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出意外的,半月之后,尹惜缘又一次闯了祸回家,被尹大人一纸书信送去和周济一起念书去了。
尹惜缘至今都不知道这件事背后有周济的手笔,而这,也成了周济最后悔的事情之一。
初时,一切都很好,两人一起天不亮就坐着马车去学堂,周济在车上背书,尹惜缘就坐在旁边打瞌睡,呼噜打的震天响,下学之后,两人便绕道去集市上玩个一圈,有时候分一串糖葫芦吃,有时候买话本子看。
只除了一点,便是沈砚秋。
那时周济便敏感的觉得大师兄似乎对尹惜缘格外的严厉,加上大小姐自己也不算好学,挨骂罚抄也是家常便饭,不过日子也还算过得下去。
直到那日尹惜缘跑去了春喜楼,她自己对于斗蛐蛐无甚太大的兴趣,纯粹是因为周济的生辰要到了,而她想把周济一直看中的那只常胜将军买下来送给他。
尹惜缘原本是不会迟到的,都怪当时南将军的小儿子和她杠上了,非要和她竞价,害得她把玉佩都当上了,还浪费了半个时辰才赶回学堂。不仅逃课,还出入春喜楼,同南将军之子这等纨绔混在一起,沈砚秋铁了心要给她个教训,无论周济怎么解释都无济于事。
尹大人和夫人虽然心疼,但毕竟只是打了几下手掌心,又是尹惜缘有错在先,都未曾拿此事做文章,就连圣上被尹惜缘又哭又闹着要给沈砚秋治罪吵得头疼,也不过当做小丫头一时的气话,随口说若她何时课业拿了头一名,便随她心愿。彼时谁都没想到尹惜缘真的会拔得头筹,也没想到这会成为圣上打压沈砚秋的绝佳理由。
但那时周济更没有想到的,是尹惜缘会为了圣上一时的玩笑话而真的下苦功夫念书,看着被她口水浸湿的课本,他还以为这只是一次偶然的心血来潮。
可是沈砚秋竟然真的愿意教她,为什么呢?周济想不明白,沈砚秋明明知道尹惜缘是为了报复他。
慢慢的,尹惜缘开始不再同周济一起回家了,因为沈砚秋会留下来给她单独开小灶,周济说她一个姑娘家这么晚回家不安全,她却摆摆手说,“没事,师兄会顺路送我回去的。”
笑话,沈砚秋就和太傅大人住在一起,这顺的哪门子路,明明就是她撒泼打滚的让沈砚秋送她回家。
周济半是玩笑的同她说,大师兄这么严厉的性子,真的会因为你哭几声就特意送你回家,可别是看上你了。
他以为尹惜缘会大笑着反驳,或是皱眉说他脑子进水了。
可是她没有,她竟然有些紧张,压低嗓音悄声问他:“真的吗?你真的觉得他喜欢我?”
