线往下,她怀里抱着个婴儿,身量还没妇人小臂长。婴儿周身红紫,额心处的褶皱层层叠叠,耳畔还有干涸的血渍,分明是刚从娘胎里诞下的样子。
这下本来抱着不管闲事念头的人一下热血涌上了脑门,拖着妇人臂弯就把人往起提。林西贝近乎咬着牙道:“起来,我带你过去。”
妇人踉踉跄跄地被她扯得起身,虚虚晃晃的又站不住。林西贝只好拦腰抱住她,硬生生拖着往前走。触到她后腰衣料时,被不知什么东西粘了黏糊糊的一手。她也顾不上细察。
两人行至门前,跟先前“见死不救”的大夫打了照面。骨瘦如柴的小老头要将顾非沅扶正都吃力,压根挡不住林西贝这种蛮横不讲理的。
老头被她推得一个趔趄,哐当一下撞在半开的门板上,疼得呦呦直叫唤。
进得门来,就见满屋子的药柜子。
第二十六章
柜子极高,每个都顶到楼板上。层层叠叠的抽屉上每个都镶着铜制拉环。
半空中掉下一道绳索来,不偏不倚地荡在屋子正中。柜台前立一小方桌,两张木椅,供客人歇脚。
此时林西贝一身气力近乎耗尽,托着妇人正往桌椅处走,被那道绳索阻了一下,便伸手去拨。只觉毛茸茸地捏了一手,下意识一甩,那绳索顺势被甩到了药柜边。
绳索募地蜷缩了一下,不过进屋的几个都没察觉。
屋子里有三四盏油灯照明,比门外不知亮了多少。林西贝搀着妇人坐下,眸光一带,才发现自己满手都是血污。
目光循着妇人脖颈往下,扫过腰际,才发现她那身浅色衣衫早已被鲜血浸透。
这才想起来去找那老头,发现人还立在门边,被顾非沅山一样压住已是动弹不得。把人事不省的男人挪到另一张椅子上再回来,老头才指着她鼻子开骂:“强盗!土匪!”
呼哧呼哧顺了好几口气,才补完了自己的控诉:“哪里来的不懂规矩的混账……气,气煞老夫。”
终是有求于人,她没法还嘴。只是上前将老头扯到桌边,手指头慌乱地在两个病号之间徘徊。
老头许是见顾非沅脸色再耽搁不起,长吁口气,抬起他下巴就去抠他眼皮,林西贝哎了一声,被老头一眼瞪回来。有些尴尬。
盯着顾非沅眼底细细看了一阵,老头轻点了点头,随即对着半空唤一声:“三儿~”
沧桑的嗓音在空中打几个旋儿,撞出了几声“喔呜~”的应和。
林西贝循声望去,就见刚刚被她甩开了那段绳索不知什么时候又荡了回来。
“清创药。”
又是“喔呜~”一声,眼看着那绳索尾端竟弯成了钩子,向药柜高处延伸而去,钩子尖穿过铜环这么一拉,就柔柔地探进抽屉里,卷了里面的药瓶出来,直接递到了老头手边。
半空中一张脸一闪而过,林西贝没看清,只发觉那绳索骤然缩成原来那般长短,随着一阵清越的喔呜声又停在了屋子正中。
撸起衣袖,老头粗暴地将瓶中药粉抹在顾非沅手臂伤口处。扭头催促林西贝:“无大碍了,赶紧走。”
事情只做了一半,她怎么能走,顺势指了指身边眼巴巴等了半天的妇人,“救她呀。”
老头将药瓶重重砸在桌面,发出咔哒一声响,一张脸黑沉沉:“我是药师,不擅医术。”随即又朝半空吩咐一句:“三儿,送客!”
这次回应他的不是喔呜而是一声清啸。
那绳索极快的弯了个弯,顷刻间,一张毛茸茸的脸从半天里坠下来,尖嘴猴腮的分明是只猢狲。那猴子啊啊哦哦地叫着,盯着林西贝的目光可说不上良善。
也就是这一刻,她才反应过来,刚才触到的哪里是什么绳索。分明是猴子尾巴。
冗长的毛尾巴又弯成钩子模样,有力地钩住了林西贝后腰腰带,将她整个人吊起来就往门口送。任林西贝手忙脚乱地一阵扑腾也抓不住身后的那根尾巴。
眼看就要到门边,猴儿却突然停下来。搞得她上下不得。
毛茸茸的尾巴尖调转方向,开始一个劲地往她腰间束袋靠,袋口渐渐松开。等林西贝反应过来,袋子里的鲷珠已经被那尾巴尖给裹了好几颗了。
“三儿!”老头一声斥,猴儿委屈地呜咽两声,毛尾巴跟被火燎到一样迅疾地收回去,而林西贝结结实实地被丢下了地。
猴儿得了鲷珠欣喜得不得了,想要欢天喜地一番,偏偏见自己主人面色不善,乐也不敢乐,口里嘎嘎地哼哼,一张毛面皮耸动个不停。
原来这猴儿喜欢鲷珠,林西贝一把将束袋紧紧攥住,掏出个最大的珠子放在手中把玩。故意诱惑它:“我每天都能钓上些品相极好的红鲷,这都算小的~”
这一番话明显戳中了猴儿的心,它倒挂着的身子摇摇荡荡的分明是想向林西贝那方靠近。此时只听老头问道:“你在广道手下当差?”
见她点头。老头稀疏的眉头微微一皱,竟然自己走过来了。林西贝以为老头此举是要蓄意报复,正欲找地方躲,却见他冲着自己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来。” 行至门边的老头伸手招呼林西贝。她摇摇头:“不救人,我可不走。”“哎,我就是说救人的事。”
听他口气不像是要赶人,林西贝终于快步跟了上去。
两人前后脚来到门口招帆底下,斜眼便能瞅到屋内。看老头儿一脸神秘的表情,林西贝就能猜到这老家伙一定是有什么见不得人的话要告诉她了。只盯着他,等他开口。
“我倒是不知道这个时辰了你怎么还在鬼市,不过正好,要救那妇人的命,将那小怨鬼收了便是。”老头瞥一眼屋里,半遮半掩地说。
再看林西贝,愣是一句没听懂。
她指着屋里妇人的方向,大喇喇地问:“哪里有什么小怨鬼。”
这憨傻样子可是急坏了老头,他一把拍下她的手,低斥道:“怨气都快把我屋顶掀翻了,你个引路人都看不到?那婴孩打娘胎里就是个死的。满身怨愤,拽着她亲娘不放手,欲一起做鬼呢!”
听他如此说,林西贝才恍然联想到那妇人染血的衣袍和她怀中婴孩紫胀的一张脸,一字一顿,“你是说让我用牵弦灯炼化了那小孩。”说至一半又停下,问他:“那他娘怎么办?”
老头仰头瞅一眼墨云诡谲的天色,急得一跺脚,“哎呀,痴念一消她的魂自然就返回阳间了。还不快动手,鬼门都要关了。”
事不宜迟,林西贝赶紧祭出牵弦灯,她闭着眼默念口诀,浮在半空的陶笛径直朝着屋里飞去。
彼时顾非沅还昏迷着,他对面的妇人也低着头,有一下没一下地抚着怀中婴孩的脸。她动作有些滞涩,看来不是很清醒。
猴儿三三见有亮晃晃的东西飘过来,兴奋极了,迫不及待地就要荡过去抓那陶笛,没想到爪子刚伸过去一半,就跟被火燎了一样倏地收回来,激起了一阵尖利的哀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