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济没听懂:“你说什么?”
“她是被人推进河里的,”殷栩栩长出一口气,她终究做不到,“是有人用玉佩逼她去颖水河的,她是被人害死的。”
周济睁大了眼睛:“沈砚秋?!”
殷栩栩摇头:“是那个……我不记得他的名字了,就是那个害你从马上跌落,抢了她蟋蟀的那个什么南公子。”
“他当初被流放,也许找了什么机会逃回杭京,我不知道,但的的确确是他把尹惜缘推进了河里。”
“我怎么知道的?我亲眼看见的。”殷栩栩笑,也许是觉得这件事真是很荒唐,“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会做那些梦,为什么能看见你们的回忆。”
为什么让她面临这样的分叉路口,选择从此成为尹惜缘活下去,亦或者解开周济的心结,告诉他一切真相。
“对不起,”殷栩栩的脸上还挂着泪水欲坠未坠,可怜巴巴的,“我骗了你。尹惜缘可能早就……所以我才能醒来。”
“我说帮你找她,也是骗你的。”她努力的向周济普及知识,“你知道,不是所有人都像我一样一直留在地府,算算她离开的日子,若是她还能回来,我一定早就见过她了,可是我游荡了这么久,从来没有见过这张脸。”
周济此刻却很冷静:“我知道。”
“你知道为什么还要点引魂香?”殷栩栩惊叫出声。
“谁同你说我点的是引魂香?”周济有些头痛,捏了捏眉心打起精神,“不过是普通的安神香,你这几日不是一直睡不好么,我只是想,她原先就住在这间屋子,也许熟悉的环境比较好。”
周济可不傻,就算一开始无法接受,七天也足够他反应过来了。
到头来,她竟然是拿安神香换了安神香。
“你明明知道她回不来了,为什么还要留住我呢?”殷栩栩叫道,声音有些尖利。
周济被她吵得头昏:“你想回去?活着不好吗?”
为什么要留住她?
是因为只要有这么一个人在世上,哪怕不是她也可以吗?
可是她做不到……
“周济……我不要……”殷栩栩嚎啕大哭起来。
*
“点燃引魂香是有代价的,”魏掌柜的脸在烛火后忽明忽暗,“逝者复生度过的每一天,都是生者以寿命为引换来的。”
*
周济愈发头重脚轻起来,他终于觉出了不对劲:“你刚才给我喝的是什么?”
殷栩栩还在抽泣:“我不是她,我没有资格偷走你的性命。”
她不要这样活着,不想作为尹惜缘活着。
周济还想说话,可是药效发作猛烈,他的眼前已经开始模糊起来,只余殷栩栩絮絮叨叨的声音在他耳边:“周济,你能不能记住,我叫殷栩栩。殷红的殷,栩栩如生的栩栩。”
“我之所以叫殷栩栩,是因为我在地府的时候,身上带着一副只剩一半的画卷,画上是一个男子,虽然画卷已经很模糊了,也看不清面容,但我就是知道,他一定长得很俊俏。我这次醒来,就是想要找他。”
“可是我等了这么久,也没有找到他……这样想想,还挺亏的……”
“那副画卷上题了四个字,栩栩如生,我模模糊糊记得自己姓殷,所以他们就叫我殷栩栩。”
周济拼了命想要喊出声,可只听见她最后伏在自己耳边轻声说:“周济,你得好好活着,你得替她报仇呢。”
“我呢,我该回去了。”
*
尹惜缘快要及笄的时候,圣上特意请了宫中的画师替她画像,周济自然知道画像是为了什么,总是忍不住想要刺她两句。
“这什么宫中的画师,画的也不怎么……”他话说了一半就打住了,因为那张画像真的很美,虽然不及她万一。
周济知道圣上依旧打算为她择婿,这才如此用心的着人画像。可是他知道尹惜缘的脾气,尹大人总是会妥协的。
他突然觉得自己这样幼稚,挺没意思的。
见他不说话了,尹惜缘凑过来看画像,笑眯眯的问他:“画的不错吧,眼馋了?”
