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栩栩篇·七日奇谈——沤珠槿艳
时间:2022-05-15 07:35:58

偌大的杭京城,她认识的人只有周济一个。
如果她真的能取代尹惜缘……
这才三日不到,周济眼下都有了青黑的黑眼圈,不知道是不是陪自己东跑西跑的累着了。
殷栩栩默默翻身起床,凑近了周济的脸庞,细细的描绘着他的五官——周济有笔挺的鼻梁,有些干裂的嘴唇,不算长的睫毛,还有……
那双微红的眼眸浮现在她脑海,烫的她心中一惊。
那双眼睛睁开,又那样望着自己,似有千言万语欲说还休。
低哑的声音在她耳边轻声问:“醒了?”
殷栩栩连忙撤回手,掩饰般问道:“我怎么回来的?”
周济揉了揉眉心:“你昨日晕倒了,我把你送回家的,今日不可再待这么久。”
殷栩栩这才回过神来,迅速爬起身:“我睡了多久!”
“半日。”
殷栩栩第八十一次感叹自己怎么就定了如此短的七日之约,没想到这身子竟如此孱弱。
这回为了避免提前消耗气力,周济叫了马车带她去颖水河。
车厢中一片寂静,周济似很是疲惫,阖上双目养神,一睁眼便看到殷栩栩双眼炯炯有神的盯着自己。
说实话,挺吓人的。
但殷栩栩盯的理直气壮的,周济原先给她造成的恐惧早就在他一次次的言听计从中荡然无存了,反而让殷栩栩有些得寸进尺。
颖水河旁游人如织,来来往往,看的殷栩栩一阵眼晕,周济扶她在河畔的石凳上坐着,自己则站在她身后,如常替殷栩栩打着伞。
趁周济不注意,殷栩栩偷偷在伞下探出头,阳光照在她的发顶,暖暖的。
河面波光粼粼,像银鱼上下翻腾,周济换了个位置替她挡住风,微风拂过,她身周都被周济的气息包围,殷栩栩闭上眼睛,仿佛能感受到属于尹惜缘的情绪,这种被人细心呵护视若珍宝的感觉让她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安宁。
这安宁并没有持续多久,行人从他们身边经过,兴高采烈的讨论着今日茶楼要说什么书,殷栩栩掀起眼皮看了他一眼,周济不知在想什么,看都没有看她一眼。
殷栩栩也不说话,又看他一眼。
周济算是看明白了,殷栩栩压根儿就不是冲着找人来的,就感觉只是为了玩上那么七天。
殷栩栩根本不知道自己眼巴巴央求的眼神杀伤力有多大,周济看着她的脸,连眼神都流露出了温柔与无奈。
看在殷栩栩答应帮自己找人的份上,周济对她还算是容忍,小姑娘顶着尹惜缘的脸可怜巴巴的望着自己,周济自问无法硬下心肠。
周济带着殷栩栩找了个二层的位置,正对着说书人的台子,殷栩栩晃着腿趴在栏杆边上,很是期待。
今日听书人讲的故事名叫往生缘,听名字便是个缠绵悱恻的爱情故事,正好对了殷栩栩的胃口。
周济则明显不喜欢这种题材,甚至在刚听到名字时便紧紧攥起了拳头,这表情看的殷栩栩以为他要下去揍说书人了。
三世缘讲的是个俗套的桥段,女主人公爱上了守护在自己身边的师兄,却因为家人的阻挠世俗的眼光不得不嫁给门当户对的公子。
那恶人公子垂涎于女主人公的美貌,无论二人如何哀求都不愿放手,最后女主人公只能垂泪上了花轿。
说书人讲一段,台上的伶人便唱一段,咿咿呀呀。
云有第三郎,窈窕世无双,年始十□□,便言多令才。
殷栩栩唏嘘,看来这恶人公子居然还长得很是俊俏,做什么非要拆散人家。
周济看不下去了,拂袖而去,只留下殷栩栩一个人看的眼泪汪汪。
伶人又唱了起来,奄奄黄昏后,寂寂人定初。揽裙脱丝履,举身赴清池。徘徊庭树下,自挂东南枝。
老套的殉情结局,殷栩栩却霎时哭的不能自已,楼下听书的小姐们也发出了嘤嘤的抽泣声,台上的歌声哀婉凄切,“东西植松柏,左右种梧桐。枝枝相覆盖,叶叶相交通。”
殷栩栩捂住自己的胸口,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为什么如此难过,胸口跳动的如此剧烈,就好像那颗心有了自己的意识,挣扎着要离开殷栩栩的桎梏。
殷栩栩感觉气都喘不过来了,头一次感到如此力不从心,她甚至不敢出声喊周济,如果他知道了,会不会让自己更早的离开为尹惜缘腾出身体呢?她跌跌撞撞的从楼梯上下去,想要离开茶楼透透气,她的脚步如此凌乱,直直撞入旁人怀中。
美人的香气将她包围,殷栩栩才看清自己正撞在一个女子身上,女子扶起她,有些忧心的问:“姑娘没事罢?”
