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心中还有最后一个卑微的愿望,想等老爷回府之后,求他帮忙葬了自己的姥姥。
然而遗憾的是,当年的“狗儿”并未等到老爷姜御之,便已被高高在上的大小姐命人驱出了相府。
这之后,贾四隅成了真正的,再无归途之人。再一次过上了有如蝼蚁般的生活。
……
听完这些说辞之后,江苒一时间有些恍惚,消化不过来,同时心里还有点难受。
她虽然不是原主,却因继承了原主记忆,隐隐能感受到原主当年的愤怒和遗憾。
怎么说呢,大概由于每个人立场不同,江苒脑海中关于这件事情的始末,并非如贾四隅所说的那般。
原主只记得,那位名叫狗儿的仆童,不知天高地厚,竟敢偷她房里的东西,偷的还是她“母亲”生前留给她的、她最喜爱最珍视的生辰礼物。
没让人将那野小子活活打死,已经算是便宜他了。
并且没过多久,原主就已淡忘了“狗儿”这号人,因为不重要。
不过当年的小姜苒,还是因为失了那串珊瑚珠子,背地里伤伤心心哭过好几回。毕竟那是她想念母亲时为数不多的精神寄属。
而眼下,若贾四隅说的都是真的……
老实说,江苒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恨与被恨之人,当年所在意和顾念的事情,原本就是互不相干。
这完全属于是……由于原主性情方面的原因,不经意间造成的对于他人的间接伤害,根本没法用简单的对或错来划分个是非曲直。
如果原主尚且在世的话,她会如何处理这件事?
江苒依旧想象不出来。
这或许便是所谓的“凡事必有代价”。她在原主死后穿过来,占用了人家的身体,如今就不得不面对原主留下来的烂摊子。
此时此刻,昏暗的牢房里静默无声。少女拧眉站在陆荣身侧,微微垂着脑袋,没有开口说话。
让旁人看来,仿佛她在为当年的事情感到歉疚。
事实上,江苒只是做做样子而已。
却听身旁的陆荣啧了一声,语气漠然地反问贾四隅:“所以,这便是你蓄意杀人的理由?”
角落里的贾四隅没有说话,神色木然,像是还未从久远的往事之中醒过神来。
陆荣则抱着手臂懒懒踱步,似是觉得可笑,嗤了一声:“人心不足蛇吞象。”
“姜家好心收留你,你却妄图他人对你的命运负责?帮你是情分,不帮你是本分,你有什么资格恨上江苒?恨她不曾施舍钱财,还是恨她将你扫地出门?别忘了,你原本只是个街头乞儿。”
“身为仆童,手脚不净,被逐是为天经地义。还是你觉得,这世上独你一人心有苦衷?”
“把自己的不幸归咎于旁人,甚至心怀怨恨,伺机报复,实在可悲可笑。”
听到这里时,贾四隅缓缓抬眸,黑瞳里再次爬满猩红血丝,连带着脸上的表情也变得扭曲起来。他似乎想要辩驳,却因不善言辞,几度张口,也终是没能说出话来……
又或者,内心深处,连他自己也理不清楚,自己这些年究竟恨了些什么。
究竟是恨当年的大小姐没能伸出援助之手,恨她将自己驱回更糟糕的境地;还是恨这世间命运不公,恨有的人天生就高高在上目下无尘,而自己却像阴沟里的臭虫,活该被人当狗作马肆意践踏?
甚至穷途末路时,卑微地匍匐在地磕破了头,也求不来对方一丝怜悯。
……
眼下的贾四隅恨得咬牙切齿,却不知该如何辩驳,从何说起,只余一身色泽混乱的情绪光晕,在他周身胡乱跳动。
江苒没有同他说话,因为内心深处想说而不能说的,都已经被陆荣一字一句道了出来。
江苒不是笨蛋,能听出来陆荣这是在维护自己,心下有种说不出的滋味儿,仿佛是感动,又仿佛是其他什么东西。
江苒不知该如何形容那种心情,唯一能确定的是,自己眼下不大愿意、也不好意思当着陆荣的面,对贾四隅施展“攻略”计划。
这时系统突然报了一句【目标攻略对象贾四隅,当前厌恶值下降1000。】
江苒:!!!
少女不动声色地吸了口气,又缓缓呼出。
虽然不知是哪里触到了贾四隅的“点”,让他的厌恶值突然就降了些。
但这终归是江苒这么久以来,第一次成功地“消除厌恶值”,虽然只是小小一笔。
江苒控制住自己的面部表情,没有表现出任何雀跃的情绪,尽量语气平和地道:“我们今天就先到这里吧!”
贾四隅没有搭理她。
陆荣却是垂眸侧首,不解地诘问:“江姑娘打算如何处置?”