“我才没有,”周济回呛,“我才不急着婚娶。”
“急也没有用,你可用不上宫里的画师。”尹惜缘挑眉看他。
那时候周济以为是她在拿话气自己,但及冠的时候,尹惜缘送了他一份礼,是一副只画了一半的画像。
“尹惜缘,琴棋书画你总得会一样吧!”
周济想起自己见到火柴人画像时被气得七窍生烟,那时候尹惜缘保证会给他画出玉树临风的画像,迷倒十里八方的少女。
她真的用心去学了。
“画的是不错……”周济嘴硬,“但是只有一半,哪有人送礼只送一半?”
尹惜缘无言:“那我哪知道你未来娘子长什么样子,到时候你自己画上就是了。”
“好好好。”周济今日心情好,不再同她吵嘴,“还没有题字呢,你及笄之后取了表字没有?”
尹惜缘抓了抓头发:“倒是还没有,不过没事。”
她提笔在画卷上写下潇洒的四个字——栩栩如生。
周济白了她一眼,还没见过如此自夸之人。
尹惜缘神秘兮兮的朝他眨眼睛,若是他以后找到了娘子,大可以给她取个小字叫栩栩,那他们两人连在一起便是栩栩如生,映衬着这题字,岂不是天作之合。
*
周济沉沉睡去之前,忽然想起自己好像从来没有告诉过殷栩栩,喜宴那日确实是自己最后悔的一天,但他后悔的并不是娶了尹惜缘,而是没有说出口,说自己娶她与圣上无关,从来都与任何人无关,只除了她。
就像她也从来不知道,那空了一半的画卷其实早就被他填满了,虽然同宫廷画师的技艺无法相比,但每一笔他都落的无比珍重。
当初他撕下一半自己的画像放在了尹惜缘身旁,其实如果殷栩栩曾经踏进周济的房间,就能看见还余下一边的画卷挂在墙上,右下角还题着周济的表字。
周氏,如生。
后记
殷栩栩再次睁开眼的时候,竟然看到了阿镯,重回故地,殷栩栩总觉得有些古怪,别扭的摸了摸自己的心口。
阿镯在得知她的遭遇后也很是惊异,眼神中透露出几分羡慕:“然后你就这么回来了?”
提起这茬,殷栩栩心口都在痛,不过既然已经回来,她也不打算再回想了,越想越肉痛,这是多好的机会,况且照阿镯的说法,她消失的这几天里,并没有任何一个差使寻过她。
这管理的是不是太松散了些,殷栩栩腹诽。
这个念头只不过出现了一瞬,便在见到白大人的那刻烟消云散了。
“你回来了。”白大人面色如常,似乎根本没有注意到殷栩栩可是消失了整整七天,又好似对什么都一清二楚。
殷栩栩心虚的点点头,还对曾经亲眼所见差使的本事心有余悸,慌忙把话题扯开:“白大人,这么巧。”
“不巧。”白大人意味深长的打量着她,“我来接你。”
殷栩栩闻言大惊失色,这点引魂香的又不是她,也不是她蓄谋已久有意出逃,怎么能因为这个就罚她呢!
白大人耐心的等她颠三倒四的解释着,好不容易寻得个她喘口气的空档:“没有要罚你的意思,是你在姚大人的名单上,我来接你过去。”
殷栩栩的脑袋像一团浆糊,喃喃道:“可我都没有找到那个人,也没有解开执念……”
白大人等她冷静下来才循循善诱道:“殷栩栩,你就没有发现,你这趟回来之后,已经不一样了吗?”
阿镯站在一旁,默默冲她点了点头。
殷栩栩低下头才发现,从前身上那件黯淡的连颜色都看不出的衣裙复又变得鲜艳,她伸出的双手温暖白皙,来来往往的每个人都用异类的眼光打量着她。
“我……我已经准备好了?”从前她想象过无数个可能,却没想到这一天来得如此突然。
白大人朝她伸出手,殷栩栩怯怯伸过手去,白大人的双手如此冰冷,周济从前握着她的手,便是这种感觉吗?