就是从那时,周济开始觉出了不对劲。
书塾中也栽着棵树,这树倒是不结果子,不过有一天门外来了几个娃娃,眨巴着眼睛说自己的风筝挂在树上了,尹惜缘于是自告奋勇的替她们爬上去拿风筝。
又是一样的剧情,上树容易下树难,风筝是被扔下来了,可她死活不敢跳下来,周济觉得好笑,走过去准备抱她下来——他的个子已经很高了,绝对不会再把她摔着。
可是尹惜缘朝他挤眉弄眼,冲着他做口型让他别过来。
周济站在一边,看她假惺惺的冲着沈砚秋淌眼抹泪的干嚎:“师兄——救我师兄——我下不来啦——”
沈砚秋让她怎么上去的怎么下来。
尹惜缘耍无赖:“那你不要管我好了,你让我一个人在这树上自生自灭好了——世风日下……这年头做好人没好报啊……师父昨天还教什么来着……待善人宜宽,啧啧啧。”
沈砚秋无语,任由她像猴子一样攀在自己身上:“这树才八尺高。”
周济看着尹惜缘笑得贼眉鼠眼,觉得她笑的真难看。
沈砚秋被圣上召进宫洒扫经书阁的那天,杭京城微风斜雨,满地泥泞看的人心烦,周济从来没看见尹惜缘跑的这么快过,果然没多久就摔个狗啃泥,她身上、头发上都脏兮兮的,搁平时大小姐早就嚷嚷开了。
可是那天,她都没有看清雨丝中是谁把自己扶起来,就提着裙子去追沈砚秋了。
周济不知道他们说了什么,也不知道他们不来书塾的这段的时间发生了什么,周济忙得很,他忙着为大虞朝的未来建设添砖加瓦,成长为国之栋梁,才没有时间去注意尹惜缘和沈砚秋的事情。
只不过吃饭时,他偶尔、会不经意、瞥见尹惜缘摸沈砚秋发红的耳廓,凑过去低声同他讲话,然后被沈砚秋卷起的书册轻敲在脑门上。
去马场学骑射的时候,沈砚秋会寸步不离的跟在她的马匹旁边,会在她咳嗽超过三声之后命她去室内休息。
尹惜缘总是有说不完的话,唯一的停顿就是渴了喝一杯水,然后继续叽叽喳喳,真不知道她怎么能有这么多话,周济都替沈砚秋觉得她烦。
就在两人的友谊因为尹惜缘的重色轻友而单方面岌岌可危的时候,出了桩不大不小的事情,秋猎的时候,士族子弟会和几个皇子一同比试骑射水平,这前三甲的位置自然不会有人同皇子争抢,只不过后几名的竞争还是挺激烈的,毕竟谁都想在圣上面前露个脸。
周济的骑射算是排的上名号的,却冷不丁被南公子——同尹惜缘抢蟋蟀的那个纨绔公子摆了一道,眼看着他射得的猎物一骑绝尘,便暗中放冷箭朝着他的马腿射了一箭,他整个人狠狠的摔下马滚进灌木丛中动弹不得,是被人抬着出猎场的。
这件事闹得挺大,惊动了圣上,南将军也只是笑着说,猎场上误伤是常有的事,顺口道了声歉便算是过去了,可尹惜缘却不依不饶,执意要圣上严惩凶手。
“凶手?哪里来的凶手,不过是意外罢了。”南将军脸都黑了。
尹惜缘却据理力争:“事发当时那附近根本就没有猎物,别说兔子了,连只耗子都没有,谈何意外?”
圣上打圆场:“一时看花了眼也是有的。”
“看花眼?怕是南公子看准了周济的马才拉开的弓吧!”
尹惜缘在众人面前寸步不退据理力争的飒爽英姿自然是周济醒过来之后听她自己说的,不过她只守到周济苏醒便进宫去了,扬言要为他讨回一个公道。
尹大人劝她、皇后劝她、甚至连周济他爹都劝她……南将军手握兵权,掌握整个校练营,他们都不愿意为了自己得罪南将军,不愿意得罪圣上,他们说不值得,可是尹惜缘愿意。
那个总是哭哭啼啼耍赖的小丫头跪在圣上面前问了一句话,陛下曾经劝她跟着太傅大人好好念书,学习律法,明理崇德,她学了,如今陛下只要说一句话,说她学的那些东西,统统都不作数,她便就此作罢。
尹惜缘说完那句话之后,圣上罕见的对这个宝贝侄女发了怒,问她究竟想做什么。
她平静答道,请陛下着人彻查此事。
听到这里,周济有些奇怪,他还以为尹惜缘那样风风火火的性子会直接要求圣上按律处置南公子,后来他才知道,这句话是沈砚秋替她出的主意。
圣上松口答应了,三月之后,从边疆凯旋的校尉接替南将军掌管校练营,南家彻底上缴兵权,四月,南公子欺行霸市东窗事发,连带着曾经谋害周济的罪行统一清算,按律处置。
圣上并不在意他是摔伤了手还是摔断了腿,只不过当时不想打草惊蛇罢了。
可当时尹惜缘不知道,她真就什么都不怕,只要是认定的事,她什么都敢做。
*
殷栩栩对原身油然而生一股敬佩,头一次带了点不忿对周济说:“既然你们是过了命的交情,你这人怎么……恩将仇报呢!”