正常情况下,送去官府。不正常的情况下,会有人直接解决了他。
可少女却是面色犹疑,颇为歉疚地道:“当年的事情是我不对,我想试试……补偿他……”
此言一出,贾四隅眸色一滞。
似乎怀疑自己听错了,阴郁的目光如有实质地落在江苒身上。
而陆荣,则是面色越来越难看了。
江苒有种强烈的预感,为了回家,为了完成系统交付的任务,将来她很可能会做出许多旁人无法理解的事情,会比原主看上去更加“有病”。
因为江苒有私心。
她隐隐觉得自己“攻略”贾四隅的话,陆荣会不高兴。但她也不可能为了顾及陆荣的心情,便全然放弃自己回家的希望。
两头都想顾,于是江苒打算……做个精分的“坏女人”吧。
少女一面在贾四隅面前表露出愧疚自责的表情,一面踮起脚尖,在陆荣毫无防备的情况下,伸手揽过他的肩颈,微微往自己身前一带——
随即侧首,贴在他耳边缓缓低语道:“骗他的,我只是想将他关在牢里,慢慢折磨,这样才有趣……”
少女吐字时,呼吸微热。因为离得极近,陆荣能嗅到她身上淡淡的清香,甚至能隔着薄薄的纱衣,感受到她身体传来的温度。
心,再一次不受控制的狂跳起来。
甚至因为错愕和慌乱,陆荣一时间都没能理解江苒话里什么意思,唯一的念头:她果真……不会放过任何撩拨他的机会。
撩拨完了,又不负责任……
感受到陆荣浑身僵硬,耳根和面颊都有些泛红,江苒轻轻放开他:“饿了吗,我煮东西给你吃好不好?”
“……”
这突如其来的、仿佛鸳鸯交耳的画面,惊得萧晋面色爆红,一时间不知该立刻出去,还是转身面对墙壁,只余手足无措。
心想这姜三小姐……小妖精似的,将军能顶得住吗……
听着少女的温声软语,迎着她笑盈盈的目光,陆荣先前心口的窒闷和不悦,就跟闹着玩儿似的,一下子消散得无影无踪。
不过因为江苒先才在他耳边说过的话,陆荣还是神色复杂、用一种颇为探究的目光看着她。
看着看着,心乱如麻,便就什么也理不清了。
索性暂且搁置不想。
少年唇角微动,手还下意识轻揽着少女的腰。嘴上道:“想吃……番茄汁拌饭。”
“好啊,那我们先出去吧。”
江苒放开陆荣,与此同时,身后传来贾四隅凉嗖嗖的吐槽声【狗男女,不知羞耻。】
江苒顿时脚下一滞,突然回头对萧晋说:“今天晚上和明天早上,别给他吃饭成吗?”
这个他,指的当然是贾四隅。
萧晋云里雾里地嗯了一声:“成。”
于是江苒笑盈盈地出了营地牢房,边走边在心里狂怼“你才是狗男女,你全家都是狗男女!”
不许人给贾四隅吃饭,两个原因。
一是因为他最后那句狗男女,惹江苒生气了。
二是江苒觉得,饿他两顿,再给送吃的,攻略效果更佳。
所谓“锦上添花不如雪中送炭”。
时值正午,三人出来牢房之后,营地的士兵们正在扎堆儿用饭。
见江苒直接朝着伙房去了,汉子们个个两眼放光,手上的饭菜顿时不香了。
而对于江苒来说,陆荣想吃什么,她都是愿意给他做的,还想顺便给陆霜霜弄点好吃的。
却不想这途中,西城营地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第33章
在江苒做番茄炒蛋期间,伙房外以周靖为首的兵头子们蠢蠢欲动。但由于这次陆荣在场,大家都没敢往前凑。
江苒寻思着待会儿陆荣吃了番茄汁拌饭,便又能听见他内心的吐槽声了,心下隐隐期待。
却不想在这途中,军营里很快来了一队人马,结驷连骑,排场颇大。
为首的是一位白面宦官,手持拂尘,下马后直接宣读圣旨,最后一句是“请陆侯爷即刻进宫面圣”。
江苒隔得老远,见着营地里齐刷刷跪了一片,心下有些紧张。
陆荣回来后却是什么也没说,只交代萧晋照顾好陆霜霜,然后连饭也没来及吃、便随着宦官一道进宫去了。
临走时在江苒面临稍作驻留:“别担心,江姑娘,等我回来。”
少年说话时嘴角是噙着笑的,仿佛即将离家的情郎在向恋人告别,惹得江苒一阵脸红心跳。
她有表现出担心的样子吗?
没有吧!