殷栩栩摇头。
女子又问:“姑娘可是来听这往生缘的,还差个结尾便结束了,姑娘不再听了吗?”
殷栩栩忍着不适复又看向台上,伶人转着圈,似是场景转入奈何桥畔,一对有情人相携而去,共入往生。
殷栩栩喃喃:“竟是如此情深。”
女子也感叹:“是啊,可再情深,不过是所难弃者,一点慰藉而已。”
“这是何意?”
女子打量着她,殷栩栩半张脸被面罩遮住,看不出其余的五官:“姑娘不是本地人吧,这事杭京城都传遍了。”
“这是真事?”殷栩栩惊道,旋即又觉得自己实在是少见多怪,不过一出戏罢了,哪朝哪代没有这样的事呢。
“是啊,”女子答道,“这故事中的主人公,便是杭京城中尹家的二小姐,尹惜缘。”
往生缘中的女子,竟是尹惜缘。她心口猛烈的疼痛起来,殷栩栩按住胸口,像是在安慰她,请你等一等,七日之约已近半,待到七日一过,我便把这身体还给你。
“可是尹惜缘,不是几日前还活着吗?”殷栩栩细思又觉不解。
女子听到她的问话也愣住了:“何出此言,如今已经十月了,尹小姐下葬也该有半年了。”
“那她师兄……”殷栩栩想起周济温热的鼻息,竟凭空生出几分寒意,“也已经……”
女子摆摆手:“这只是说书人编排的结局罢了,那位师兄的下落我倒并不知晓。”
*
是夜,殷栩栩躺在床上将没被周济拉住的另一只手从锦被中伸出,如雪的肤色下隐隐透出青色的脉络,粉嫩的指甲有些长了,她愣愣的看着被周济拉住的那只手,果然手背上被她的指甲掐出一个浅浅的印子。
殷栩栩悄悄翻身下床,从梳妆匣里翻出一把小剪子,想把指甲剪短一些。
还没等她下手,手中的剪子迅速被人抽走了,周济有些烦躁的蹲在她面前:“醒了怎么不叫我。”
殷栩栩往后躲了躲,手却被周济握着拉了过去,他眯着眼睛瞧了半天,开始给她剪指甲。他剪子使的很小心,贴着她的指头过去,半点都不疼。
灯光昏暗,正是夜最深的时辰,周济蹲在她面前,眯着眼睛修她手指旁的倒钩。
殷栩栩心里酸酸的,她想起自己苏醒时冰凉的指尖和僵硬的肢体,想来是周济一直把她藏在冰棺里吧,可是招魂时却被她抢了先。
殷栩栩懊恼的锤了锤自己的脑壳,手却被周济握住:“干什么呢。”
手被男人攥在掌心,殷栩栩情不自禁脱口而出:“等她回来了之后,你想对她说什么呢?”