周济抬头望着她:“我说了我没有,夺人所爱的事,爷没有兴趣做。”
“她已经过了该成婚的年纪,一直拖下去,会有很多对她不利的流言。况且,她和沈砚秋的事情杭京知道的人并不少,若是等到将来圣上给她赐婚,她在婆家只怕会过得很艰难。”周济说的很隐晦,“这也是尹大人的意思。”
“那还不是你们不让她嫁给沈砚秋,难道嫁给沈砚秋就这么不好,你们就宁可她去尼姑庵吗?”
“尹大人并没有反对她嫁给沈砚秋……起码没来得及反对。”周济含糊说道,可能是因为看着这张脸,他没有办法说出口。
“什么意思……”殷栩栩心头油然而生一个恐怖的猜测,“是……沈砚秋不愿意娶她?”
光是有这个念头,殷栩栩便感到心脏传来细密似针扎般的疼痛,似要将她吞没。
第六日
是夜,雨下的很大,打在屋檐上发出啪嗒啪嗒的声响,殷栩栩睡得很不好。
一场秋雨一场凉,昨日夜里下了半宿的雨之后整个城内的气温明显降了许多,殷栩栩自问穿的并不少,但还是一阵一阵的咳嗽,可见这尹惜缘的身子确实不大好。
杭京城依旧热闹而繁华,天气这么冷,阳光倒是挺好,殷栩栩坐在河边,抬头望着河岸边青黄相接的树叶一半绿油油,一半金灿灿。
她手指上刚苏醒那日被发冠拉伤的口子已经完全愈合了,除了那一块比周围的肤色略暗一些外,伤口处的皮肤已经光洁如新,再过几日大概连印子都看不出来了。
前几日周济给她修剪的指甲也已经浅浅冒出一点来,戳在掌心细腻柔软的皮肤上印出一个月牙的形状。
她双手交握,感觉出这几日来体温在渐渐回暖,这具身体的生机是如此明显的在一日一日恢复,让殷栩栩不得不直视这个事实——她在渐渐适应这幅躯体。
殷栩栩敲了敲脑袋,不敢让自己再深想下去,不敢让自己意识到,哪怕是这如此清冷的空气都让她无比的眷恋。
七日之约……已经只剩两日了,她既没有找到自己所等的人,也没有解开自己的执念。殷栩栩总觉得,自己眼巴巴的在颖水河旁等的人,多半是她从前的情郎。
殷栩栩失魂落魄的走过茶楼门口,接连着几天光顾,小二已经记住了这个总是带着面纱的姑娘,热情的招呼道:“姑娘,又来听戏啊。”
殷栩栩摇了摇头,她昨夜都没睡好,再听戏也不过就是睡一场罢了:“你家包厢里点的什么香?”她打了个哈欠,想起了昨夜的噩梦。
小二指了指西边:“喏,就那家香铺,我们家的香都是在魏掌柜那里买的。”
殷栩栩揉揉眼睛,这才发现西边还有家香铺,牌匾看上去有些年头了,小小的门面,走进去空间却不小。
刚走进去几步,殷栩栩便闻到一股熟悉的幽香,胸膛中乱跳的心都太平了些,香铺中的采光不大好,明明是白天,却还要靠烛台才能照亮四周的货架,矩形的香盒从左到右码放的整整齐齐,货架上的字却看不大清。
刚想凑过去看个仔细,柜台后便传来招呼声:“尹姑娘。”
殷栩栩吓了一大跳,她进门时那掌柜便站在那里吗?
“魏魏……魏老板。”
绿衫掌柜笑眯眯的:“姑娘想买点什么?”
