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鬼的记忆到这里就结束了。
周围的场景再次变幻起来。空阔的院子长起了草,屋顶和横梁断裂,围墙拱门坍塌,荒芜的角落都结起了蜘蛛网。院子里与记忆中重叠的地方都褪去了鲜艳的色泽,像一张老照片从书柜最底层被翻出,有一种沧海桑田的迷茫之感。
回到现实中的所有人在从记忆里抽离出来的那一刻都缄默着,一句话都没有说。
共享他人的记忆,在某种程度上来说其实也是变相地经历他人的过去。而女鬼的这段记忆也正是她执念的源头,里面包含的深刻的怨恨和悲苦,哪怕是离暮雪这等冷心冷情之人也不免觉得心中有些堵,堵得很不舒服。
直到在她身后的玉云琅抽噎着哭了起来。
他其实在看到女鬼记忆中的自己以那般恐怖的模样来到金少爷身边时,他也被吓得腿软了。即便此时已经回到现实,他也依然还歪坐在地上,整个人都在后怕地发着抖。
可同时他又哭得眼泪止也止不住,一张小脸紧皱着,分外让人怜惜。
——至少让很会怜香惜玉的大师兄叶重北在这一刻眉头皱了一皱,将自己的手帕递了过去。
白色罗帕上,一对蝴蝶在合欢花间飞舞,还被熏了优雅的香,大概率又是哪个红颜知己送给叶重北的。
玉云琅泪眼朦胧地接过了,也没看清上面绣了啥,就用它狠狠擤了一下鼻涕。
叶重北心一抽:“……”
罢了,手帕而已。
“哭什么?”离暮雪问玉云琅道。她本就心里不舒服,被他这一哭越加感到头疼。
玉云琅爬起来,抽抽搭搭的:“小鱼好可怜啊……她,呜……她太惨了……金少爷他们简直不是人!他们死了活该!”
他自己也是自小在底层摸爬滚打长大的,尤其是在父母过世以后,他用他稚嫩瘦小的肩膀挑起了生活的重担,所以他知道那有多么辛苦和艰难。而他运气好,他还有丁师傅这个父母的老友能帮衬他,能庇护他,不至于让他受尽欺负。可小鱼呢?她无依无靠,全凭自己一双手挣一个明天,吃了那么多的苦都依然努力地生活着,却还遭到了自以为身处高位的人丧尽天良的践踏。
在知道了这样悲惨的曾经和真相后,哪怕是性子绵软温顺如玉云琅,都忍不住替女鬼小鱼感到不平不忿,更何况玹瑛城四人?
“这几个杀人凶手,着实可恶。”叶重北冷声道。
裴子夜蹙起眉头,语调带着一点通透的无情:“可这世道,也常常是善良的人受尽不公。”
“姐姐……”玉云琅拉了拉离暮雪的衣袖,红着眼央求说:“要不然,放过小鱼吧,好不好?”
离暮雪眉心动了动。
半晌,她淡声言道:“不肯放过她的,是她自己。”
徘徊在世间不肯离去的鬼,都有未曾消解的执念。只不过执念有大小,分善恶,小的、善的,都能轻易地化解,甚至不用靠外力协助,仅仅靠鬼自己就能得偿夙愿,无挂无碍地去投胎转世。唯有那些大的、恶的执念,带着鬼魂的怨憎恨,将它们牢牢裹覆,随着它们在死去的地方一日一日重塑死亡的过程,逐渐将这份挂碍变成了淬了毒的刀,让它们变得越来越偏激,最终让它们失去了神智,变成了疯狂又扭曲的邪祟,为祸一方。
可怜,却也无奈。
离暮雪什么都没再说,提剑起身,再次朝井底望去。
小鱼的尸体其实已经半白骨化,一碰或许就会散架。离暮雪凝眉片刻,用一身干净的衣服裹住了尸身,束紧之后甩手将它带了上来。
被包裹在雪白衣料里的尸体才那么点大小,比如今的玉云琅都要小许多,它严严实实地被罩住了,没有露出身上破烂的衣料,也没有露出死不瞑目的惨状。它就那么安静地躺在地上,好像,不过是那个叫小鱼的姑娘在这里睡着了。
裴子夜见状右手往身侧一甩,本在前院由步燕青看守的菩提子珠串带着囚在其中的女鬼怨灵飞到了这边,正落在这具尸体旁。
“这是……”
步燕青也随之赶过来。他没有看到女鬼的记忆,所以乍看到地上罩了离暮雪衣服的尸体,他张口想问是什么情况,但看到大家表情都不好,也就没问出口。
离暮雪走到了女鬼小鱼跟前。
她的脸上依稀还能见到活着时的痕迹,那是一副很面善的容貌。
离暮雪将一朵小小的橙黄色的花递了过去。六瓣花叶还闭合着,在细微的晚风中如同环抱膝盖的小婴,收敛着浅淡微芒。
“露晞花,跟你很相配。”她对女鬼道。
小鱼从前绣的那些手帕上,总有几朵这种橙黄温暖向阳而开的小花,她的那床打了许多补丁的被子上也是,都是露晞花,想来她从前,定是很喜欢它。
露晞,与朝露相伴,在破晓的那刻迎着曦光而绽放,美好又充满希望,正如小鱼生前的人生一样。
女鬼怔怔地看着这朵在离暮雪指尖颤颤含苞的小花。她像是被勾起了久远的回忆,眸中有光亮一闪。
随后她伸出干枯皲裂的手,从离暮雪那里接过了它。她低头看着这朵小小的橙黄的花,看着它在被自己接过来之后动了动,随即花叶舒展开来,莹亮的微芒从花心散出,像是太阳光一样,非常漂亮。
两行眼泪倏然从她眼角滑落。
在这一刻,缠绕在她身上的浓郁漆黑的怨气开始消散,她浑身都开始发光,浅浅的,不刺眼的白光,将她整个身子都包裹了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