“白大人为什么会留在这里,成为差使呢?”殷栩栩走在他身旁,忍不住问道。
他笑了笑并没有回答。
这一路如此沉闷,殷栩栩忍不住搭话道:“我听说过那位姚大人,他们都传说姚大人是为了等待心上人才留下做差使的。”
“可我从未见到姚大人同谁走的近,只除了……白大人,姚大人的心上人,不会是你吧?”这话说的就纯粹是在逗他了,白大人听得好笑,殷栩栩这个性子实在是活泼太过,也许正因为如此他才会如此留意,总觉得她有些特别。
见她笑眯眯的,白大人忍不住卷起手中的簿册敲在她额头上:“你倒是心态很好。”
“我从前一直挺害怕的,”殷栩栩说完又摇摇头,“不对,现在也还是挺害怕的。”
白大人瞥她一眼,他可一点没看出来。
“不过我还是劝白大人,逝者已矣,不要为了已经离开的人把自己困住。”殷栩栩正色道,“因为那种不顾一切想要把一个人留住的心情,困住的不止是对方,还有自己。”
白大人的脚步一顿,他很少见到殷栩栩这样正经的样子,让他忍不住开始回想自己留在这里已经过了多久,他带着很多人走过那座桥,又双手空空的独自折返。
“白大人,你知道我这次回来最大的感想是什么?”
看着白大人洗耳恭听的样子,殷栩栩笑道:“杭京很好玩。”
她不甚明晰的记忆里被自己牢牢抓住的只余一腔执念,忘却了那些美好而鲜活的事物,比如茶馆里说书先生半真半假的传奇故事,比如西街上印着不同图案的糕点,比如夕阳下翻着粼粼波光的河面。
白大人静静的看着殷栩栩眉飞色舞的描述在杭京城的见闻,那模样确实和从前判若两人,他不免有些好奇这七天里发生了什么,殷栩栩明明说她没有找到她想找的人,也不知道自己的执念是什么。
那他呢,他一开始决定留下来,会不会也是把自己困住了。
“多谢白大人。”远远的姚大人看到两人,朝他们打了个招呼,总是不苟言笑的面孔在见到殷栩栩时也流露出几分讶异。
也许是因为从前她总是漫无目的在自己身边闲逛,白大人莫名有些感慨,察觉殷栩栩的手有些发抖,安慰道:“别怕,我陪你走过去。”
“她看着也不是很害怕,你平时可没有这么多管闲事。” 姚大人提笔在簿册上勾了一笔,“这些年你来来往往送走多少人了,这小丫头可比你后来不少,如今也要离开了,你真的打算这样一直等下去?”
见他不答话,姚大人拍了拍他的肩:“别等的太久,到头来你连自己为什么要留在这里都会忘记。”
行至桥中央,殷栩栩松开了白大人的手,望着桥下的河水,殷栩栩突然很想看一眼自己到底长什么样子,她探出小半个身子,头一次在倒影中看清了自己的样子。
这张脸……
身后传来一个声音:“怎么了?”
殷栩栩转过身,是一个身着白衣的男子,正站在桥头望着自己。
心头什么东西一闪而过,可也只是转瞬即逝,殷栩栩歪了歪头,慢慢走向对岸。
接过姚大人的簿册,白大人目送殷栩栩的身影渐渐消失在前方,正打算回去,脚步却猛然间停住,目光凝滞在册页中央。
姚大人不明所以的凑过来,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哦,这是她的名字。那丫头当时说记得自己姓殷,其实是尹……你怎么了?”
白大人这才醒过神来,摇摇头:“没什么,走吧。”
名册翻过一页,属于尹惜缘的一页,被彻底翻过去了。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