周济的动作停了下来,低着头,殷栩栩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能听到他飘远的声音:“想对她说,对不起。”
殷栩栩听懂了他的未尽之意,对不起让你一个人孤零零的离开了,对不起没能从那个恶公子手中把你救下来,就连自己,也是他要对尹惜缘感到抱歉的事情之一。
殷栩栩的心又不受控制的跳了起来,眼前的男人如此失落,她好想伸出手抱住他,可是殷栩栩的手很快缩了回来,她没有资格,她是一个掠夺者,她不能连尹惜缘接受歉意和思念的资格都抢走。
而在这七天里,她只能当好一个合格的契约者,这是她向上天偷来的七天,也说不定是殷栩栩最后的七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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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诗词摘自《孔雀东南飞》
 
 
第四日
 
 
师兄。”殷栩栩听见自己说。
结合这些天听到的八卦,她能判断出面前之人应该就是年轻时的周济,一袭白衣,风姿绰约,只可惜大约是在梦中,她眼前模模糊糊的看不真切。
面前人有些不悦的声音自耳边响起:“尹惜缘,昨日跑去哪里胡混了?”
身后不知哪个幸灾乐祸的大声嚷道:“尹姑娘去春喜楼前边的赌场看人家斗蛐蛐呢,身上的玉佩都输给了人家,被掌柜挂在柜台前,大伙儿可都听说了!”
四周也响起附和声,还有人吹起了口哨,冲她拼命鼓掌。
殷栩栩有些汗颜。
“你上前来。”任由下面起哄,白衣师兄面不改色。
她狠狠瞪了一眼告密人,垂头丧气准备上去挨骂。
白衣师兄拿出一根戒尺:“袖子撩高。”
殷栩栩傻了,尹惜缘也傻了,戒尺算是书塾中最重的责罚,就连男生也不经常挨这样的板子,更无论在众人面前被杀鸡儆猴,她虽然胡闹了些,终归还是要些脸皮的。
可无论她如何撒娇求饶,撒泼打滚,甚至拿男女大防来说事,师兄也只是一句:“此刻你为弟子,我代行师父之职,无论男女。”
所有人都不敢胡闹了,整个课堂鸦雀无声,师兄高举着戒尺打在她的手心,白嫩的手心霎时出现一道又一道的印记,纵横交错,从那声响足可听出没有半分留情,十指连心,连带着殷栩栩的手心都开始出汗,隐隐作痛。
她哭的跟杀猪似的,嚎的一声比一声响,师兄却丝毫不为所动,每打三下还停下:“这三下,是惩戒你学业不精,不思进取反而逃课,屡教不改。”
“这三下,是因为你身为学子出入赌场,玩物丧志。”
“这三下,是因为你带坏同门,败坏师门风气。”
每一条都说的有理有据,哭到最后,尹惜缘已经喊不出声了,只听见轻轻的抽泣声。
殷栩栩很感慨,没想到周济现在为了尹惜缘要死要活的,当初倒是能狠下心来打人家的板子;另一半则是尹惜缘嚎的实在太响了,她还以为任何一个听过如此魔音的男人应该都难以忘怀……
在尹惜缘嘤嘤的抽泣声中,殷栩栩想起了自街上听来的八卦。
尹氏惜缘,尹家的二小姐,生母是当今圣上的嫡妹,金尊玉贵,从小生的灵巧动人,如此金尊玉贵的背景养成了她骄纵的性格,少时便被送去同世家子弟一同读书。课业倒是其次,主要是磨一磨大小姐娇蛮任性的脾气。
由于师从朝中最为严苛古板的太傅,人家可不会因为尹惜缘有个皇帝舅舅便放松要求,大小姐的苦日子就此开始,过上了三天两头被责骂罚抄的日子。
太傅一生未婚,直到晚年之时才收养了一个男孩,因为算是师门第一个弟子,自然也是名义上的大师兄。这位大师兄,被太傅一路教养,养成了清高板正的性格,平生最看不起的便是如她这般不学无术的纨绔子弟,因此无论尹惜缘是威逼还是利诱,都没能逃过哪怕一顿斥责。
怪不得人家说,尹惜缘从前恨那师兄恨得牙痒痒。
不过打手心实在说不得是多重的刑罚,第二日便已看不出任何痕迹来了,才过了几日她便已经好了伤疤忘了疼,没心没肺的趴在案牍上打呼,睡得倒是挺香,白衣师兄推门进来的时候,殷栩栩心都停跳了一拍,以为又是一出人间惨剧。
可他只是从尹惜缘胳膊下抽出被她压得有些皱皱巴巴的卷子,拿了朱红色的笔在一旁圈划,尹惜缘被吵醒了,迷糊间睁开眼睛的时候,看到大师兄就坐在她一臂远的地方,低头正看着她的卷子,察觉到她醒了,师兄看过来,那张总是淡漠而没有表情的面孔,浮上了一丝笑容。
那笑容也很浅淡:“醒了?”