“前边那家茶楼厢房中燃的是什么香?我从前闻着睡的特别安稳。”殷栩栩想起周济疲惫的面色,往袖子里摸了摸,还好周济给的银子还在。
掌柜哦了一声,替她倒了杯茶:“那香可不多,姑娘先在这坐一会儿,我去库房里找找。”
线香袅袅盘旋,殷栩栩闻着熟悉的味道,刚想问这店里不是正点着嘛,一眨眼却发现掌柜已经不见了,只好呷了口茶,这香铺的窗户设的又小又高,只吝啬的透进一点光来,其余地方昏暗的犹如傍晚。
殷栩栩左等右等这掌柜都不来,一只手撑着头,一点一点的陷入梦境。
*
这香是真的神奇,殷栩栩啧啧称赞,她感觉自己正半靠在榻上,明明想叫人,开口却是一阵剧烈的咳嗽,撕心裂肺。
慢慢缓过来她才有些低哑的喊:“周济。”这梦境的贴合程度之高,让殷栩栩恍然觉得这分明就是自己在说话。
周济坐在床边,拿打湿了的帕子给她擦额上的汗,他脸上是毫不掩饰的怒火,殷栩栩明明知道此刻的自己是尹惜缘,却还是忍不住往后瑟缩了一下。
大概是装不下去了,周济将手上的帕子扔开,可怜的帕子沾满了凉水,啪的一声被重重砸在地上,尹惜缘扁了扁嘴,没敢出声。
“你长能耐了啊,会撬锁翻窗了。”周济怒气冲冲,“这么冷的天你就穿着这身衣服在河边呆了一晚上,你脑子进水了你。”
也不知道他生气的到底是尹惜缘溜了出去,还是溜出去的时候没穿够衣服受冻着凉了。
“你等了几天了,人家来了吗?”周济冷冷的问。
尹惜缘不说话了,小口小口的喝着米汤,明显是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可她难得的乖巧却好像戳了周济的肺管子似的:“我早跟你说了姓沈的他不怀好意,沈家跟陛下那是有仇的,你还真信他能娶你不成?”
殷栩栩从没见过周济发这么大的火,尹惜缘好似也被吓到了似的,只低头捧着碗,看不清什么东西砸在碗里,她轻声嚅嗫:“他答应过我的,他答应过我陪我一起去看花灯节的。”
“花灯节都过多久了!就你这个傻子还一直在等他。”
骂完了,周济又开始后悔了,低下声去哄她:“你就消停点吧,我答应你,只要你病好了,我亲自去找他,爷就是绑也把他绑到你面前来。”
*
像是一本书被翻过了一页,这段剧情到此便结束了,殷栩栩还没来得及回过神,便被拖着拽进了下一页,阳光直射,格外的刺眼,她像是趴在桌子上晒太阳,不知道等了多久,她转过头去问侍女:“他都去了多久了,怎么还不回来?”
说罢也不等侍女回来,便站起身提起裙子:“我自己去找他。”
飞快的从楼梯上跑下来,殷栩栩看见了周济正站在门口和人说话,她放慢了脚步走到门口,想听听他在说什么。
“这都几天了,人还没找到?”是周济在问。
侍卫模样的人答道:“余阳山高路远的,咱们去的人也不多,实在不方便大张旗鼓的找人,只不过沈家的几个庄子都打听过了,并没有看到沈砚秋。爷真的确信他回余阳了吗?”
周济有些烦躁:“前些日子太傅告老还乡就是去的余阳,过了没几天沈砚秋就失踪了,哪有这么巧,继续搜。”
殷栩栩躲在门口,感觉心脏在剧烈的跳动,余阳……她记得沈家被圣上下旨贬去的就是余阳,也就是说除了沈砚秋跟在太傅身边以外,他的族人都在余阳。
这样想来,沈砚秋不求财不图名,杭京于他而言不过一个栖身之处罢了。
难道沈砚秋真的早就想好了要离开杭京,跟尹惜缘的一切不过是他的一场报复而已吗?殷栩栩不由得攥紧了拳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