于是这日午后,江苒做的丰盛的饭菜,就都被萧晋、陆霜霜,以及周靖等人给分着吃了。
江苒惦记着「苒苒百味」的营业状况,心里还是有点担心的,不知道阿肆那小姑娘应付得怎么样。便也没再逗留,揣着一大波好感值匆匆回去了。
不过离开之前,她还是又去牢里打了一圈儿,顺带告诉贾四隅:“弟弟,明天中午姐姐给你送吃的好不好?”
原主跟贾四隅其实年岁相仿,江苒之所以自称姐姐,无非是代入了自我,对他过往的经历颇为感慨。
然而角落里的少年,不久前才被“姜苒”的言行震惊过一轮,眼下这姐姐弟弟什么的,直接给他整不会了。
“怎么,大小姐打算毒死我?”
贾四隅眼下已然平静了许多,但黑瞳依旧堆满恨意,仿佛恨不得生啖她的血肉。
江苒站得远远的,倚在墙边问了一句:“弟弟要怎样才肯原谅我?”
此言一出,贾四隅抬眸,盯着江苒看时目光明恻恻的。
江苒笑着补充:“只要你说出来,姐姐一定尽量满足你。”
少女说话时态度端正,甚至能称得上一句诚恳。
贾四隅却是缄默不语,只直勾勾盯着她看,仿佛在找寻当年他所憎恨的那个影子。
她……
很美。
比他想像中成长得还要美丽。
光是看着,就能激发出男人最原始的欲望。
可惜这样一副美好的皮囊之下,有的却是一颗冷硬而又毒如蛇蝎般的心。
在贾四隅的预想里,“刺杀姜苒”一事败露之后,自己必定必死无疑。毕竟凭着大小姐这些年在京中的恶毒名声,以及刻在骨子里的暴戾性情,必定会将他扒皮抽筋,让他生不如死。
这也是那日断崖之上,贾四隅为何会在挨了陆荣的匕首之后,依旧拼尽全力一扑、将江苒撞下悬崖的原因。
这同样也是他和姜雪楠的约定。
想到姜雪楠,贾四隅心中柔软了几分。
再看“姜苒”时,瞳中已无一丝波澜。
他忽然笑了一下,笑得几分邪气,有些玩味儿地舔了舔唇:“当真么?大小姐。”
“弟弟要你的命,给么?”
江苒:“……”
江苒忍不住在心里翻了个白眼,嘴角一抽,有点想笑,心想这羞耻的中二台词也是没谁了。
她原本的打算是,等将来哪天贾四隅的厌恶值降了下来,至少对她不再有杀心之后,便放他自由,顺便给他营生的活计,让他不至于颠沛流离。
但听到这句话后,江苒心知急不来,贾四隅的答案也在她的预料之中。
于是少女笑了一下:“没关系,来日方长,我们慢慢来吧。”
听到这样一句话,贾四隅眯了眯眼,不懂大小姐什么意思,却见她从背后掏出一只小瓷瓶。
“右手的伤口还没好吧,很痛是不是。这是我跟人要来的伤药,你自己弄着敷一敷。”江苒说着蹲下身来,将小瓷瓶放在地上轻轻一滚,刚好滚到贾四隅的脚边。
江苒不敢直接交给他,也不敢离得太近,毕竟这人是个危险分子,心里还老惦记要她的命。
之前跟萧晋一起来的时候,江苒就注意到贾四隅手臂上的伤了,被脏兮兮的布料包裹的手腕之下,血糊糊的一片。
正是陆荣当日飞来的匕首刺中的位置。
他的双脚被锁链套着,但好在手是自由的,自己给自己上药应该没问题。少女想了想,又从背后掏出几粒巧克力糖球丢给他:“饿了吃这个,补充能量的。”
完了起身,居高临下俯视着他,笑了一下,然后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贾四隅靠坐在墙边上,垂眸,瞥了一眼地上的几颗巧克力糖球。虽然不知那是什么玩意儿,但心下还是惨笑了一声。
果然,在她面前,他永远像条被施舍的狗。
哪怕如今的“姜苒”跟他记忆中已然天差地别,可她还是那么的高高在上。
而他永远卑微如尘。
陆荣已有许久未曾进宫面圣。圣人突然召见,想来是有要紧之事。
于是他也未回定英侯府更换衣裳,便直接随高公公入了圣人的承銮殿。
当今圣人正值不惑之年,自登基以来,推行仁政,励精图治,将大彦朝治理得仅仅有条。除了三年前的东境之乱,四野边关无战事,可谓国泰民安。
这样的君主,对待臣下自是谦和有礼。
故而陆荣才一进殿,上首之人便放下手中折子,起身前来迎接。