尹惜缘一股脑爬了起来,擦了擦嘴边的口水:“我睡多久了。”
“半个时辰。”师兄将卷纸推了过来,同她讲行文思路,尹惜缘也很是配合,笔记记得密密麻麻。
大概是因为好学之人自然而然会对勤奋之人有些好感,白衣师兄越来越频繁的和尹惜缘出现在一起,就像长了条小尾巴似的,他竟然默许了尹惜缘的靠近,甚至有时候允许她用自己的墨台,允许她偶尔拽自己的衣角,也放任她毫不客气的出入书塾中专属于自己的藏书阁。
甚至在她将墨点滴在人家刚写好的试卷上时,师兄也只是将手中的书册卷成卷,在她脑袋上敲了一记。
尹惜缘有些委屈的摸摸自己的发髻,敢怒不敢言。
值得一提的是,有一回太傅发卷子之时,竟然将两人的卷子看反了,等发到第二张时才反应过来,足可见尹惜缘誊抄他的作文何其认真,久而久之,不仅连字迹相像,甚至连分析思路都一脉相承。
文笔是极易模仿的,相似亦不足为奇,而行文思路与角度,却是与作者的积累息息相关。这也是因为尹惜缘那些少的可怜的读书量,每一本都是被师兄带着看下来的。
那一日,尹惜缘的文章第一次拔得头筹,当然,是同师兄并列。但这并不影响她的喜悦,隔天她进宫陪太后聊天时,便兴致勃勃的说与满宫人听,不知道的人还以为这是得了个状元。
就在殷栩栩感叹师兄打一次手心能换得浪子回头潜心向学是多么值得时,场景倏忽变换,龙椅上不怒自威的男人转动着手上的扳指,似笑非笑着对太傅说道:“朕听说前几日惜缘的文章得了第一,亏得太傅如此尽心。”
“朕这个侄女顽劣的很,从前被打过手心便来找朕又哭又闹,让人头疼的很。朕当时也是随口一说,若等她何时课业拿了第一,便替她出头去。”
殷栩栩:哦豁。
“虽说朕当时也是哄她的,”男人笑得很和善,面前的太傅的头却越来越低,“可到底君无戏言……”
太傅跪倒在地:“竖子无礼,冲撞了郡主,请圣上责罚。”
皇帝大手一挥,倒也没有难为他,只是说罚去打扫经书阁半年。
殷栩栩不得不承认,尹惜缘已经记仇到了发展出坚持不懈这种良好品质的程度了,非常人所能及。正常人,就打那么几下手心,谁能为此下狠心是蛐蛐也不看了,小人书也不光顾了,一心只读圣贤书。
师兄被罚去入宫打扫经书阁的消息传出时,一众不知真相的弟子还算冷静,倒是尹惜缘这个罪魁祸首慌得不行,连裙摆都没整理好便跑出去差点摔个狗啃泥,幸好被人扶起来,又颠颠的跑远了。
尹惜缘追在后面大声喊着师兄,可人家没有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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